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套中人”

莫笑“套中人”

傅应湘

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着实可笑:

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总是把雨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连那削铅笔的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的;他的脸也好像蒙着套子,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他的卧室挺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他一上床,就拉过被子来蒙上脑袋;

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上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看到有个告示禁止中学学生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到街上去,他就觉得又清楚又明白:这种事是禁止的,好,这就行了;

但是他觉着在官方的批准或者默许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每逢经过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低声说:“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事实上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对他来说,也就是雨鞋和雨伞,使他借此躲避现实生活……

从穿着起居到职业特性,从思想意识到言语行为,别里科夫钻进了一个个套子,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个严实阳光照不进来,空气透不过来,西伯利亚风的凛冽劲厉,把俄罗斯搅得天寒地冻,冰封雪飘;别里科夫成天脑袋嗡嗡,寒颤阵阵,哆嗦连连。

但别里科夫还是要出门的,尽管他“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但他还是难免有所目睹,有所耳闻,那些“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看起来与他无关无涉,总惹得他闷闷不乐;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契诃夫说,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把整个中学乃至整个城市辖制了十五年,致使人们不敢思想,也不敢行动,其实,他本人平日里脸色苍白,没精打采,噩梦通宵,战战兢兢,孤来独往,何其张皇,何其酸楚,又有多高的幸福指数?老大不小还孑然一身,好不容易经人撮合的婚事也泡了汤,甚至于死了之后,送葬的人欢声笑语,认为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别里科夫的遭际,怎一个“可笑”了得?

可笑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别里科夫时时诚惶诚恐,处处谨小慎微,不敢稍越雷池,眼见新的事物新的现象,就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确实可笑;一个人得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一份固定的薪水,有一分稳定的生活,就在既有的体制秩序下或低着头,或侧着身,偶尔拱手匍匐与磕头,求个平安无虞,也确实活得猥琐,活得可悲,但放眼一看转念一想,人世间朝朝代代,祖父子孙,这种活法这种生态的人岂在少数?既非少数,那又有什么可以厚非苛责的呢?陶铸的《崇高的理想》里,给人的理想分了类,其中就有“现状维持派”,甚至还有“沉湎过去派”,他现时过得还适意还凑合,并非处“穷”,怎么非得要他求“变”?难道真的人人可以为尧为舜、点将拜相?现实一点地说,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陈涉那样,“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而高翔”,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黄巢那样,“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当然,我们并不讳言,别里科夫套子似的言行,客观上维护着沙皇的专制统治,阻挠了历史的进步,他在人类文明进化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不过,回望我们中国的孔子,在礼崩乐坏、周礼已成明日黄花的年代,他依然知其不可而为,周游列国,播撒自己与现实南辕北辙的理想,结果落得“累累若丧家之犬”,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矗立神龛、成为至圣先师、万代师表。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能是意志的决绝,也可能是情非得已。人的社会化属性,决定了人难以滞留真空,总要与别人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社会为了维护现有秩序,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就会制定各种各样的套子,宣传各种各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制约人的思想和行为;鱼刺同时,人也是实践的人,其实践行为受到两个因素的制约:一是受理想、愿望、目的需要的驱使,即内在驱力;一是受社会文化套子的制约,即外在因素,它框定了人的社会角色、实践的行为方式。这两个因素对立统一,前者遵循自由原则,后者遵循强制、服从原则,两者经常发生冲突,由于个体需要很难与社会套子抗衡,往往是后者制服降服前者,社会化的套子扼杀了个人的自由性,逐渐转化为前者,即成为人的内在目的需求,也就是鲁迅所说的渴望为奴,甘心为奴。

想起我高一时的班主任、语文科李老师。他高个子,长鼻子,有点欧化倾向。因了教授《装在套子里的人》、也因了每个周六离校回家穿了雨鞋拿了雨伞的缘故,他被学生绰号“别里科夫”。他管理班级规矩林立,下手够狠,见招拆招,甚至会武断地将学生的奇思妙想扼杀于萌芽,真有点别里科夫的遗风。但是现在想来,他周六下午离校,周日下午返校,其间五六十里小路,穿雨鞋带雨伞,那不是未雨绸缪吗?况且他教书敬业,性情耿直,为人刻板,在学校不受待见,后来竟被下放初中,够失意苍凉的,犯得上遭人讥诮和奚落吗?学生懵懂愚顽,谈不上多少真正的恶意,但如今想来,心里也是怪怪的。

有位哲人说过:“谁是历史的局外者,请他站到历史之外。”我向来不欣赏那些超越时空局限、远离人间烟火的高论玄说,我们生活在实实在在的时间、空间、朝代、国家、社会、单位、社区里,无法享受庄子臆想的逍遥境界,上有党纪国法,下有单位的条条框框,一条一款结结实实套在我们头上身上;就拿我们中学教师的生活常态来说,教书育人除外,每天大会小会接二连三,学习、研修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还要浏览照看学部群、年级组群、教研组群、备课组群、办公室群,我们是不是被围困、被包裹、被套锁得无法动弹、难以呼吸?与我们的李老师、与别里科夫又有多大的区别?

莫笑“套中人”,几人能成功解套、置身套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