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供圖丨幼兒園
4月2日，陳老師發短信跟我說：“我不來了，明天你去接學生吧。”
或許是為了讓我相信，她特意避開了愚人節。
其實我絲毫沒有意外和震驚，但作為“園長”，還是打電話過去問了一下情況。
作者供圖丨陳老師的辭職信息
“就因為他跟我借20塊吃飯，20塊都沒有，工資能發得起嗎？我現在一點上課的心情都沒有，也就不耽誤小朋友了。”
老闆不靠譜這事兒，我三月初就窺到了一絲絲了，萬一苦口婆心把老師留了下來，最後老闆真不發工資，那這事兒得攤在我身上，我想了想，打電話過去假裝勸了勸便沒再說什麼。
01
我之前在南京工作，但公司轉型失敗，騰訊爸爸又把代理商像打隔壁老王家的孩子一樣打的奄奄一息，運營部拆了，美工被開除，文案調往客服部，而我被扔回銷售部。
但春節結束後，我依然坐了42小時綠皮火車終於從昆明到了南京。只是剛下火車還沒來得及回群租房續個命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有人找我合夥做幼兒園，我負責日常管理和運營，他是公務員不能以自己的名義做事，也沒空在學校管理，就在我們家旁邊走路兩分鐘就到。
我平時在上啷也沒空在這裡，你回來在這裡管，就住家裡，也能帶著孩子。
他一個月給我7800元，我給另外一個老師2000元，給你3500，多出來的2300算我的也歸你吧，你就能拿5800了。他還給我20％的股份，不用出錢，雖然現在他這裡是虧的，但是你好好做一做，以後學生收得多的話，我們是不是就有更多收入了?”
我沒有馬上同意，但後來打了很久的推銷電話，終於認清了自己，在南京買房是不可能的，一輩子也不可能買得起房的。
決定回大盤州，雖然幼兒園很小，但起碼“錢多事少離家近”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一。
02
入職那天剛好是3月8號，老闆打電話來異常熱情地噓寒問暖：要不要幫你拿行李，問我是住校還是回家；還要過來請我們吃一頓飯表示表示。
一個半小時後老闆坐著一輛破舊的小麵包到達我們等待的路口，上車後先是寒暄了一下，順便探了探我的底，比如我會不會鋼琴，會不會跳舞，在南京做什麼，一個月多少錢。
能裝的X都裝一下，比如鋼琴這種立馬會露餡的只好說小時候學過，現在幾乎忘了。
老闆簡單問了問我的情況，便開始說起下個學期招新的宏偉計劃。
幼兒園現在有24人，老闆一個學期幾乎虧損3-4萬塊；他的目標是秋季招新50人以上，並且在第一次見面就做承諾：“只要學生超過50人，就把我們老師的公積金都買了。”
我聽完老闆隨口說出的目標後，陷入了沉思。
據母親瞭解，這個幼兒園從16年秋季開始招生，到18年初老闆的合夥人拆了玻璃門等一系列帶得走並且值錢的東西跑路了，老師們一夜之間也跑路了，給家長們留下了一個放假通知。
老闆會找到母親來合夥，完全是因為看中了母親在村子裡幾十年累積下來的信譽，好緩衝一下他們之前給村子裡的家長留下的負面印象。
03
飯桌上你來我往，觥籌交錯，二杯雪花勇闖下肚後，老闆顯現出盤州大部分男人酒後都有的特質：兄弟，以後有事跟哥說一聲，哥認識XX局長，保準給你擺平；雖然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但你的性格我喜歡，以後就是兄弟，有事千萬不要客氣。
老闆面對我和敖老師兩位女同志，充分體現出官場油腔滑調的日常。
飯後，老闆喝得兩頰通紅，打著酒嗝問：“李老師敖老師，要不要再去唱兩首歌？”
我夾了一筷子炸土豆，吃完後優雅地擦了擦嘴，微笑答：“您說了算。”
敖老師興致勃勃的臉色頓時尬得像紅白啤三種顏色的酒分別在她臉上展現了出來。
收到敖老師的轉賬後，依舊拿著手機來回踱步，一邊納悶一邊抓耳撓腮：哎我研究研究這個手機網銀怎麼付款。
我的內心翻起了一萬個白眼，趁機抱著手躲到旁邊安靜吃瓜，生怕他回頭跟我借錢付房費。
“李老師敖老師，你們先去房間等我，我馬上就好。”
……
我和敖老師以及老闆的朋友在包房等了半個小時，接到老闆的電話：“我現在馬上要回鄉下，我們書記還等著我開會，改天再唱吧，不好意思了。”
我看了看時間，半夜十點半，到鄉下大概12點，什麼書記那麼敬業？
敖老師問：“這麼晚了你們要送我們回去，沒車了。”
老闆：“那必須送，不過我真得很趕時間，你們打車回去多少錢？我給你們錢你們打車。”
敖老師轉頭問我，“多少錢？”
“平時30塊40塊，多少錢得看師傅好不好說話。”我依舊抱著手一句話都不想說。（盤州打車不存在打表，不存在不能拼客。）
“那我給你們30塊，你們打車回去吧。”老闆說著就開始掏錢。
“這多不合適，你給她們50或者100，萬一現在晚了人家要得貴呢？”老闆的朋友看不下去了。
我索性坐上車讓敖老師跟他糾纏。
結局是我們拿著30塊，碰到一個送到學校30塊，我請求司機多送我50米，司機死活要我加5塊，我望著那一片漆黑的50米，那一段出過車禍死了兩個人的50米，酒壯慫人膽，一邊頭頂冒無名火，一邊下車走進了那一片漆黑中。
04
第二天我打電話跟母親說了一下前一晚唱歌的事，母親悔不當初。
“我就發現這人油腔滑調的，底細都沒摸清楚就合作，也是大意了。本來上學期他們那些合夥人和老師做得不好，很多學生都不願意來這裡讀書。後來聽說是我跟他合夥，看我的信譽才過來的，萬一這人真得不靠譜，連我自己在這裡的聲譽都要栽進去。”
剛跟母親通完話沒多久，老闆就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的原因又刷新了我對這個老闆的認知：跟我借300塊錢。
作者供圖丨老闆借錢日常
經我反覆表明我沒有三百塊只有150塊後，他要求我把150都發給他；我又反覆表明我得自己留50出門坐車或者買幼兒園的日常用品，只能轉100，並且轉賬說明標註“借”一百，想來老闆看著這個“借”字會覺得刺眼，也就不借了。
他收了我的100後，半個小時左右就轉回給我了。
但敖老師的200塊，經敖老師三四一十二天天天連續奪命催才得以從我收的學費中挪出200給她。
在敖老師的200塊還了沒多久，老闆又打電話跟陳老師借二三十塊，說用來吃飯。
陳老師是後來新進的，她接完電話一臉尷尬跟敖老師和我說這事兒，那一瞬間我覺得老闆收完學費可能就會跑路。
05
轉頭的一個週日，我和母親一起在菜市場採買一週的食材，買到一半老闆打電話給母親，對面說了沒幾句話，母親便怒了：“那你自己做這學校吧，我不做了，你這個年輕人真不靠譜，白紙黑字協議簽了的，你說不認賬就不認賬，這樣做人做事都不行的我告訴你。”
我一聽就知道準是老闆那又出什麼么蛾子了。
“咋了，發那麼大火？”
“嘿，這個人真的有意思，之前協議籤的，我日常管理和運營，他一個月給我7800發老師工資，多出來算我的。
現在他跟我說，我經常在上啷也不在這個學校，說不要我管，直接給你管，工資也直接由他發，他發了2000+你的3500，就省了2300。
再說了這幾個星期他從來沒有過問過，中心校的通知、資料、學校的事情、生活，哪一樣不是我安排得井井有條的？現在老師幫他找到了，學生安撫好了，事情安排好了，就要卸磨殺驢了。”母親也沒有很激動，可能是早就對這個人的人品做了最壞的猜測，所以對這個結局也不是很意外。
老闆不死心，又打電話過來，母親略微調整了一下心情接起電話。
“我跟你說，不要跟我說這些虛的，什麼年底表示表示？表示什麼？我不吃這一套，你這樣過河拆橋是幹不下去的。對了，今天的菜我就只買上啷幼兒園的了，你自己來買你的菜。”
說完又掛了。
10秒後我的電話響起。
“糟了，我好像把你媽得罪了。”老闆劈頭就來這一句。
“咋了？”我假裝沒有跟母親在一起，啥都不知道。
“我是說她沒空在這裡，我直接發你們工資，由你或者由她來管理，不都一樣嗎？難不成你們母女關係不好?她怎麼會這麼介意？”我突然發現這老闆可能不是卸磨殺驢，只是單純的缺心眼。
“我們關係挺好的呀。”
“那就怪了，我說讓你在這管理，你媽那邊就相當於我們學校請的顧問，我們在這個村子裡做幼兒園，還要仰仗你媽的威信，年底對她表示表示，給些年終獎什麼的，她就生氣掛我電話了，我都搞蒙了。”
我的嘴巴張成了O字形，暫時沒有搞清楚他的腦回路。
“你跟你媽關係處好一點，多跟她學一學經驗，你們是母女，她肯定會教你的。到時候我們辦證你把你媽的園長證誆過來用一下，我們學生收多了，證辦下來就給你們買公積金，到時候你們20％的股份也能拿到不少錢，還一分錢不用你們出。”
這話聽得我心裡賊TM不舒服，把我媽的園長證“誆”來用一下；跟她學經驗，她當然會教我經驗，即使她不跟這個老闆合夥。但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就變了味道。
彷彿在說：“雖然我把你媽踢出去了，但你媽還有一點利用價值，所以你作為我的員工，要去幫我壓榨你媽的利用價值。”
我心裡一邊罵他是傻逼，一邊說：“呃，你跟她怎麼籤的協議我都不曉得，你還是找個時間上來當面談一下吧，我聽也沒聽懂是怎麼回事。”便掛了電話。
06
老闆確實是缺心眼，他從上一任老闆手裡盤下這個幼兒園時，被坑了一筆錢，就連房租都交給了那個前任老闆，前任老闆卷著老闆的錢跑路後，房東就開始了每天催租的日子。
房東太太幫幼兒園煮飯，每天跟我們的聊天日常就是“這個狗X的房租一天拖一天，去年的都還差三千塊，今年的一分錢還沒給。以前那個老闆也是個不是人的，欠了我一個月做飯工資跑了，說過幾天給我過幾天給我，到現在也還沒給我。”
作者供圖丨房東的終極大招：鎖門
一看到房東鎖門我就方了，鎖門就沒法上課。
老闆面對房東催租，就開始打起學費的主意。
每次收到學費，最怕老闆突然的問候，問我收到多少錢。
我不喜歡撒謊的人，但又不能直接告訴他有多少錢。我怕學費被他收走之後跑路了，家長交了學費，孩子們卻上不了學，到時候一堆麻煩事兒，說不定就找到我頭上了，我媽這幾十年的信譽也得毀了。
作者供圖丨老闆要錢日常
我緊緊捂住錢包，用膠帶封了嘴，無論他怎麼問我我都說沒有錢，要留著給孩子買菜。
我反問他：“現在房東要5000塊房租，你就要打學費的主意，那學費收完你打算怎麼辦？”
他說：“你不要急，只要我們把四月份的家長會做好，六一兒童節做好，下學期40人以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你們還有20％的股份，會越來越好的。”
我說：“你不要說什麼下學期了，我要養娃，一個月十幾張信用卡要還，跟你耗不起啊大哥。學費全收完了沒生活費了就不開了唄？”
作者供圖丨是的，大難臨頭各自飛
最終我還是給了600塊湊了1500轉給他，通過房東那裡也瞭解到他確實給了房東，這讓我稍許放寬了心。
他一直認為我跟他是一條戰線的，我應該幫他抵擋來自房東的奪命催租和安撫敖老師、陳老師的心；房東和敖老師認為我跟他們是一條戰線的，我們應該時時刻刻催租催工資，應該在閒聊的時候都罵老闆是傻逼，是狗X的。
但事實上，我並不在哪一條戰線裡。
07
陳老師辭職的那一天晚上，老闆給我打電話，略帶醉意問我：“李老師，你跟我說實話，你在這能呆多久？”
我一隻手跟兒子堆著積木，一隻手拿手機：“你開多久我就能呆多久，不過要是不按時發工資，我分分鐘就走。”
他乾咳了一聲，繼續說：“我是問你認真的，陳老師辭職，你要留一下她；你能呆多久？”
“按時發工資的話你開多久我呆多久。”
“那要是我說要降一點工資呢？”
“那就沒得談了，我直接去做別的事情了。”我絲毫場面話都不想講。
“我還沒說降多少呢！”語氣裡還有些小委屈。
“不管你降多少，都不行。”
“好吧好吧，我跟你說，我跟我媳婦離婚了，這個幼兒園我已經投了十幾萬下去了。今天喝了酒，跟信用社的主任喝得，就是貸款的事，把你們5/6月份的工資穩住。現在虧得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也很難過啊，白天忙得像狗一樣在鄉下幫扶，幼兒園的事情我真得無暇顧及，一切都要拜託你了。”
我彷彿看見了一個身處中年，被妻子嫌棄，被同事嫌棄，甚至被員工嫌棄的可憐面孔，過著白天下鄉幫扶，晚上幫領導擋酒，月初被房東催租，月底被員工催工資的日子，雖然活得很艱難，但還是頑強得想要活著，活出一個模樣。
我煩透了這個老闆，但同時也希望學校會有所好轉，讓他活得容易些，也讓自己活得容易些。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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