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離我們有多遠

爱情离我们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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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朋友鬧彆扭已經進入第五天了。五天來,陸凡既沒有和女朋友見過面,也沒有通過電話,兩人之間毫無音訊,彷彿陌路人一般。這正是陸凡所希望的。他決心充分利用這次鬧彆扭的機會,一舉改變他和女朋友之間的關係。結局他也已經想好了,要麼兩人就此一刀兩斷──對於這一點他已做好了思想準備;要麼女朋友首先屈服,向他認錯,那麼從今以後她就要唯他的馬首是瞻。總之,在兩人的關係中,他必須佔有主導地位,否則他認為自己今後絕無幸福可言。

一段時間以來,陸凡跟女朋友的相處頗不愉快,兩人不時地為一些瑣事爭吵。也許是在最初的交往中──那時陸凡充滿柔情──對女朋友有些好過頭了,結果在兩人的關係確定下來之後,她明顯地表現出了一種想要控制他的慾望。她下班時要他去接,而不管這對他來說是多麼的麻煩;晚上看電視要由她選擇節目(她住在他這裡),並且無論這節目是多麼的糟糕,他必須陪著她一起看;他穿衣服一定要穿她喜歡的那幾件,否則她就說他顯得土頭土腦,不願意跟他一起上街……夠了,這一切實在是太過分了──哪怕是以愛的名義!

關於女人,關於男女之間的關係,陸凡是有點想法的(雖然這點想法並不能保證使他不犯錯誤,但至少能使他及時地發現錯誤並予以改正),他從自己那次失敗的婚姻中(他離過一次婚)總結出了一些經驗。

在陸凡看來,女人對於自身總是缺乏估計,她們需要通過男人(情人)來認識自己。你要是說她天真爛漫,她就會整日撒嬌賣痴,模仿孩子淨說些傻里傻氣的話──哪怕她已經五十歲了;你要是說她聰明絕頂,她就會時時跟你較勁,事事要辯個是非;你要是說她純潔無瑕,她就會覺得被你玷汙了;你要是說她美若天仙,她就會自嘆紅顏薄命,認為以你的醜陋壓根兒就配不上她;你要是拿她當個寶貝,她就拿你當泡狗屎……總之,她們不知道她們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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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為一個男人,陸凡覺得,要想跟女人(情人)和睦相處,重要的是要有剋制力,要保持適當的距離,一句話,要把握住對她的態度。在這方面,陸凡有個朋友做得是比較成功的。那個朋友是個自由作家,他跟他老婆從不交流思想,他對她最常說得一句話就是:“你懂個屁!”結果他老婆就當真以為自己什麼也不懂,把他當成個神一樣供著。

那個朋友常常幾個月發不了稿子,也就是說幾個月一分錢都掙不到,實際上他大多數時間是被他老婆養著;可是你到他家去看看,乖乖,他在他老婆面前那股神氣活現的勁頭,就彷彿他不但養著他老婆,甚至連他老婆的全家也歸他養著似的。就這樣,他老婆還覺得幸福得不行呢(從她臉上可以看出這一點)。當然,你也許會說,這個朋友太過分了,不能平等待人。

你說得沒錯,只不過看問題的角度稍有不同。而且事實上,在陸凡周圍的朋友中,也只有這個朋友的婚姻是最牢固的──毫無疑問也是最甜蜜的,其他人不是已經離婚就是正在鬧離婚。對此你還要說些什麼?

昨天,也就是和女朋友鬧彆扭的第四天,陸凡在家裡聽到電話鈴響,他拿起電話后里面卻沒有聲音,隨即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陸凡估計電話有可能是女朋友打來的,要真是她打來的話,他估計她恐怕是快堅持不住了,在跟自己的自尊心作最後的搏鬥。那麼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如果不出陸凡預料的話,就在這天把兩天裡,女朋友的防線將會全面崩潰,向他繳械投降的。到了那時,陸凡將以勝利者的姿態,提出媾和條款。如果她接受的話──她必須接受──兩人今後的前景會一片光明。想到這裡陸凡的心情極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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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陸凡開了一瓶葡萄酒,坐在沙發上自斟自飲,以此來提前慶祝那即將到來的勝利。外面起風了,窗外的遮陽篷被風吹打得噼啪作響,廚房的排風扇也像瘋了似的,帶著嗡聲飛速旋轉;遠處什麼地方有扇窗子沒有關好,傳來了玻璃被打碎的聲音。氣溫也開始急遽下降,這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據傍晚時電視裡的天氣預報說,北方有股強冷空氣正在南下,從今天起開始影響本省。也許要下雪了,陸凡想,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片冰天雪地。

一瓶葡萄酒已經下去了一大半,陸凡覺得有點頭暈,他從沙發上起身去灌了一個熱水袋,然後就上床了。躺在被窩裡,陸凡拉亮檯燈,拿起床頭的一本法國作家格勒尼埃的小說集看了起來。

陸凡看了一會兒書,一陣睡意襲來,書掉到了被子上,他閉上了眼睛。在一片迷糊混沌之中,他聽著外面呼嘯肆虐的風聲,漸漸滑入了夢鄉……

他一下子就醒了,眨巴著眼睛,發現檯燈沒有關;起初他以為是夢中的什麼聲音把他給吵醒的,但是不對,他實實在在地又聽見了嘭嘭的敲門聲。他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十點多了,這麼晚,有誰會連個電話都不打就跑來呢?他問了聲“誰呀?”沒有人回答,他又大聲問了聲“是誰呀?”門外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陸凡披上粗呢子外套,下床走進客廳。他站在門邊問道:“你找誰?”

“收有線電視費的,”一個女人說,“請開門。”

陸凡打開了門,外面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的身後還有一個身材相當高大的男人。陸凡說:“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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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女的說,“因為要到很多家收費,所以到你家晚了點。”

“我怎麼沒見過你們,”陸凡對她說,“你們是居委會的?”以前都是居委會主任來收這個有線電視費,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跟陸凡有點熟,每次到陸凡家來收費,都要跟陸凡聊上幾句,問他什麼時候解決“個人問題”,聽到陸凡說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老太太就會嘆息著勸陸凡“有合適的,就儘快把事情辦了吧,一個人過日子怪寂寞的。”

“我們不是居委會的,”她一邊從她隨身背的小坤包裡拿出發票本,一邊說,“我們是下崗人員,應聘到有線電視臺的。以後這個費不要居委會收了,我們負責收。”

下崗人員?陸凡覺得他們不像。她是從什麼崗上下來的,是從窯子裡下的崗吧?還有這男的,怕是從綠林中下的崗。莫非經濟不景氣,也影響了他們的行當。“交多少錢?”陸凡明知故問,想要發現他們的破綻。

“一百二十塊錢。”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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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的數目倒是不錯,不過這並不能完全說明問題。陸凡猶猶豫豫地從粗呢子外套的口袋裡拿出錢,不太情願地遞給她。在她埋頭開發票的時候,陸凡湊過去看發票上的公章。據說有的騙子就是在山芋上刻出公章,用來糊弄人的。那公章上的字跡是有些模糊不清,圓周線好像也粗了點。當陸凡還在琢磨發票上的公章是真是假的時候,那個進門後一言不發、長得像個土匪似的傢伙,向陸凡這邊跨了一大步。

陸凡嚇得一哆嗦,忙抬起頭來看著他,他驚恐地想到這傢伙是不是想動手把我給幹掉?可這傢伙好像還不急於動手,他側著頭,看那女的寫字。他是在等待那個女的發出動手的信號嗎?此刻,陸凡已經不再關心公章的真偽了,他突然意識到,他們也許不是一般的騙子,而是殺人搶劫的亡命之徒。

情況看來相當危急,要真是動起手來,小個子陸凡顯然不堪那個大塊頭土匪的一擊。更別提旁邊還有一個女的助陣了。陸凡回頭看了看,客廳的門是關上的,這是怎麼回事,他記得他並沒有關上那扇門啊。沒錯了,肯定是土匪趁他剛才跟那女的說話的那會兒工夫,悄悄把門關上的。逃跑的路已被切斷,奮勇搏鬥又無異於以卵擊石,那該怎麼辦?立刻就高呼救命嗎?不行。這樣只會刺激他們儘快下手,還沒等救兵到來呢,自己的小細脖子早被土匪給掐斷了,那麼一來即使把他們抓住也於事無補了;況且這世界是多麼美麗誘人呵,哪怕只多活一分鐘也是好的。

“發票開好了。”那女的把發票遞給陸凡。

“啊?噢,謝謝,謝謝,謝謝,謝謝。”陸凡一迭聲地說著。

那女的動了動身體,像是要站起來——是要向那個土匪發出動手的信號嗎?可她忽然拿起長沙發上的一本《人民文學》雜誌,隨手翻了翻,接著問陸凡:“你喜歡文學呀?”

“是,是,蠻喜歡的。”這一刻,陸凡本能地發現了一條求生之路,那就是儘量取悅這個女的,沒準兒她一發善心,就對陸凡手下留情了。而那個男的顯然是受制於這個女的,這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他們可能是一對情人,而且在兩人的關係中,女的佔有支配地位)。“你喜歡文學嗎?”陸凡討好地問。

“我以前很愛看書的,”她說,“現在沒時間了。”

“你以前都愛看些什麼書?”陸凡深情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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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在回想她以前看過的書,還是對陸凡那異樣的目光感到困惑。“我愛看瓊瑤的小說,還有……”她不太有把握地說。

陸凡點了點頭,彷彿對她的口味深表讚賞。這無疑使她受到了鼓舞,她說:“還有推理小說。”

“你說推理小說?我也愛看。有些寫得太好了,像日本的松本清張的小說……”

“我全看過。”

“真的?”

“我買了他的全集。”

“時間不早了。”那男的忽然在一邊嗡聲嗡氣地說,這是他進屋以後第一次開口。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是嫉妒了,還是提醒女的該動手了?陸凡轉向他,臉上露出諂媚的笑容:“你喝不喝水?”“不喝。”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女的十分不滿地瞥了他一眼。“你急什麼?”

“還有兩家要跑呢。”

“明天不能跑啊?”

“那也該回家了。”

“你就知道回家,討厭!”

“走吧。”他可憐巴巴地哀求她。

女的看了陸凡一眼,慢騰騰地站起來。“認識你真高興,”她說,“你是個有文化的人。”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們,”陸凡說。

“對了,這本雜誌能不能借給我看看?”她彎腰從長沙發上拿起那本《人民文學》。

“可以的,可以的,拿去吧。”

“我會還給你的。”

“不用了,送給你了。”

“再見。”

“再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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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們送走後,陸凡關好門,重新回到床上。溫暖的被窩使他有一種隔世之感。他確信自己是逃過了一劫。真險啊,生死存亡只在一瞬之間。剛才如果有一點點差錯,比如當場揭穿他們詐錢的騙局,這會兒自己恐怕已經橫屍地下了。陸凡的眼前出現了自己暴突雙眼,臉扭歪著,舌頭像破布一樣掛在嘴外的恐怖場面。然後很多天過去了,直到屍體發出了惡臭,別人才會發現他狗一般地死在了家中。太可怕了,生命是多麼的脆弱,人生又處處密佈著兇險,此時此刻,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寂寞,以及對於溫情的渴望。

風仍在外面呼嘯,黑暗中的世界充滿了來自永恆的寒冷。陸凡伸手從床頭櫃上拿起電話,按了女朋友家的號碼。

“喂,是我。”

“這麼晚了,你有事嗎?”

“沒什麼事,只是很想你。”

“你怎麼會想我呢,你不是說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嗎?”

“我錯了,你別生我的氣了。”

“我怎麼敢生你的氣呀,我算什麼東西。”

“請你原諒我吧,真的。因為我非常愛你!”

顧前,南京人,1985年開始發表小說,與韓東,蘇童同屬“他們”作家群,近年來在國內外各種文學刊物上先後發表小說多篇。現為自由作家。已出版作品:《去別處》《嗨,好久不見》等,《去別處》獲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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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一個女人的點滴消息》

華語都市小說的傑出代表

被忠實讀者尊為“溫暖的契訶夫”和“中國的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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