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區別嗎？酒，會越喝越暖，水，會越喝越寒。
這是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的一句臺詞。
有人說，沒有王家衛，我們連文藝是什麼都摸不清楚。
很長時間以來，對於王家衛的電影，評價只有兩種，
一是極致的喜歡，二是極致的討厭。
他的電影沒有故事，就算有，也是零散的。
他的故事沒有劇本，就算有，也是隨意的。
用晦澀難懂的對白，宣洩出每個人獨特的情緒，人物的刻畫，遠比故事情節來的更重要。
這就是王家衛。
從《阿飛正傳》到《花樣年華》，從《東邪西毒》到《一代宗師》，
王家衛捧紅了無數香港演員，也讓他鏡頭下的人物成為了地域和時代的縮影。
杜琪峰曾說，王家衛實際上只拍了這一部電影：後來影片中的人物都能在其中找到原型，而主題永遠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疏離與親近，拒絕與接納，追求與失落，忘卻與銘記，逃離故土與尋找自由。
這部電影就是《阿飛正傳》。
而它也成為了王家衛風格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電影。
1990年，《阿飛正傳》在香港上映的，一舉拿下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五個獎項，在最具代表的中國電影中，排第三位。
而28年後的今天再次重整上映，依然無法消減它成為一個時代的經典。
28年前，哥哥還在舞臺上光芒萬丈，一顰一笑都盡是風華絕代。
他的旭仔，穿白背心，大褲衩，在鏡子前獨舞，那一幕成為了至今為止影史上最經典的片段之一。
沒有人比他更能演出旭仔的浪蕩，冷淡，矛盾和茫然，他就那樣懶懶的斜靠在沙發上，便有一種痞氣和疏離散發出來。
張國榮，是天生的演員。
他的光芒太盛，在他面前，劉德華、張學友都要黯然失色。
而片中的兩個女演員，張曼玉的蘇麗珍，劉嘉玲的露露，
一個清冷如白玫瑰，一個火熱如紅玫瑰，一白一紅兩朵玫瑰，淋溼在香港綿長的雨水中。
王家衛的電影大多是“溼”的，用綿延不斷的雨水，拉扯出彷彿青苔般凌亂冗長的情感。
溼淋淋的世界，溼淋淋的人。
溼淋淋的慾望，溼淋淋的心。
影片中最經典的一句臺詞，
“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旭仔是無腳鳥，超仔是無腳鳥，歪仔也是無腳鳥，其實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無腳鳥。
無腳鳥，是生活在香港亦是生活在各處的年輕人，普遍的一種生活狀態。
他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他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所以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尋找一處可以停歇的角落，尋找一個可以認真活下去的理由。
有些人找到了，就像是超仔、歪仔，他們知道自己愛誰，卻沒有愛的機會。
而有些人始終未找到，就是旭仔，他知道有人愛自己，卻沒有愛的能力。
生下來被親生母親遺棄，旭仔恨自己的親生父母，更恨自己的養母。
養母打碎了他多年來對於家對於愛的認知，卻為了要禁錮他，不讓他離開她而拒絕告訴他自己親身父母是誰。
所以他恨她，他想要報復她，所以他在一個又一個溫柔鄉中輾轉反側，卻從未停留。
有人問，旭仔到底愛誰。
蘇麗珍也好，露露也罷，在我看來，旭仔一個都不愛，他最愛的，始終都是自己。
每個男人，一生中都想遇到兩個女人。
一個如樹頂青翠欲滴的嫩葉子，給你清涼給你安寧。
一個如烈日下燃燒的一團篝火，給你激情給你火熱。
而這兩個女人，旭仔都遇到了。
蘇麗珍之於旭仔，是清冷的，是孤傲的。
“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將會記住這一分鐘。”
但她卻因為這一分鐘，愛上了旭仔。
“你會不會和我結婚”。
“不會”。
“那我以後不回來了”。
她骨子裡是傳統的女孩，渴望安定，渴望婚姻，但她也是倔強的，自尊心極強的。
所以，在旭仔拒絕她後，蘇麗珍選擇了毫無聲息的離開。
男人會跟你睡在一起，會說愛你，但卻不一定會和你結婚。
這才是感情中，最大的不甘心。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我而記住那一分鐘，但我卻一直記得這個人”。
只是蘇麗珍還是妥協了。
她說,“不結婚也沒關係，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太像了。
太像每一個陷在愛情裡的傻女孩。
愛上了一個浪子，卻不能陪他海角天涯。
這大概是每一個蘇麗珍，心裡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而露露之於旭仔，是最適合做情人的。
她懂得恰到好處的撩撥，雨夜，一隻珍珠耳環，樓道里彎腰擦拭腿上的雨水，對著鏡子撥弄淋溼的頭髮。
她性感，火熱，強勢也主動。
對於男人，她懂得怎麼取悅，懂得怎麼進退，卻在旭仔面前仍舊變的低微。
她穿著緊身的裙子，卻趴在地上擦地板，
她對旭仔說，“我養你吧”。
她躲在閣樓上，聽旭仔在樓下說，“我這輩子還不知道要喜歡多少女人”。
像露露這樣的女人，原本可以自由的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間，她應該是豔麗盛開的帶刺玫瑰，卻在旭仔面前輕易拔了刺。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露露在旭仔的家門口說，“我想看看他一直不讓我上來的這間房子”。
她像個從未得到過糖的孩子，帶著委屈，帶著瞭然，看完房間裡的陳設，
她說，“我是不是很傻啊”。
當一個女人真愛上一個男人，她便低到了塵埃裡。
蘇麗珍是這樣，露露也是這樣。
只是，她們任何一個，對於旭仔來說，都是過客，都只是暫時取暖的驛站，一時寄託情感的港灣。
她們是孤獨的城市生活中，渴望愛與被愛的鳥，她們擁有愛人的能力，卻獨獨愛錯了人。
然而她們終有一天，會停下來。就像蘇麗珍打出去的那通電話，就像露露接過的那疊錢。
所有的無腳鳥，終究會有落地的一天。
只是有人是新生，有人卻是死亡。
旭仔在去菲律賓之後，被親生父母拒之門外，他多年來渴望實現的一個夢，終於還是被打碎了。
所以他幾乎失去了對生活全部的信念。
沒有根，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自我。
終日的渾渾噩噩和醉生夢死，茫然的生活和頹廢的自己，早已找不到繼續下去的理由。
當一個人連自己從哪裡來都不知道的時候，他要如何去往前方走。
像他這樣的無腳鳥，只有死亡才是停歇。
而惹上了黑幫，在火車上被槍殺的意外，恰好成為了他停歇的理由。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或許旭仔有想過要安穩的生活，所以影片的最後，他買的是去養母去了的美國的簽證，所以他會對歪仔說，“要記得的我永遠都會記得”。
但他骨子裡更愛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愛他自己的偏執，愛他自己的決絕，愛他自己的浪蕩，愛他自己的自由。
他在拒絕了蘇麗珍後，仍就可以對著鏡子自在的梳頭，他用這種看似對什麼都不甚在意的態度，其實保護的，是自己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內心。
他狠厲決絕的對別人，卻是在小心翼翼的愛自己。
這是無腳鳥的悲哀。
渴望愛也拒絕愛，終生無所依。
只是可惜，塑造瞭如此經典的無腳鳥的張國榮，
自己也是一隻無腳鳥。
15年前，一夕墜落。
很多人說，影片結尾梁朝偉的出現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部分的人都在說，梁朝偉是另一個阿飛，另一個旭仔。
他在狹小低矮的出租房內，給自己收拾的光鮮亮麗，走出這個門後，他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回到這個門內，他只是孤獨缺愛的香港一代人。
而也有人說，梁朝偉的這一段表演，原本應該出現在《阿飛正傳》第二部中。但由於資金短期，第二部擱置，王家衛又覺得這段表演極其精彩，就剪入了第一部的結尾處。
但無論是哪一個，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會有自己的見解。
因為這就是王家衛的電影，沒有標準答案。
看過後，你會記得某一句臺詞，某一個鏡頭，某一個人物，甚至於某一處色彩，某一處陰影，某一種情緒。
這就足夠了。
而往後10年、20年、30年，甚至是50年，
它都會被人記得，
這，就叫做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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