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哲學中的精神修煉傳統

“精神修煉”(Exercises spirituals)這一概念是在20世紀西方學者對古希臘至中世紀的哲學與宗教研究中被提出的,起初用於指稱凝聚靈魂、集中精神的技術或者宗教中的靈脩傳統,有時也用來指古希臘哲學中關於回憶前世生活的方法。此外,它還意指一種“迎向困苦生活的準備”。法國學者皮埃爾·阿多將之定義為“一種自願的、個人的實踐,目標在於實現個體的一種轉變”。這種修煉方式既可以通過內心的話語來完成,也能夠通過外在的、訓誨性的話語來實現。因此,除了內心的自我修持,理論的闡述和學習也能夠起到類似的作用。筆者認為,中國哲學傳統裡面具有與西方精神修煉傳統相似或相應的內容,因此可以使用這個概念來考察。從哲學上來看,中國哲學中的精神修煉傳統在道家思想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道家哲學中的精神修煉傳統

  對於先秦道家哲學而言,老子的“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或莊子的“索我於形骸之外”,都可以歸為一種精神修煉傳統。在老子看來,這種修煉可能性根植於人與道之間能夠建立的效法關係。基於此,老子為道家的精神修煉方式奠定了“致虛守靜”和“歸根覆命”的基調:一方面,作為世界的本原和存在論序列的頂點,道本身就是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另一方面,在老子看來,“天地尚不能久”,所以要“見素抱樸,少私寡慾”“塞其兌,閉其門”,乃至“復歸於嬰兒”。這種思想應用到社會實踐層面,雖然難免產生向內退守的小國寡民觀念,但也促成了知足、知止、取天下常以無事的無為而治觀念,在世事紛亂的情況下更表現為一種“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的玄同思想,這種思想既可以向外用來治人行事,也可以向內用於調整內心。

  莊子哲學中的精神修煉因素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莊子比老子更鮮明地提出了身心關係的觀點,心是身的憑藉,而身被看作受動的對象。心與身是兩個獨立實體,身的遭遇並不帶來對於心的必然影響,心神並不會因身體死亡而消弭:“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因此,心可以擺脫世間紛擾,保持清靜無為的狀態:“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在繼承老子“塞其兌,閉其門”思想的基礎上,莊子進一步提出了“心齋”“坐忘”的精神修煉方法,“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為坐忘”,認為由此可以達到不役於物的境界。另一方面,莊子通過寓言、對話等諸多方式,來展示與他相反的觀點在辯駁和實踐中的失敗,引導閱讀者體會其思想內涵,由外部話語開啟內心精神修煉。

  魏晉時期,隨著社會動盪加劇以及儒玄合流,加之黃老以降的道家傳統與先秦陰陽家、神仙方術的結合,精神修煉傳統開始宗教化,其代表就是葛洪的學說。葛洪接受了前人關於人的生命結構的觀念,認為人的生命是由形與神兩方面構成的。他認為,人的精神與身體之間存在“形神相衛”的關係,具體地說,“形須神而立”和“形者神之宅也”。形體必須依靠靈魂才能生存,同時又是靈魂的載體,靈魂同樣無法脫離形體而獨立存在。這裡葛洪利用玄學的“有”“無”範疇論證形神關係,認為“有因無而生”“有者無之宮”,有無統一不可分,形神關係亦是相互依存互為一體。修仙方術的目的就是使形神結合而不離散。那麼,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葛洪認為,“一”是生命之本原,“人慾得仙壽,必當守之。守一則延年益壽,失一則形神消亡”。“守一”其實就是“思見身中諸神”。具體而言,要“遏欲視之目,遣損明之色,杜思音之耳,遠亂聽之聲,滌除玄覽,守雌抱一”,即遏制過多的欲求,保持精神的清靜,使形神合一而長生。

  這種思想進一步發展並與儒釋合流之後,就產生了以性命雙修為根本的內丹術。內丹術繼承了老莊以來的清靜無為思想,要求通過身體和精神的配合,從外部世界中儘可能抽離出來,消弭各種慾望,以求達到“常清靜”的效果。道教區分了後天神和先天神,前者是人生長過程中產生的精神活動與欲求,後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先天元神。內丹術認為能夠通過內外修煉來壯大元神,並達到“與道合真”的效果。從具體的操作來說,內丹術是一種以身心交感為基礎的精神修煉方式:在修養順序上,有的主張“先性後命”,有的主張“先命後性”;其修養原則是“性為主導,命為基礎”,以靜為主,以動為輔,性命合一;其方法為“以靜養神,以動養形”,即以靜坐、行氣、存神、誦經養神,以導引、散步、登涉養形。其根本宗旨是以調動人體精、氣、神的運化聚合,達到形神永固。

  內丹術的重要特徵是它能夠將個人的精神修煉與社會道德責任聯繫在一起。從道教的一貫思想來看,由於道是宇宙萬物的根本,所以人的“性命”實際上與天道相通,要想求得長生成仙之道,除了內煉功夫,還需要遵循天道以立功立德。由此,道教的精神修煉思想就從一種以清靜自守為主的內向活動拓展到了弘道立人的外向追求,正所謂“積善成功,積精成神,神成仙壽,以此為身寶矣”,而且善功的積累也被認為有利於現世生活的福祉,“所謂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祿隨之,眾邪遠之,神靈衛之,所作必成,神仙可翼”。

  綜上所述,在道家道教哲學傳統中,貫穿著一種與法術修煉相重疊但又有區別的精神修煉傳統。這種傳統基於道家道教對精神一貫的重視,作為道家道教唯心主義思想的具體實踐,其中包含玄想與非科學的成分,以今日眼光來看,難脫迷信之嫌,而且這種內求諸己的方式也很容易導向務虛化的清談,這些都是應當從理論與實踐上加以批判和反思的。但去除這些非科學的內容之後,我們還應該看到,與法術和修仙實踐相區別的精神修煉傳統是道教哲學中值得重視的一部分:一方面,它內含道教哲學清靜無為、身心一致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它也承載了道教“上體天心、下利人物”的道德標準。前者對於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生活來說是一種可能的療愈,後者則體現了宗教傳統對於社會生活的積極意義。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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