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到達非洲的中國人,是被人抓去的

提到古時行萬里路的大旅行家,通常浮現在人們腦海中的不是首開絲路的張騫,就是投筆從戎的班超。這些以大漢天子之名探索未知的“東方哥倫布們”,他們九死一生的探險生涯固然偉大,然而最遠也只抵達西亞與波斯灣一帶,並沒到過歐洲、非洲,遠沒有窮盡當時的已知世界。那麼,有可稽考的“第一個到達非洲的中國人”,是誰呢?

第一個到達非洲的中國人,是被人抓去的

一幅反映張騫出使西域受到熱烈歡迎的油畫

在唐代,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中國人,一趟“窮遊”,超越了偉大的兩漢前輩,他從怛邏斯(今哈薩克斯坦塔拉茲)出發,渡過中亞兩河,翻過伊朗高原,穿過敘利亞沙漠,沿著地中海曲折的海岸線,直達北非馬格里布,就是今天的突尼斯、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等地。

不過,他是作為俘虜,被人抓去的。

故事還要從唐與黑衣大食的一場惡戰說起。

唐玄宗天寶十年(750年),安西節度使高仙芝臺響應拔汗那國(即大宛,唐的藩屬國,在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的要求,藉口與其不和的石國(也是藩屬國,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無番臣之禮”,聯合拔汗那與葛邏祿(在今哈薩克斯坦巴爾喀什湖一帶),結成十萬聯軍,討伐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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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塔什干航拍圖

小國寡民的石國哪裡見過這種陣勢?嚇尿了的石國雙王請求投降,高仙芝先是允諾和好,但不久後便毀諾,進攻石國城池。城破後,高仙芝縱兵大肆燒殺搶掠,還俘虜了石國正王,隨後將其獻於長安闕下,斬首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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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高仙芝形象

僥倖逃脫的石國王子跑到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那邊去訴苦,請求出兵為自己報仇雪恨。想瞌睡時來了枕頭,阿拔斯王朝呼羅珊省總督艾布·穆斯林一直想引兵東進,攻入中國,這下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艾布·穆斯林與部將齊亞德一番謀劃後,糾集了二十萬大軍,駐守在怛邏斯城。751年7月,高仙芝率兵攻城,初戰唐軍先鋒告捷,但隨後其軍中的葛邏祿部臨陣倒戈,與黑衣大食軍夾擊唐軍,將其先鋒與主力的聯繫切斷,部下被分割包圍的高仙芝無力挽回戰局,遂引兵撤退,遁走安西,僅有三萬兵士倖存,其餘七萬人中五萬人陣亡,兩萬人被俘。

怛羅斯之戰以唐軍慘敗而告終。

兩萬唐軍俘虜經由撒馬爾罕押往木鹿(今土庫曼斯坦馬雷),其中有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就是我們的主人公,杜環。杜環,京兆萬安人士,出生年份不詳。他身無長技,因而被俘後先被阿拉伯人拉去當苦力,幹各類雜活。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之後阿拉伯人開始識別挑選俘虜為其所用,唐軍戰俘中不乏能工巧匠,有的會鑄唐刀,有的會造紙,這些有一手的戰俘陸續被拉出來,釋放後送去其專長領域發光發熱了,如在撒馬爾罕,會造紙的唐軍戰俘在這裡建起了阿拉伯帝國的第一所造紙作坊,其生產出來的撒馬爾罕紙蜚聲西域,後更是傳遍大食全國,這下阿拉伯人再也不需要用死貴死貴的羊皮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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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0年左右的阿拉伯帝國版圖,西至摩洛哥與西班牙,東抵中亞兩河流域與印度河流域。

杜環因其身強力壯,獲釋後被編入阿拔斯王朝的軍隊。

由此他搖身一變,從階下囚成了黑衣大食的戰士。這下他不僅重獲人身自由,而且還能隨著阿拉伯軍隊的四處調動而遊歷各國了。杜環不是目不識丁的大老粗,而是個有心人,在隨軍調動的過程中,他睜大了好奇的雙眼,致力於觀察各地的風土人情,並逐一記錄下來,寫成了一部《經行記》。

第一個到達非洲的中國人,是被人抓去的

王國維抄本《經行記》

由於加入阿拉伯軍隊後長時間駐紮在木鹿,這個地方在當時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交通要衝。杜環把方圓十五里的木鹿城裡外摸了個透,木鹿是個多民族混居之地,多元文化在此交融碰撞,城內既有拜火(祆教)的波斯人,也有“禮天”(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除去王公貴族外,大部分居民都住在泥屋裡。

木鹿城中還有兩所佛寺,這是杜環經常造訪之地,也是為數不多能慰藉東土遊子心的地方。城外阿姆河奔流不息,木鹿人沿河岸開鑿了數百條溝渠,由此形成了東西四百里,南北八十里的一大塊綠洲,良田萬頃,村柵連接,樹木交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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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鹿城遺址,其毀於拖雷西征。

杜環不僅把木鹿逛了個遍,還吃了個遍。當地出產一種瓜,名叫尋支,塊頭很大,竟長達四尺(約1.33米),一顆瓜可供十多個人吃飽,此外木鹿還盛產蒲陶(即葡萄)與馣羅果(芒果),甜到掉牙。木鹿不僅農業發達,畜牧業也很繁榮,當地出產的羔羊皮裘,品質極佳,一件就價值上百銀錢。

隨著中亞局勢日趨穩定,駐守在木鹿的阿拉伯軍隊被哈里發下令調回京城,杜環由此踏上了翻越伊朗高原的漫漫長路。在翻山越嶺數月後,杜環終於抵達了阿拔斯王朝的核心地帶——兩河流域,此時日後享譽世界的巴格達還未建成,阿拔斯王朝暫時定都幼發拉底河旁的亞俱羅(即庫法)。

亞俱羅物產豐盈。錦繡珠貝,滿於市肆。駝馬驢騾,充於街巷。城內店鋪無所不有,杜環拿著俸祿,在這裡大肆“剁手”了一通,稱此地之發達,不異於中華。杜環在這裡不僅嚐到了甜到齁的千年棗(即伊拉克椰棗),大如雞子的蒲陶(葡萄),還吃到了“根大如鬥而圓,味甚美”的蔓菁(即大頭菜)與久違了的粳米白麵。阿拉伯人有使用香水的習慣,入鄉隨俗的杜環也跟著他們用起了耶塞漫(Jasmine,即茉莉)做成的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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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駝隊正在走浮橋渡過庫法附近的幼發拉底河,攝於1932年。

此外,亞俱羅在當時可謂是除了長安之外的第二座國際化大都市,各國文人墨客,能工巧匠雲集於此,杜環在這裡偶遇了大唐同胞,甚至還是同鄉:京兆人樊淑、劉泚在此作畫為生,河東人樂闤、呂禮則以紡織為業。

中亞多雙峰駝,而到了阿拉伯則成了單峰駝的天下,久居此地的大唐同胞和杜環說,單峰駝是“西海濱(即地中海)龍與馬交所產也,善者日走千里,良者日馳千里”。聞畢,杜環嚇了一大跳,心想:有此等“神獸”相助,難怪大食人輕輕鬆鬆打下了大片土地,其有朝一日必揮師向東,那故國大唐就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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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正在休息的單峰駝

一個人獨身在外數年,自然對異性有所渴求,杜環還細緻觀察了亞俱羅城中的阿拉伯美女,盛讚其身材窈窕,衣著光鮮亮麗,舉止優雅嫻靜。可杜環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美女們的臉,最後得出結論“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

那為什麼女子一定要蒙面呢?充滿好奇心的杜環決定刨根問底,終於發現了這和阿拉伯人信奉的伊斯蘭教有關係。阿拉伯人無問貴賤,斷飲酒,禁音樂,一日“禮天”(即做禮拜)五次,又有禮堂(即清真寺),可容數萬人,每七日,王(哈里發)出禮拜,登高座為眾說法,教化民眾仁愛待人,尊老愛幼,並激勵他們上戰場奮勇殺敵,以此獲得無量福分。杜環的記載,算是中國最早的伊斯蘭教面面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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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法大清真寺,攝於2004年。

杜環好日子還沒過夠,他的單位又調動了,因而他戀戀不捨地辭別了繁華的亞俱羅,隨軍走水路,朔大川(即幼發拉底河)而上,開赴苫國,苫即沙姆的變音,此指今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不像從木鹿至兩河流域的民居整個都用土築成,苫國的房屋都是以磚壘牆,以瓦為頂,居住條件好到不知道哪裡去了。而且這裡的居民身材魁梧,衣裳寬大,酷似儒服。此情此景,不由得使漂泊在外多年的杜環思念起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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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倭馬亞大清真寺,由聖約翰大教堂改建而來。

苫國商業繁榮,商賈往來不絕,糴此糶彼,是歐亞非商路上的主要節點。杜環和於此經商的拂菻國(即拜占庭)商客談笑風生,得知了一些拂菻國的情況:拂菻國王城(即君士坦丁堡)方圓五十里,疆域遼闊,東西南北均有數千裡之遠,且拂菻王麾下有百萬雄師,常與黑衣大食刀兵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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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時期的君士坦丁堡(後世復原圖)

拂菻國男子皆著白衣,女子則喜好綾羅綢緞,尤其喜愛中國的絲綢。不像阿拉伯人滴酒不沾,拜占庭人愛喝酒,喜歡吃幹餅,且個個都是魔術的狂熱粉絲,在街上時常能看到有人表演口中噴火,自縛自解等“奇巧淫技”。

拂菻國內的商業買賣也很有意思,被叫做“鬼市”,這可不是說貨物交易都是在墳頭進行的,而是指賣家先把明碼標價的商品放在攤位上,自己不加看管,去別處溜達了,而買家看到中意的物品後,只需把錢放在攤位上,拿走商品就好,買賣雙方並不碰頭,如同交易在無人狀態下完成了一般。

拂菻國西面還有個女國,那邊沒有一個男人,小兒都是“感水而生”。正當杜環與拜占庭人嘮嗑嘮到嗨處,欲去女國一探究竟的時候,遠方傳來了安達盧斯叛亂的消息(幾乎被阿拔斯王朝滅門的倭馬亞王朝在西班牙復國了),杜環隨軍啟程,準備開赴摩鄰國禦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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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倭馬亞王朝(綠衣大食)“太祖”,阿卜杜-拉赫曼一世

杜環先是往西南方走,來到秋薩羅(即耶路撒冷),後出西奈半島,入埃及,踏上非洲大陸,後再穿越大磧(即撒哈拉沙漠),沿著地中海北非沿岸,行兩千裡才至摩鄰國。摩鄰即馬格里布,指阿拉伯世界的西部,包含今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利比亞與毛里塔尼亞。

摩鄰國給杜環的第一印象就是:人都好黑。不僅土著柏柏爾人膚色比阿拉伯人深,而且從西非掠來的奴隸更直接就是黑人了。摩鄰國農業落後,少米麥,居民多以捕獵採集為生,人頓頓吃椰棗就算了,而餵馬都用的竟都是魚乾,恐怕希臘神話中食人肉的狄俄墨得斯牝馬,就是從此以訛傳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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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表現利比亞柏柏爾人的古埃及雕像,製成於拉美西斯二世統治時期。(公元前1279年至公元前1213年)

摩鄰國通行三種法律:大食法、大秦法(即羅馬法)與尋尋法(即黑人通行的習慣法,源自西非部落),不同的法律適用於不同民族與宗教信仰的群體,其中尋尋法條例最為嚴苛,大食法最為寬鬆。

摩鄰國雖地處偏遠,但此地的大秦醫生(可能是拜占庭醫生,也可能是阿拉伯基督徒醫生)卻醫術精湛,既善於醫治眼疾與痢疾,又能在疾病未發作前診斷出來,甚至還能“開腦出蟲”,即進行開顱手術。要是曹操碰上大秦醫生,估計又會鬧出華佗那樣的慘劇。

最終阿拔斯王朝未能渡過直布羅陀海峽,擊敗後倭馬亞王朝,因而永遠失去了對西班牙的控制權,此次戰事遂作罷,杜環隨軍返回亞俱羅,剛走到半路,到埃及紅海沿岸時,他突然接到上級的命令,說他服役期滿,可以回家了。

興奮得想游回去的杜環立馬在紅海港口登船,途中還在獅子國(即斯里蘭卡)上岸兜了一圈,最後於唐肅宗寶應元年(762年)抵達廣州,就此,被俘後在外漂泊了整整十一年的杜環終於回到了東土大唐。

可惜的是,杜環辛苦編寫的《經行記》原書早已散佚,好在其有個官至宰相的叔叔杜佑,他著有一本流傳至今的《通典》,其中引用了《經行記》中的數段文字,憑著這僅存的1511字,我們才能管中窺豹,略知杜環的奇妙歷險記。

雖然杜環沒幹成如張騫打通絲綢之路、玄奘西天取經那般的偉業,但做了一回“窮遊揹包客”的他不僅來來回回,陸上海上跑了數萬里路,還解鎖了成就:第一個到達非洲的中國人,當時無出其右者,這也足以使他留名青史了。

1.Philip Khuri Hitti, History of the Arabs,Revised: 10th Edition, Palgrave Macmillan; (September 6, 2002) ISBN 0-333-63142-0

2.杜佑,《通典》(全五冊),中華書局,1988年12月,ISBN 9787101002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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