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獎」爲什麼選中一匹走進酒吧的馬?

他是個單純的人——相對的單純,但按照世人的平均水平,這相對已經近乎絕對。他誠懇,有一雙不會撒謊的眼睛,和一種在寧靜的家庭之外幾別無欲求的儀態。他不會擋在任何人前進的道路上,除非有人故意挑釁他,除非那個人是歷史。

我說的是大衛•格羅斯曼,作家,以色列人。他最近的一本小說,《一匹馬走進酒吧》,讓我感到有一絲陌生。故事的主角,一個名叫杜瓦雷•G的脫口秀演員,在以色列西北靠海的城市內坦亞,面對一群酒吧裡的觀眾,是這麼講話的:

“相信我,要不是我得養著三個漂亮女人和一、二、三、四、五,五個孩子,算算看,五個吶,我對上帝發誓,今晚站在你們面前的可是史上第一個患產後抑鬱症的男人啊。五次啊!實際上是四次,因為其中有一對是雙胞胎。但其實還是五次,假如你算上我自己出生後抑鬱的那次。可著一大堆破事最後讓你得了好處……”

“布克奖”为什么选中一匹走进酒吧的马?

大衛•格羅斯曼

這些句子真不像是格羅斯曼寫出來的,他寫這些字的時候大概表情都是扭曲的。杜瓦雷•G謔語連珠,女人的肉毒桿菌,男人的禿頭,政府的稅種,國防部的安保措施,自己爹媽的性愛,一無遺漏。他的形象躍然紙上,但是,寫他的人是格羅斯曼。

“不過說實話,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何要從製造財富的人民那裡徵稅,這裡的邏輯是什麼?聽著,內坦亞,聽仔細了:國家應該只向有理由相信是快樂的公民那裡徵稅。那些能發出由衷微笑,那些年輕、健康、樂觀的人,那些能在大白天吹口哨、晚上有性生活的人。那些人才是唯一應該納稅的傻子,他們才應該被剝奪所擁有的一切!”

像個諷刺作家寫的,可是,格羅斯曼不善於諷刺。他愛寫傷心。凡人都有傷心事——在格羅斯曼的小說裡,沒有比這句話更強悍的真理了。傷心來自陌生化,投入地表演的人,被一個旁觀者看著,傷心在這時開始。退休法官阿維沙伊•拉扎爾注視著杜瓦雷,他知道他的真實名字——“杜瓦雷”怎麼看都不是一個以色列猶太人的名字——他的大名叫多夫•格林斯坦,57歲,從他嘴裡迸出來的一個個笑話儼然在他自己變做一個最大、最完整的笑話。而這是他所追求的。拉扎爾看到了他的形象:矮瘦,枯萎,戴著眼鏡,跟他海闊天空戲謔一切的表演內容形成了對比。傷心在這時開始。

他要說他自己的事情。說他的爸爸,一個理髮師兼很糟爛的父親,經常毆打兒子;說他的媽媽,一個被大屠殺陰影糾纏的女人,身背重負,只好以求死了結。他們的兒子,就是他自己,長得“只有花生粒大小,一錢不值”。為了討他媽媽的喜歡,他開始雙手倒立行走,為了躲避鄰居孩子的欺負,他把這項技能越用越純熟。

表演開始沒多久,他就被自己的話戳中了心事,抑或為了間歇性地回一下血,他“委頓下去,猛地被抽空了似的。他雙手擱在臀部,急速喘息著。他盯著空氣,眼神如老人一般凝滯”。

當脫口秀再次開始,我不再懷疑格羅斯曼是否能勝任了。他做到了,不僅做到,而且,他寫出了那種內含在話語之中的苦澀的成分。這苦澀是他所追求的,被臺下間歇性的鬨笑所加強,又被他自己吞嚥回去,消化掉。他的一個動作,有時候比動作的影子跑得還快,他會閃避,會佯攻,會撩撥,必要時會跺腳,會撒丫子跑,也會步履蹣跚。他用拳頭打自己腦門的時候,打的是他57歲的人生裡,因為未經善待而綿軟稀疏的部分——幾乎是每一個部分。

現在,我不再懷疑格羅斯曼是否做了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這樣的一次脫口秀表演,絕不是一小時滔滔不絕的脫口秀視頻能夠替代的。

一些人,來這裡就圖一個樂,聽他說起嚴肅的事情,便興味索然,走了;年歲大的觀眾也走了,因為杜瓦雷的一些心痛往事引起了他們的共鳴。有一個人離場時嘀咕道,來這裡是來玩的:“週末,想讓腦袋瓜清空一下,誰曉得被這廝變成了贖罪日。”一年一度的贖罪日,是猶太人為過去這一年裡做的錯事懺悔的日子。在杜瓦雷面前,他們先是發出了抑制不住的笑,繼而不情不願地歉疚,再繼而惱恨起他的“貨不對板”,說好的奉獻一次爆笑表演,誰知道,他要向觀眾們討要更多。

留下的觀眾,將走了的人帶走的那些注意力背到自己身上,就像從大屠殺中活下來的人覺得自己揹走了死難者的債務。他們和那位退休法官一道,成了杜瓦雷不情不願的合作伙伴,在他們的配合下,他益發沉浸到自己的故事裡,人們盯著他,目不轉睛,忘了他的醜,他的老。

而他也盯著臺下的老朋友阿維沙伊。阿維沙伊,這位退休法官一輩子的工作就是在估量人,現在,他看著杜瓦雷,奮力地從局部失憶中回到正常。他們是少年時代的朋友,四十多年沒見面了,直到杜瓦雷打電話請他來參加他的演出。格羅斯曼巧妙地把讀者放到了觀眾群裡,讓退休法官活到他們的身上,被臺上的人盯著看。

“我想要你看到我,”他說,“想要你真正看到我,然後告訴我。”告訴他什麼?阿維沙伊自問。“我想過,一種人格的光輝。內在的光芒,或者內在的黑暗。秘密,獨一無二的顫抖,兩個是一樣的東西。很多年前,當我才開始做法官的時候,我幼稚地發願要在每個站在我面前的人身上看到它們——看到秘密,看到那獨特的顫抖。”

翻譯過來的文字,在傳達脫口秀的內容這方面真是力不從心了。我只能揀我有感覺的詞句反覆琢磨。我喜歡主角這樣的句子:“有時候,我覺得這骯髒的盤算至今也沒有從我的血液裡往外冒出來,它做不道德。怎麼可能呢?這種骯髒……它是有放射性的,沒錯,這是我個人的切爾諾貝利。短短一瞬就能延續一輩子,依然在汙染著我要靠近的一切東西,每一個我觸碰的人。”我喜歡這個提法——“我個人的切爾諾貝利”。我的反應,和臺下的一個觀眾的反應是一樣的:“說下去。”

2017年,國際布克獎選中了《一匹馬走進酒吧》,是有些奇怪的。這本書裡有著太多的以色列人才能感同身受的幽默,主人公操著希伯來語,說著以色列人熟悉的生活,不管翻譯如何盡力,對別的國家讀者終究是難於理解的。格羅斯曼本人也很意外。他在接受《國土報》的訪談中說,自己不知該如何解釋這次獲獎。

不過,他說,他從小到大讀過並喜歡過很多書,都是別的國家、別的文化下的作家寫的,這使得他的《一匹馬走進酒吧》也帶上了雜糅的特點,“這種雜糅是吸引人的,儘管距離遙遠,卻讓讀者能夠在字裡行間有所想象。”

當然,它還需要譯者的貢獻。那畢竟是脫口秀。為了翻譯此書,格羅斯曼在一間翻譯工作室裡,當著15個譯者的面讀他的書,譯者們討論著一個個句子該如何翻譯。當小說唸到最後階段時,格羅斯曼眼睛盯著文字,耳朵聽到了抽泣和撕紙巾的聲音,他抬起頭,看到譯者們的眼眶裡都有淚水。

文| 雲也退

本文刊載於2018年06月12日 星期二《北京青年報》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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