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次，官官家門口圍了很多人，秦六兒在屋裡大吼大叫，有碗摔碎了，大小瓷屑碰地飛濺，發出長短不一厚薄不同的清脆聲，有不鏽鋼盆兒當的撞在門框上又噗的一聲落地，嚕嚕的滾上幾滾。又好像是罵秦獸兒不配當爹，又罵官官不要臉。摔著罵著不解氣，又躥到院子裡跳腳兒罵，當大家面兒指著屋子罵。在院子裡秦六兒不罵他爹，只罵官官。
肥婆來了，圍觀的眾人紛紛讓路，肥婆說：“大家散了吧，有啥好看的，誰家沒點兒事，這輩兒沒有，你敢說上輩兒沒有？上輩兒沒有，你敢保證下輩兒沒有？都散了，散了，散了吧！”
聽大人們交頭接耳的議論，有的說秦獸兒扒灰，有的說官官偷人。那時我就想，做飯燒火就是要先扒灰，還真是秦獸兒不愛幹活兒，扒一次灰就這麼多人圍著看。又想官官，偷人幹什麼呢？
隔天上午，官官神情痴呆的坐在前門檻子上，蓬頭垢面、眼睛紅腫。間或有村人從門前路過，歪了頭，向裡探看，官官也不理，有時還抽瘋似的哭兩聲，像故意哭給來人看似的。有母雞踱過去啄官官的腳，官官卻像不知道一樣，任它啄幾下，母雞覺得奇怪，側著頭用一隻眼睛看官官的臉，伸伸脖子，又側過另一邊，用另一隻眼睛再看，官官始終不動，母雞自己沒趣，慢慢的踱開去，還覺得不甘心，又回頭看了一眼。
下午官官還坐在那兒，好像從上午就一直沒動過的樣子，不哭了，有人向裡張望也不哭，歪歪的靠著門框，閉著眼睛，非常疲勞的樣子。腳邊多了一個飯碗，碗上還橫躺著一雙筷子，不知誰放在那兒的，也不知她吃了沒吃，等晚上，門前就不見了官官，也不見了那個飯碗。
後來，肥婆和官官照樣很好，肥婆被秦獸兒打了，官官陪婆婆唉聲嘆氣，官官做了好吃的，穿過半拉村莊端著給婆婆送去一碗。秦六兒的日子也還是一樣過，每天早出晚歸的去打工，只是甩不脫的窮，秦六兒做小工賺來的錢，不是被官官買來吃了，就是被官官拿去賭了。
秦大媳婦經常結結巴巴的感嘆，男男男男人是是是撓錢的耙，女女女人是是攢攢攢攢錢的匣。 官官是一個漏底兒的匣，男人撓多少錢也白搭，有花的沒攢的。
秦三兒媳婦就是個攢錢的匣，不僅能攢下男人撓來的，還能攢下自己掙來的，秦三兒媳婦自嫁過來，就憋著一口氣，不是瞧不起二婚麼？不是瞧不起帶來的孩子麼？我過給你們看！
秦獸兒家除了心靈手巧的秦三兒，還有一個聰明能幹的小女兒，在村民還不知道上海是啥的時候，到上海學服裝裁剪設計。回來一批一批帶數不過來的學生，是個撈錢的好手兒，撈多少，秦獸兒就管她要多少。
後來，小女兒自由戀愛，秦獸兒反對，嫁啥嫁，這麼早就嫁，養你一場，還得給家裡多賺些錢，還媽媽奶兒錢。至於媽媽奶兒錢，秦獸兒開出了天價。 女兒拿不出那些錢，說你這是賣閨女。秦獸兒說你自己算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一天喝幾次奶？一頓奶多少錢?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這麼多年，你說嫁就嫁了？ 但女兒一定嫁必須嫁非得嫁，秦獸兒像揍肥婆一樣揍了她一頓，扒了衣服把她反鎖在家裡，敢出去就打斷你的腿。
就在那天晚上，秦獸兒的小女兒光著屁股離家出走，投奔了那個她愛上的男人。此後，再不歸家，於秦獸兒家來說，也算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了。
秦獸兒家巨大的合歡樹卻越來越繁茂了，彷彿每一朵花都是精靈，整日整夜的喧鬧。我總覺得這世間萬物，有一個大體的平衡，這兒退了，那兒就進，這兒多了，那兒就少。秦獸兒家的人越來越冷清，那棵本就氣場強大的樹，理所當然就越來越熱鬧了。 小兒女的半夜逃跑，秦獸兒一口咬定是肥婆放走的。
肥婆被打得臥床不起了。
肥婆死了。
肥婆死後，孤零零的葬在村子南邊的空地。 老秦獸兒好像一下子成了病獸兒萎糜不振了，好像一下子從生龍活虎就風燭殘年了。老秦獸兒再不是以前那個秦獸兒了，也不再去賭，拿把斧頭砍合歡樹，早晨砍幾下，晚上砍幾下，砍得日子多了，好像成了一種儀式。
合歡樹終於倒了下去。
秦獸兒需要靠兒子們餵養了，一家一個禮拜，輪流送飯。 秦大攝於媳婦多年的威力，當年不過問秦獸兒這邊的事務，現在依舊不過問老病的秦獸兒。
秦三兒家早就是村裡有名的財主了，秦三那個二婚媳婦帶來的拖油瓶，也考上大學去了外地工作。輪到秦三兒值班的時候，用白菜幫子當菜盤，端了飯菜穿過半個村莊給秦獸兒送去。秦三兒媳婦兒乾淨，怕病秦獸兒弄髒了她的盤碗。
官官有時候買個饅頭給秦獸兒仍在炕上就走。
秦獸兒有時候一天沒飯吃。
秦獸兒死了。死在了村頭一堆麥秸杆堆裡，那天他可能想去肥婆的墳上看一看，走到村頭兒麥秸稈堆那裡，剛好犯了病，便一頭紮了進去。兩天後，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臉朝下，身體蜷縮著，已經僵硬。。。。。。。
秦獸兒家的老院子還在，不知現在是誰住在那裡，只是每年的六月，村裡再也沒有瀰漫過合歡花特有的那種香味兒，也再不見慈祥的站在樹下的肥婆。只偶爾想起肥婆的時候，我恍惚聽見木棍敲擊鐵皮桶的聲音，當~~當~~當~~的，氤氳在白團團的迷霧裡，還有肥婆深一聲淺一聲蒼涼而孤單的呼喚：“秦獸兒，老秦獸兒，你在誰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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