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的繁華與落寞

贾敏的繁华与落寞

贾敏的繁华与落寞

印度詩人泰戈爾的“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大多認為是對生與死的探討,而我卻私心認為這是對女人的讚譽。女人如花,花的美麗有千百種,如蘭花的幽雅、月季的豐碩,玫瑰的嬌豔、刺梅的潑辣、百合的玲瓏、茉莉的柔美、黑鬱金香的冷漠、牡丹的高貴、荷花的純潔、菊花的典雅、梅花的傲骨等,不一而足。一個女人就是一朵花,花開花落就是女人的一生。

薛寶釵抽中了牡丹籤,有人認為曹公的意思是寶釵像牡丹花。其實,雪芹先生的本意應是側重於展露寶釵的冷麵無情和對生命的漠視,遍觀前八十回,黑鬱金香更像是寶釵的花語。真正如同牡丹一樣高雅的女子是賈敏,這位賈母心中獨疼的女子如同白牡丹一樣高潔、端莊秀雅、儀態萬千、國色天香。惟其具有非凡的品質才會誕下金陵十二釵之首釵——林黛玉,林妹妹的詩性人生、對唯美愛情的不懈追求當是由此而來。

一、花開時節動京城

書中無一字寫賈敏之美,讀者卻總能感受到賈敏的絕代芳華。“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從賈雨村之口透露黛玉的“絕代姿容”、“希世俊美”、青娥素女之才秉承其母,賈敏的仙姿佚貌燦然眼前。

林黛玉拋父進京城,來到母親章臺望斷的榮國府,受到了闔府重視。可憐賈母暮年痛喪愛女,見到黛玉便摟入懷中嗚咽不止:“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老年喪女與年少喪母的悲痛應是一樣的慘切。賈敏不僅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是賈母唯一的女兒,如空谷幽蘭。王熙鳳“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雖是奉承話,卻也可從中窺見賈敏的丰姿。

賈母無論智慧,還是人格魅力,在《紅樓夢》裡都是頂尖的,無人能及。她還善於調教人,不說孫輩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寶玉個個才華橫溢,就是身邊服侍的丫頭們也都“一個個水蔥兒似的”(王熙鳳語)。賈府四春個個了得,得賈母昔年親力親為、悉心調教的賈敏,其才學才情更非尋常人可比。唯其自身的卓爾不凡,才能調教出林黛玉這樣的女兒來。

賈母之偏愛賈寶玉,一方面可以理解為賈寶玉是賈氏一族未來的希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孫子長得極像她的丈夫賈代善。“張道士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這些個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像他爺爺。’”青年喪夫的賈母看見賈寶玉是由衷地疼愛啊,“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的不用說,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曹雪芹、高鶚著,脂硯齋、王希廉點評《紅樓夢》第210頁“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賈母疼愛林黛玉,一方面因為林黛玉是她最疼愛的賈敏之女,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林黛玉長相酷似其母。賈母對林黛玉的愛裡融入了對賈敏的愛。賈母對賈敏的疼愛讓王家的王夫人都覺得歎為觀止:“……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也不用遠比,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第503頁)賈母看見了林黛玉,就彷彿看見了自己英年早逝的女兒賈敏。

贾敏的繁华与落寞

二、入門唯覺一庭香

林如海迎娶了賈敏,白牡丹的花香悄悄地瀰漫開來,花兒香了,樹木香了,庭院香了,房屋香了,人也香了,前科探花林如海的心兒也醉了。

賈母善教,親自調教的“四春”各有其才,各有其妍。元春高貴典雅,聰明智慧,有擔當有城府。迎春平生喜歡兩件事情,手談和道學。她和探春是棋友,姐妹兩於無聲處聽驚雷,訴心聲。都是庶出的女兒,有些苦楚,惟有她們知道,惟有她們能談。探春不僅是書法家,還具備齊家之才,抄撿大觀園事件中更是展現出膽識過人的一面。惜春善畫,更具備一種能夠從瑣事中敏銳判斷未來的能力,這種能力促使她在“勘破三春景不長”之後“緇衣頓改昔年妝”。

賈敏具備四春之才,惟其有膽有識,才能在林如海有幾房姬妾的情況下後院不起火。賈敏對於林黛玉的培養,點點滴滴細緻入微,既對愛女進行琴棋書畫風箏方面的養蒙,也對其進行女儀女範等禮教方面的調教。四大家族中,每逢壽誕,無論長儕,黛玉均會納上一副鞋襪或奉上幾色針線權作賀禮聊表心意,這便是賈敏對愛女悉心教養的明證。對此鋪陳描述的也多,本文擬通過黛玉的治家之才來窺測一下賈敏的“裙釵一二可齊家”。

怡紅院裡的風波是一波接一波;迎春屋裡的司棋不僅大鬧廚房還與表弟潘又安私相會、奶媽偷主子的首飾去典當;惜春的丫頭入畫與哥哥私相傳遞;蘅蕪苑裡的婆子私下參與賭錢,鶯兒敢明著和管花草的媽媽起衝突,敢當面抱怨賈環輸錢賴賬;探春的丫頭敢當著眾人奚落邢夫人陪房(雖然是秉承了主子姑娘的意思)。黛玉治下的瀟湘館一直平安無事,上至紫鵑雪雁,下到婆子灑掃之人,清靜無為,潔身自好,不拿架子不生事,不招惹流言蜚語,不倚仗賈母之寵捲入任何利益之爭,黛玉的治家有方可見一斑。

賈敏是和氣溫婉嫻雅的,從她上受父母憐寵、中得兄嫂疼愛可知。貪杯好色、驕奢淫逸的賈赦是曹公筆下不討好的角色,然在第三回黛玉隨邢夫人去拜見他時,通過僕人傳出的一番話蘊藏著賈赦賈敏一母同胞的濃血親情,“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對待下人是以德服人的,偌大的瀟湘館裡,只有雪雁和奶媽是從家鄉帶來的,其他下人都是賈府配給的,但都對黛玉忠心耿耿,關鍵時刻都能發自肺腑地為黛玉著想。

香菱學詩一回充分展露了黛玉人性的另一面,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既比寶釵熱情,又較湘雲有節制,也顯示了她碩學通儒的一面。香菱學詩,捨近求遠地請教黛玉,反映了黛玉不僅具有階級平等的意識,而且能夠踐行。除了對寶玉,林妹妹從未給過別人臉子看。她尊重所有的生命個體,對待紫鵑情同姐妹,對待下人不拿糖作醋,贏得瀟湘館裡上下人等的擁護。姐妹們愛到瀟湘館聊天,打賞送茶葉的佳蕙、送燕窩的婆子,為順路而來的趙姨娘讓座以及趙姨娘敢向雪雁開口借衣裳等事件,足見黛玉的待人接物是得體大方的,口齒是幽默風趣的。鳳姐流產,探春李紈管家,黛玉對探春的治家之能大加肯定的同時,還說起自己平素裡對大觀園各項事務的留心,並說出了對賈府入不敷出的擔憂。林黛玉的理家之才,王熙鳳也是肯定的。

林妹妹的治家、處世當有大半是耳濡目染其母賈敏。林如海在此賢惠之妻的相助下,得以在宦海順利之餘得享一妻多妾的閨闈之樂。賈敏的美麗芬芳如同嫻靜的白牡丹的香氣瀰漫鹺政的整個庭院。

三、何時更得到京華

林如海出任巡鹽御史年餘,賈敏便一疾而終,芳魂歸去之前竟不能到京華看望年邁的萱堂,這對於賈母、賈敏來說都是極其悲愴的。賈敏臨終之時是否泣血飛書京城拜託老母親收養林黛玉,書中無跡可尋,但賈敏亡故不到兩月,賈母便派遣男女船隻到維揚接林黛玉入京。“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足見賈母對愛女驟去的椎心泣血、孤女黛玉失母無恃的憐愛有加。

每逢林如海、賈敏的忌辰,賈母都會吩咐另外整理餚饌送去與林黛玉私祭,均顯舐犢情深,力證了賈敏在賈母心中地位之高,也足顯賈母所泣“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的肝腸寸斷。賈敏在孃家享受了何等的寵愛!許是賈敏因在孃家受到太多的寵愛,在林如海有了三妻四妾之後反而少了與人爭的智慧吧,只能是先那幾房姬妾凋零。

可嘆賈敏生前常對女兒說起在孃家裡的生活,卻終不能回賈府看視高堂老母。如“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曹雪芹、高鶚著,脂硯齋、王希廉點評《紅樓夢》第18頁“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第19頁);“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風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第22頁)。常與寶貝女兒說孃家的事情,一方面是為了增加黛玉的見識,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對自己姑娘時光的留戀。來到榮國府的林黛玉受到了賈母的百般呵護、萬般憐愛,也算是了了其母回到賈府的心願吧。

第三回黛玉淚別父親時,林如海語“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也許是林如海對賈敏病逝“頭白鴛鴦失伴飛”的痛心入骨 ,也許是林如海對賈敏鶼鰈情深。那又如何?賈敏活著的時候不但要忍受與人共侍一夫的傷痛,還要承受如海無子的壓力,只可惜沒能如同賈母那樣熬到“綠樹成蔭子滿枝”。

詩意地棲居,賈敏沒有做到,她的女兒林黛玉做到了。黛玉的一生如詩歌般美麗,不說她前世的浪漫、還淚的悽美,且看她居住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裡,吩咐紫鵑收拾屋子的語言也是那麼地美:“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那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第二十七回),這簡直就是行為藝術啊。黛玉的情趣是高雅的,閨房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架上壘著滿滿的書,一曲《葬花吟》似讖成真,“寒塘渡鶴影,冷月照花魂”幾成絕唱,善將心事付瑤琴成了大觀園裡不可或缺的點綴。林黛玉的愛情是絢麗的,縱然是煙花易冷,也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她用一生詮釋了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句“人詩意地棲居”。賈母的才情薰陶著賈敏,黛玉的身上留下了太多賈敏的痕跡,賈母對黛玉的萬般憐惜也就不難理解了。

賈敏雖然生於孃家繁盛之時,夫君官至巡鹽御史,但也屬“千紅一窟”“萬豔同杯”。竊以為【恨無常】的判詞的前半部也影射了賈敏,“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無論賈敏的美麗屬於哪一種,到頭來依然是“零落成泥攆作塵”,我們只能更多地透過黛玉的詩意棲居來感受賈敏的況味。

一部《紅樓夢》,多少女兒淚;一曲《枉凝眉》,蘊藉群芳髓。這女兒淚,這群芳髓,既是賈府四春和史薛林的,也是賈敏輩的。《紅樓夢》讀久了,震撼其博奧的同時,更多的是襲來陣陣淒冷,是對書中諸多女兒“彩雲易散琉璃脆”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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