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長|曲盡梅高絕俗人——林逋與梅花

山高水長|曲盡梅高絕俗人——林逋與梅花

來自: 丁香家庭健康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踏著梅花的香徑,泛舟搖櫓在歷史的長河,溯流而上橫槳西子湖畔。臥聽蟬鳴,仰觀蒼穹,渺渺兮鶴鳴悠悠,水澹澹兮梅香飄飄。朦朦朧朧中,和靖先生翩翩而來,一身梅香褪盡塵世聒噪。

他,行了萬里路,只為這千年等一回的相遇。白鶴為之亮翅,梅花為之芬芳。

他,走過了市井繁華,穿過了廟堂朝歌,放下了功名利祿。唱和西湖寺廟之間,結廬在孤山之上。以梅花為妻,以白鶴為子,悠然天地間。

也許,在某年某月某日,林逋醉臥敬亭山下,夢中與李白對酒當歌,暢談論辯。終難得李白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放不羈、終南一徑。

夢散酒醒,青山不老,詩仙已逝。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揮揮衣袖,蹀躞而去。

千年的長,林逋走得空靈,走得飄逸。

攜天地之輝,躍壕梁之辯,尋彼岸桃花之源,與陶淵明採菊在南山東籬之下,邀月品茶悠然見南山之巔。

萬里的遠,林逋走得率性,走得純真。

行至杭州西湖的孤山之腳,駐步而望,山清水秀,霧靄沉沉楚天闊,湖水瀰漫,遠近寺廟晨鐘暮鼓之聲,順水而來。

也許溪水留住了他,也許鐘聲讓他找到了天地之靈,他默默地撫摸內心,聽到了停下的迴響。遂結廬於孤山,20年不及杭州城。

20年,時光之長,不捨晝夜,七千二百餘日。

20年,時光之短,時序更替,三分之一甲子。

過了不惑之際,林逋停下了遊歷的腳步。生也有涯,孤山成為他人生的終點;思也無際,孤山成為他隱者之意千古流芳的起點。

孤山向東接白堤,向西連西冷橋,形似牛臥水中狀,座於浩渺煙波的西子湖中。居於孤山之上,遙想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林逋不是第一個隱者,也不是最後一個隱者,但是一位實至名歸的隱者,是真隱者。

隱者之隱,不止於形,追於神。神思,妙悟者也。隱者遁跡山林,物我合一,與天同呼吸,與地共為眠,而達到精神之樂,思想之淳,人生之達。守拙內心的追求,不為外物所染,獨立天地之間,風骨永存,精神百代。

山高水長|曲盡梅高絕俗人——林逋與梅花

穿越歷史的峰巒,來到唐朝。經貞觀之治的勵精圖治,到開元盛世的萬邦敬仰,中國繼漢之後又登頂峰。長安成為大都會,也成為東方的聖地。各國使者爭相來朝。行者路上,熙熙攘攘;商旅羈途,駝鈴悠揚,盛況空前。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盛而衰之。安史之亂後,兵燹戰禍,五代紛爭,城頭變幻大王旗。由唐入宋,文人之春也悄然而來。

宋代雖無唐代的無限風光和捨我其誰的霸氣,周圍也不太平,四鄰夷族虎視眈眈,窺視中原,經濟也是乍暖還寒。但是,宋朝歷代統治者吸收唐代重用武將而滅亡的教訓,重用文人。文人進入了一個奢華夢幻的時代。

毋庸置疑,林逋生逢其時。他可以學而優則仕,也可以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實現“達則兼濟天下”的文人夙願。然而,林逋在文人繁花似錦的年代,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走向了“窮則獨善其身”的孤獨之路。

是什麼原因,讓他棄“兼濟天下”而求“獨善其身”,不走居廟堂之高的仕途,轉求“故將愁苦而終窮”的青雲之志。

是報國無門,登科無望嗎?

據史料記載,林逋隱居孤山。在公元1012年,語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宋真宗得聞林逋之名,亦有同道之義,為之敬仰。派遣人馬送去糧食衣物,並通知杭州知府要多多照顧。親朋好友,見得當朝天子親派人賜帛送米,噓寒問暖,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感動得五體投地。紛紛來到孤山,一是道喜,沾點雨露;二是勸說,勸他已得皇帝青睞,要感恩戴德,及時出仕。林逋雖然每言皇帝厚愛,都感激有加,但是從來不拿此事炫耀。出仕之詞均婉而拒之,自謂:“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

是愛情受挫,勞燕雙飛嗎?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讀之林逋小令《相思令·吳山青》,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也許在林逋的心中,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這個姑娘是什麼原因與林逋天各一方呢?是父母棒喝,還是一面之緣,亦是有緣無份,史料沒有記載,原因也無法推斷。我們也是僅僅猜想,猜想那個撐著油紙傘、丁香一樣的姑娘。

把歷史時針撥回公元1127年。這一年的肇始之月,開封上空瀰漫著北宋王朝腐朽的味道,釘在史書中的恥辱在冰冷的冬天悄然萌發。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被金人擄走的“靖康之恥”成為北宋終點,南宋的開篇。趙構南渡應天府建都,孤山之上修建皇家墓室,林逋之墓幸得而存。盜墓者,以林逋為名士,遂掘之。墓穴之中,只有端硯一隻和玉簪一枚。林逋工於書畫文字,端硯必是己用。玉簪呢?悠悠千古事,無妄揣度。

寂寥的孤山上,林逋默默的走遠,走進歷史厚重的書卷。也許他從沒想過,功成身後名,讓多少文人雅士為他不墮青雲之志,萬代敬仰。也許他沒想過,歷史的書卷中有著他濃墨重彩的一頁,記錄著他只有自己能夠說得清楚的人生。

人生就是這樣,沒有假如,更沒有如果,人生只有一步一步的腳印。今天回頭看昨天,走過的路都是那麼合轍押韻,那麼的有因果邏輯,一步走錯好像都來不到今天;今天抬頭看明天,路在遠方。前面是荊棘密佈,前面是茂竹修林,或前面是懸崖峭壁,前面是戈壁荒漠……能夠看得到的也許只有前面。人生是用腳步丈量出長短的,是用汗水稱出重量的,是用目標衡量出遠近的。

林逋,用詩意書寫了生活,用梅花塗寫了節操,用白鶴放飛了志向,用詩詞書畫勾勒了率意人生。

山高水長|曲盡梅高絕俗人——林逋與梅花

公元1029年的冬天,杭州飄雪,孤山寒梅怒放。

62歲的林逋,生命走到了最後一站。這一天,還是那麼的平常,平常得如果不是他的離去,歷史的大書上都好像沒有這麼一天。

五代十國的紛爭,讓中華文化前進的腳步踉踉蹌蹌,左衝右突的。幸入宋以文治國,終究在宋仁宗之前,文化萎靡,綱常失範,儒家、道家、禪宗等流派交融交鋒,紛紛擾擾,只待重整舊山河。

文化亂離之期,林逋的脫穎而出,讓離經叛道者找到了精神圭臬,讓流派紛爭者找到了集大成者。儒家的“窮居陋室”、道家的“退居山林”、禪宗的“閉關守寂”,在林逋的身上融為一體,故有了“獨有孤閉孤隱者,一軒貧窮在顏飄”。

林逋在《深居雜興六首並序》中雲:“諸葛孔明、謝安石畜經濟之才, 雖結廬南陽, 攜妓東山, 未曾不以平一字內, 躋致生民為意。鄙夫則不然, 胸腹空洞, 譾然無所存置, 但能行樵坐釣外, 寄心於小律詩, 時或鏖兵景物, 衡門情味, 則倒睨二君而反有得色。凡所寓興, 輒成短篇, 總曰深居雜興六首。蓋所以狀林麓之幽勝, 攄幾格之閒曠, 且非敢求聲於當世, 故援筆以顯其事雲。”

這是他的隱士宣言。內心淳靜如露滴,外可觀他晶瑩剔透,內可察他恬靜明志。

林逋,宛如歷史的一面鏡子,滄桑從他這經過,紛繁嘈雜塗上水銀留在了背面,文之絢爛在未來的時間嬌豔盛開。

他,一個人連接著唐宋與元明;他,一個人連接著百家爭鳴與百川歸海;他,一個人連接著古代和未來。他走過了歷史,也走向了未來。“宋亡,而此人不亡。”

他站在孤山,眺望杭州。

冬日的餘韻中,杭州城塗上了金黃的顏色。鳥兒躲到了天空之外,仰觀覺得無比的空曠,空得有了些許的神秘感。有幾絲雲滑過,好像一個拉長的白帶,時斷時續的與杭州城飄起的炊煙,嬉笑而散。

雪,這個時候,悄然地落了下來。落的有點亂七八糟,沒有秩序,好一會兒,林逋的臉上才有雪花佇足。他,沒有力氣,用手擷取雪花,他用盡人生最後的目力打量著宋朝。

澶淵之盟,雖糟蹋了大宋的威武形象,但是難得的華夷共處,天下太平。又恰逢被稱為千古第一仁君宋仁宗趙禎登上皇位已經七年,趙室王朝進入了“仁宗盛治”時代。

文學氣吞八荒,攜萬鈞之勢砸在歷史的史冊上。後人稱頌的“唐宋八大家”,除唐韓愈柳宗元外,其他六人都出於仁宗年間。詞有“奉旨填詞”柳三變,史有《資治通鑑》的司馬光,書法更有“蘇黃米蔡”。這些人才,任意拿出幾個放在其他朝代,其他朝代立刻增色生輝。歷史好像偏愛仁宗,眾才苑囿身旁。“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范仲淹感喟也不足為奇。

范仲淹比林逋小21歲,生活在一個年代。林逋結廬孤山,不足杭州,種梅養鶴。在公元1025年前後,范仲淹懷著無比敬仰的心情給林逋寄贈去詩作。林逋回贈《送範寺丞》:“馬卿才大常能賦,梅福官卑數上書。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時條對召公車。”

千百年後無法發揮想象,還原范仲淹看到詩作高興的樣子,是舞之蹈之,還是跳之叫之。范仲淹看到林逋把他比作才華橫溢的司馬相如和敢於諫言的梅福,至少他會情不自禁喜上眉梢。

就在這氣象萬千的時候,林逋慢慢的合上了他在世間的眼睛。

他的隕落,有如他的結廬孤山一樣,那麼的安閒,沒有紅塵的驚擾,沒有俗世的牽絆。

他的離去,有如他的月夜孤棹泛西湖一樣,那麼的恬靜,沒有人聲鼎沸的聒噪,沒有幻海月影的幽憐。

恬靜的之為林逋的恬靜,安閒的之為林逋的安閒。林逋之為林逋的離別,是林逋對自己最好的註腳,是林逋對杭州在之為歷史的最好紀念。

杭州城,沒有因為冬日的寒冷,降低了繁榮的溫度。勾欄瓦肆,歌聲盪漾。街頭巷尾,人聲鼎沸。商旅河道,舟檣交織。

杭州城,好像沒有意識到,一個人在遠遠的望著他。杭州城,也沒有意識到,天空滑過一顆流星,一個鐫刻進歷史大書中人正在慢慢的合上眼睛。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他,再也看不到杭州了。他,永遠留在了杭州。

孤山遠處的緩緩的鐘聲,訴說著梅花的垂泣;忽遠忽近的鶴鳴,驚起的是人們永遠的哀思。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杭州城的梅花二度傲雪,來憑弔他的遠去。伴他的白鶴,繞墓哀鳴數日,絕食而亡。

林逋離世八百多年之後,在西方美洲大陸有一個人,拿起了斧頭獨自嘗試了兩年多的獨居生活。

他,就是亨利·戴維·梭羅。

孤獨,有的時候不是痛苦,而是最好的伴兒。亨利·戴維·梭羅,就是一位與孤獨結伴的人。

1817年7月12日,意為“和睦”的馬薩諸塞州康科德城,天空像往常一樣晴碧,田野蓊鬱,空氣中有土豆番茄成熟的味道。人們一如既往地聽著教堂鐘聲的召喚,祈禱作息,安靜勞動。梭羅出生後的第一聲啼哭,也許給小鎮的寧謐帶來點變奏,但是隻是顫音,悠然而去。直到44年後,小鎮居民才知道那天是多麼偉大的一天。那聲啼哭,是梭羅對世界的宣告,我來了。

梭羅的一生對康城不離不棄,生於康城,卒於康城。哈佛大學畢業後,梭羅並沒有投身政界,也沒有進入金融領域,而是安靜的回到家鄉,選擇了教書。20歲,正值韶華,多少人會躊躇滿志,展宏圖,創偉業,經緯天下,指點江山。梭羅放棄了“三十功名塵與土”,轉而回到家鄉,“我看青山多嫵媚”中怡然自得“桃花流水鱖魚肥”。

正如他在日記第一條寫道:“如果要孤獨,我必須要逃避現在——我要我自己當心。在羅馬皇帝的明鏡大殿裡我怎麼能孤獨得起來呢?我寧可找一個閣樓。在那裡是連蜘蛛也不受干擾的,更不用打掃地板了,也用不到一堆一堆地堆放柴火。”這一刻,他與孤獨結下了不解之緣,隱逸自然成為他魂牽夢繞的追求。

孤獨是隱逸自然物質生活的外殼。孤獨是隱逸自然精神生活的純化。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結廬南山,遠離“車馬喧”,遂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快意,更有“帶月荷鋤歸”生活雅趣。經年之後,林逋訣別“暖風燻得遊人醉”的杭州城,結廬孤山,窮經皓首,不墮青雲之志。梅花成為他的妻子,白鶴成為他的孩子,相伴一生,二十年不入杭州城半步。

不期而遇,在遙遠的美洲大陸,梭羅經歷愛情失意,哥哥離世,自己臥榻三個月。振作起來後,他邁出了雷霆萬鈞的一步。1845年3月,他借來一把斧頭,形單影隻地來到瓦爾登湖邊的樹林旁,“開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聳入雲而還年幼的白松,來做我的建築材料”。種菜種糧,自給自足。白天揮灑汗水,蓋房搭屋;夜間仰望星空,臥聽蟲鳴聆唱。“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難過的冬天正跟凍土一樣地消溶,而蟄居的生命開始舒伸了。”梭羅兩年之後,寫出了清澈如水的《瓦爾登湖》。

林逋之於梭羅,人生不止於嘗試,更在於不忘初心的堅守。

逝者如斯夫。

滾滾流去的水,蕩盡歷史的塵埃,淘洗了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真義。

春秋諸子,百家爭鳴,魚躍鳶飛;魏晉時期,胡漢雜處,士人道玄,各逞個性;漢代儒家一統,隋唐儒道釋並流,及至宋代氣象萬千。中華文化畫卷漸次展開,漸次著墨,兼容幷蓄,海納百川。

中華文化之所以成為唯一不間斷的文化,因為有如林逋一樣,守著內心的恬靜,直到永遠。

有詩為嘆:

發與疏梅白,身將寡鶴親。

孤山殘血後,清絕憑欄人。

山高水長|曲盡梅高絕俗人——林逋與梅花

本文刊於2018年6月21日《吉林日報·東北風》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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