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即使痛苦,命不知何往

夜风吹过黑幕下的基隆,岁月翻起的浪敲打月下的城。一个女人在生产,一盏灯在小屋中挂起,点亮一家人昏黄的的焦灼。

这是1945年的台湾,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播放着日本全面投降的消息,女人的呻吟不时从屋中传出。而灯光幽明的小屋如海中的一叶舟,漂泊着一家人几十年动荡的岁月。

不多久,一声啼哭豁然划破黑暗,一个婴孩诞生了。孩子是个男孩,父亲林文雄为之取名光明。

夜色还凉着,天或许快亮了。孩子仍不时啼哭,窗外的墨色淡了一些,又很快归于沉寂。

生即使痛苦,命不知何往

这一刻,是一个家族悲剧的开始。伴随着婴孩初生的,还有我们将要讲述的一段故事。讲故事的人,叫做侯孝贤。

中学时候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一直不敢提笔说它,也不能说就真的看懂了它。常常会在脑子里想起一些情节和对白,体悟的是一份诗意的抒情和浮沉的怅然。年岁渐长,才评出其中不绝如缕的悲怆来,以及娓娓道来的对于时事的叙述和人生的解读。这部电影台词不多,想说的话却都在画面之外。

浩海中浮沉的是漂泊不定的台湾,孤岛上动荡的是乡愁不断的基隆,悲城里生活的是平凡普通的林姓一家。电影便是以林氏一家,串联起了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至四九年国民政府迁台之间的一段历史。

1945年,日本投降,台湾光复,国民政府于10月25日派行政长官陈仪接管台湾,宣布台湾重入中国版图。然而台湾本岛人民的生活,并不曾因政权的更替而一日转变。

太阳旗落下,青天白日旗升起;知识分子慷慨高歌《流亡三部曲》,孩子耳边仍悠扬响起日本的旧时民谣;收音机里播放着台湾光复的捷讯,宽美却温暖地流着眼泪相送日本女子静子;当政者换了国民政府,腐败混乱却比过去更甚,就像片中林文雄呐喊的不平:“我们本岛人最可怜,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国人,众人吃,众人骑,没人疼。”到了二二八事件,这样的矛盾终致爆发。

1947年2月27日,国民政府台湾专卖局工作人员,在一次缉私活动中打伤女烟贩林江迈,后又误杀路人陈文溪。28日,台湾市民举行示威,要求严惩凶手,却遭开枪扫射。民众愈愤,冲突在数日内蔓延全台湾,国民党调动大批军队镇压,伤亡者有近千到数万人的估计。史称“二二八”事件。

国仇与家恨,乡愁与愤世,温情与冷视,就这样复杂地交织,人们也说着台语日语上海话,憎恨杀戮或相识相爱。这便是电影的时代背景。

生即使痛苦,命不知何往

影像的书写,无所谓真相,所有的景致都是善意而非真相。侯孝贤说,“我希望我能拍出自然法则底下人们的活动。”要剪到后来,侯孝贤才明确能说出他要的是,像云块的散布,一块一块往前叠走,行去,不知不觉,电影就结束了。剪出来,两小时二十二分钟,只一百个镜头。

长镜头,全景远景大远景,大时代中平凡人的喜怒哀愁都一一缩小,但却在影像中氤氲开来,你无法无视他们的存在。二二八事件发生之后文清在医院楼口的慌乱无助,豪气粗犷的大哥最后一次愤怒的喊叫,宽美与文清听着乐曲静默中温暖地相视一笑;最后一次合影,文清在镜前从容整装,回过头来,拿着照相机凝视着妻儿,意味深重的一次凝视,镜头一秒两秒三秒的过去了,心跳一秒两秒三秒地越发悲伤起来;“今天下午,听到今年第一次春雷,声势很大,一阵又一阵,像要把山跟海都叫醒一般……”无雨,只有雷,似是风雨欲来,暴雨将至。被绑缚双手的二哥文良也是在这样的雷声中惊醒,含泪双眼,却于人世纷乱中再次模糊,最终疯掉。不如疯掉。

侯孝贤注重景深,固定镜头内,丰富的是人物的场面调度,你看得清前景处的泪眼,也见得着景深处的疯癫与轻佻。全景,远景大远景,全然的疏离姿态,与历史保持着一段清醒的距离,看不清晰。反映时代,却也只是侯孝贤眼中所看到并认为的那个时代,它永远囿于作者本身的认识,侯孝贤的态度是客观的,门框门帘与窗帷将画面分割分隔,人看镜中之像如观框中之画,一帧帧全是历史发黄了的旧照。那些框架与遮掩是侯孝贤的,由他截取选择,如此有限制地存在于作品中。一个完全客观和完整面貌的时代,永远不存在。他拍下照,绘出昨日天地,然统统拿出来,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那些无言的石,你看,都在这里了。

如同绘画,无意识的信手涂来,许就改变了绘画史的流向。编剧朱天文在书中提到,远景全景是条件限制而出的风格。在观众看来,倒也自成一格,无法学来无法取代了。但我宁信侯孝贤是有意为之,不论是限制至此抑或因地制宜。

侯孝贤编剧时取片断。“事件来龙去脉像一条长河,不能件件从头说起,则抽刀断水,取一瓢饮。”这一瓢像自始以来就在事件的核心之中,已全被浸染透了,以至理直气壮认为他根本无需向谁解释。几许隐约,几许真实,你看得真切也好,你云里雾里也罢。于此片中,林家四子的故事里,瞥见景深处历史的风起云涌,生于如此世代,活,怎能没有暗涌。

一片赞誉中悲城被喻为台湾史诗,在我看来更像是一首抒情诗。史诗重点锐不可当地摆在历史事件与跨度、宏大的结构、剧情和人物建构上。论诗,在于诗的意旨诗的音乐。诗言志,在于倾吐心中的渴望、意念、情感。

生即使痛苦,命不知何往,雨后的生命也还是有意义的。

生即使痛苦,命不知何往

故事的最后,这一家三口站在火车站旁,小儿抱在怀中,望着栅栏外灰雨里的海岸线,不知道他们能逃去哪里。这一份生命的尊严、隐忍与宽容,也还是让他们回到了家中,来到画着窗帘壁炉花瓶的布景前,调好相机,为盛装的三人拍下了最后的一张全家福。

再到后来,文清已被抓走,留下的人仍在平静地生活。宽美提起笔,开始给阿雪写信。

“阿谦已经长牙了,笑的神情很好,眼睛很像四叔。有空来家里走走,九份开始转冷了,芒花开了。满山白蒙蒙,像雪。”

浅浅低语间,让人唏嘘。

侯孝贤曾说:“我觉得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个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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