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火車(民間故事)

父親扒過火車,在浙贛線上。

他扒的是拉煤的貨車。火車經過車站時,父親挑著一擔米糖,身影如風,和火車進行賽跑。他的腳下,像裝了風火輪一樣,越跑越快。就在火車駛離站臺的一瞬間,父親縱身一躍,一手穩穩地托住肩上的擔子,一手凌空攀上車門邊的把手,三下兩下,身手敏捷地上去了。彼時,天邊夕陽正在緩緩墜落,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父親站在火車頂上黝黑的剪影,偉岸,如松。

其實,這是我對父親的想象,和兒時連環畫上的鐵道游擊隊差不多。我承認,這是我理想中的父親。而現實中,父親讓我頗為失望,他個子瘦小,身單力薄,別說是挑一擔米糖追趕火車,就是讓他在平地上挑稍微重一點的擔子,也是吭哧半天,舉步維艱。但是,他確實扒過火車,在浙贛線上。

我老家豐城以產煤而聞名江南,素稱煤海,浙贛鐵路特意在這裡設了一個小站,每天挖出山一樣的煤炭,從小站的煤場裝運出發,過樟樹,過新餘,過宜春,過萍鄉,一路西行到達湖南株洲,然後換火車頭,轉京廣線南下或者北上。我的家,就在小站二十里地開外的一個小山村。

1977年冬末的黃昏,萬物蕭條,母親挑著一對空籮筐,走在去鎮子的路上,父親袖著雙手,縮頭縮腦,亦步亦趨,跟在母親的背影裡。寒風凜冽,從平原那邊一刀一刀割過來,兩個人走到鎮上時,又冷又餓,幾乎要虛脫。母親孃家的舅舅住在鎮上,開一爿鐵匠鋪。母親帶著父親在她舅舅的店裡,厚著臉皮喝了兩碗稀粥,仰仗舅舅擔保,在鎮子東邊的糖坊裡賒了六十斤米糖。

和往年一樣,母親摸黑又送了五里路,把擔子擱下,緊了緊父親紮在破棉襖上的腰帶,叮囑道,小心點兒,一家人能不能過個年,就指望你了。黑暗中,父親點了點頭。母親又從懷裡掏出兩枚煮熟的雞蛋,放進父親裡面襯衣的口袋裡,說,明天你生日,帶上吧。父親又是點了點頭,然後在母親的注視下,挑著六十斤米糖,一步三顫,嘴邊呼呼地冒著白氣,像只鴨子一樣搖搖晃晃,朝煤礦火車站的方向一路歪下去。

不遠處的村落,隱在荒涼的山坳間,燈火稀疏,偶爾幾聲狗吠,在寒冬的夜空中,空蕩蕩地響起,空蕩蕩地落下。父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凌晨四點,終於到了煤礦火車站。偌大的車站,空蕩無人,幾盞昏暗的路燈,亮在半空中,異常冷清。

父親觀望了一陣,然後蹲在鐵路腳下,從籮筐裡摸出兩個用針線縫補起來的大蛇皮袋,將籮筐套在裡面扎牢固,還特意在外面留了很長的麻繩。忙完這些,他爬上火車尾部的一節露天車廂,手攥住麻繩的另一頭,像用水桶在井裡打水一樣,站在車頂邊沿,將那兩個大口袋吃力地拽了上去。

這時,一盞馬燈從扳道房裡遊離出來,燈光昏黃如豆。父親忙貓腰隱在旮旯裡,心裡無比恐慌。那盞馬燈一路逡巡,從車頭到車尾,走走停停,走到父親這邊的車廂停住了,父親聽見腳底下有男人甕聲甕氣的嘀咕聲,今天老漢我六十歲生日,高興哩,每人發六個饅頭。緊接著,車下扔上來一個塑料袋,準確無誤地砸在父親頭上。父親瞬間明白了什麼,忙站起身去看──一個穿鐵路制服的老人,舉著馬燈,左腳有些跛,已經踅回身,一高一低地朝車頭擺去,不時往車廂裡扔東西。

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還有一群同路人,更沒想大家早已在老人的眼皮底下。父親看著老人遠去的燈光,感到溫暖無比,他想說些“壽比南山,福如東海”之類的祝福話,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父親捏了捏自己襯衣口袋裡兩枚圓溜溜的熟雞蛋,踮腳望了望老家小山村的方向,眼淚湧了出來。

火車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出發的。

火車一聲長鳴,渾厚深沉,驚醒了沉睡在煤堆裡的父親。他蓬頭垢面,全身黑乎乎的,像一個挖煤工。父親探出腦殼,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冬天的下午,沒有陽光,天幕低垂,病懨懨的,滿是陰霾。遠處,是枯瘦的山水,空曠的田野,還有一排排光禿禿的直刺向天空的白楊樹。火車過樟樹,過新餘,過宜春,一路呼嘯,向西駛去。火車頭噴出的一團團白霧,在暗暗的黃昏裡,炊煙一樣嫋嫋升起,把父親看得如痴如醉。

父親心想,家裡該餵豬打潲,做晚飯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