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你做娘來我做兒

下輩子,你做娘來我做兒

田秀枝嫁到姚家染房,還真有些波折。那天,秀枝跟著媒人二表姑,她爹的一個遠房親戚,凌晨3點從家裡出發,趟過一條沒過小腿的河,又走了四十多里的路,在炊煙冉冉升起的時候,來到相親的目的地——姚家染房。

姚家染房有兩大姓,一大半人家姓姚,一少半人家姓孫。姚家過去是開染房的,是東家,孫家是給姚家做長工的,是窮人。解放後,姚家多數人家的成分被劃分了地主、富農,孫姓人家是貧農,揚眉吐氣,翻身做了主人。

村西頭是姚家,村東頭是孫家,東西兩頭相隔二里地,中間隔著一條溝,是個有上百戶人家的大村屯。秀枝相親這家,是村東頭孫勝家的大兒子,孫東昇。

走了半宿夜路的秀枝和表姑,又渴又累,路過村西頭第一家時,表姑敲開了這家的門,和主人家想討碗水喝。這家的女主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大娘,打開院子裡的木門板時,一邊用梳子梳著頭髮,一邊打量著秀枝娘倆。

“老姐姐,我們娘倆要去村東老孫家,走了半宿夜路,又累又渴,跟您討碗水喝。”表姑對說門裡的老太太說著。

“去孫家串親戚呀,進來吧!”老太太打開了門,讓秀枝娘倆進院子。秀枝打量著院子,三間青磚瓦房,左右廂房,院子裡農具擺放規整,收拾得乾淨利落,幾隻蘆花雞正優閒地在院子裡尋食。

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表姑一邊用手擦著嘴巴,一邊向老太太道謝。

“老姐姐,真是熱心腸,家裡都啥人呀?”

“唉,一碗水,沒啥大不了的。這家裡呀就我和兒子兩人,孤兒寡母的,老頭子走了二十幾年了!”

“哎喲,這婦道人家領著孩子頂門過日子可不容易啊!您兒子訂親了麼?”表姑是到哪也忘了她保媒拉縴的營生,喝了老太太一瓢水,就關心起人家兒子的親事了。

“唉,我這孤兒寡母的,兒子正娶親成家的時候,講家庭成分,沒人敢嫁我們家,現在不講了,兒子都快三十了,也沒人來提親。難吶!”老太太邊說著,邊把頭髮挽成個旮瘩揪,用簪子固定在後腦勺上,打量著秀枝。

“您這是帶閨女走親戚呀?”

“哪兒呀,相親,孫勝家的大小子。”

“是啊,他家的大兒子也二十出頭了。唉……”老太太嘆了口氣。

“老姐姐,別傷心,衝您這熱乎勁,您兒子也錯不了,您家這親事,包在我身上!”表姑拍著胸脯,一口應承下來。

“表姑,您別滿打滿應的,這得兩人同意!”秀枝打斷表姑的話。

“你這丫頭,你是不知你表姑的本事!老姐姐,交給我好了,我還從沒辦砸過親事呢,介紹一個成一個,介紹兩個成一雙!”

“哎呀,那可太好了!我兒子上地割草去了,一會回來你看看,你們兩個在我這吃過早飯再去老孫家吧。快,進屋坐!”

“不了不了,老姐姐,等我把這趟親事說成,回來再來您這。枝啊,咱走吧,到老孫家吃早飯去。”

秀枝和表姑謝過老太太,向東邊的孫家走去。

秀枝無精打采的跟在表姑的身後,低著頭,用腳踢著路上的石頭籽。表姑氣鼓鼓在前邊走著,遇上過路的行人,表姑就扯開嗓門,數落著孫家的不是。

“這老孫家,辦事太不地道,哪有這麼辦事的,你這是缺德!姑娘你們早相看過了,當初說的好好的,到你家看看就過彩禮,這又嫌姑娘長得不苗條不耐看了,早幹啥了,我半夜三更把人領來,你一句不同意,連飯都不留吃,你這是什麼人家?缺德帶冒煙!”表姑嚷嚷著,從村東罵到村西,引得人們指指點點。

“咦?老孫家前兩天不相看了一個姑娘了麼?不是都訂日子了麼?咋又相親了?”

“這事辦的叫啥事,這不是騎馬找馬麼?”

“可不是咋的,這事孫勝辦的可不地道!”聽著眾人的議論,秀枝臊得恨不得地下有個縫就鑽進去。

“表姑!別再這丟人現眼了!快走吧!”秀枝跺著腳。

“我保了這麼多年媒,頭一次遇上這麼個操蛋人家,真憋氣,這麼個賢惠勤勞的姑娘還怕找不到好婆家!我偏不信這邪,今天我非把親說成不可,少了你臭雞蛋,我還做不成糟子糕了!”

“姓孫的,我非把枝嫁給姚家染房不可!讓你看看姑奶奶的本事!”表姑拉著秀枝,噌噌地向西邊走。

“老姐姐,我給你兒子保媒來啦,老姐姐,我來啦!”表姑拉著秀枝來到早上喝水的老太太家,在大門口就開喊。

“哎哎哎!來啦來啦!”屋裡的老太太聽見聲音樂顛顛的打開大門,招呼秀枝和表姑進屋。

“老姐姐,我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氣。你看看這姑娘,你相中我就做主,把秀枝許給你家,彩禮都不要!”

“這是怎麼說?這親事也來的太快了!寶柱啊,你快屋來!”老太太喊著在院子裡鍘草的漢子。

隨著老太太的喊聲,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進了屋,拘束不安地搓著手,紅著臉站在屋中間。

“這就是我兒子,姚寶柱。”老太太介紹著。

“哎呀,這體格,這身板,這個頭,養家餬口不成問題。這姑娘,田秀枝,勤勞顧家,你們倆還挺般配,挺有夫妻相,去嘮嘮嗑,交交心!”表姑推著秀枝和寶柱,讓他們去外面交談。

兩個年輕人在外面,屋裡兩個老太太嘰嘰咕咕的說著,不時地傳出笑聲,引得外面兩個年輕人不時往屋裡瞅。

秀枝嫁進姚家這天,村東孫勝家也娶兒媳婦,兩家老人暗中較上了勁。秀枝沒要彩禮,孃家陪送了一輛自行車。孫家的媳婦要了大額彩禮,孫家咬牙湊齊了。

看熱鬧的鄉親們先在姚家看新媳婦下車,姚家老太太緊盯著秀枝邁門檻的腳。在鄉下有個風俗,新媳婦過門檻先邁哪隻腳,預示著第一胎生男生女,男左女右,有些老人非常迷信這些,會盯著新媳婦的腳。

姚家老太太看著秀枝邁了左腳,笑呵呵地招呼著客人,人前人後的忙著。

二十歲的秀枝也真爭氣,過門一個月就有了身孕,害口時專門吃那些酸掉牙的酸果子,吃的她男人寶柱直流口水,婆婆的臉笑開了花。

十月懷胎,秀枝折騰了三天,生了一個八斤重的大胖閨女。看見孩子那一刻,姚家老太太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嘟囔囔地說著,怎麼變女孩了?邁的是左腿啊,男左女右,酸兒辣女,咋變了呢?

雖說第一胎是個女孩,老太太不稱心,可還是盡心盡力地侍候著秀枝做月子,想著秀枝年輕,還能生養,總會生下孫子的,不會斷後。

當秀枝第五個孩子抱到姚家老太太的面前時,她掀開孩子的尿布,看了一眼,就暈了過去。秀枝連著生了五隻鳳,第五個丫頭生下來後,寶柱也垂下了頭,唉聲嘆氣。

秀枝還沒坐完月子,姚家老太太就去世了,臨死時拽著秀枝的手,嘴裡“啊啊”的說不出話。秀枝哭著說“娘,我知道你不放心啥,放心吧,我一定給姚家留個後!”老太太聽了秀枝的話,頭一歪,嚥氣了。

為了保證下一胎生個男孩,秀枝是找偏方喝中藥,直到三十八歲那年,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她男人跑到姚老太太的墳前,梆梆梆磕了三個頭,連哭帶笑地告訴墳裡的老太太,有孫子了,姚家有後了。

這個孩子可是全家的寶貝,從落到炕上開始,就沒離開過秀枝的眼睛。女兒說話聲音大點,都會招來秀枝兩口子的一頓掃帚旮瘩,秀枝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地哄著。家裡外面的活計統統交給五個女兒和她男人。

這個腦袋頂著怕嚇著,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寶貝長到了六個月,秀枝發現不對勁了。那些個孩子三翻六坐的本能,他不會,只會呆呆的躺著,用手逗他也不會隨著你的手指動,叫他也不會看你,只會流口水。

秀枝兩口子抱著孩子去了醫院,診斷結果是藥物所致的腦癱。就孩子的病症,沒有治癒的可能,也不會活到成年,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建議她們放棄治療。

秀枝的腦袋轟的一下子就大了,耳朵嗡嗡直響,只看見醫生的嘴巴一張一合的,什麼也聽不見。她抱起像個大蟲子似的軟塌塌的兒子,回了家。

“寶兒啊,你是孃的兒,娘不死就養著你!”秀枝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這個兒子身上,日夜守在兒子身旁,才四十歲,就白了頭髮。

五歲的寶兒,只有七十釐米長,四肢不長,頭部佔了全身的三分之一,只會啊啊的叫喚,沒有牙齒,吃飯要秀枝在嘴裡咀嚼過後,再一口一口地喂到嘴裡。拉尿都在炕上,日子久了,女兒們嫌棄,秀枝就把兒子抱到廂房,和兒子吃住在一起。

自從有了這個腦癱兒子,秀枝再沒離開過家門,女兒一個個出嫁了,生孩子坐月子,秀枝都是當天去當天回,從不在外邊過夜,放心不下兒子。

有一年小女兒的孩子來秀枝這玩,秀枝出去餵豬的工夫,孩子來到了廂房,看到了躺在炕上的寶兒,想和寶兒玩,叫他不應,拽他不起,孩子就惱了,騎在寶兒的身上,一下一下地坐著,等秀枝回到廂房時,寶兒臉色都青紫色了,啊啊的發不出聲音了。

秀枝一把就把外孫子薅到一邊,抬手就一巴掌打在了孩子的臉上,立時臉上就起了五個手印,孩子哭喊著找媽去了。秀枝也沒理會,抱著寶兒又是拍又是捶,總算緩過來了。

小女兒抱著孩子來找秀枝理論。

“娘,你也太狠了,為了那麼一個半死不活的廢物,你看看把孩子打的,臉都腫了!”

“他是我兒,再廢物也是兒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這兒子有和沒有啥區別!還能給你養老送終咋的,你看看你這些年,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哪享過一天的福!哪睡過一個囫圇覺!”

“只要我活著,我就侍候他一天,他是我兒啊!”

女兒勸不動秀枝,轉身走了!

寶兒在秀枝的照拂下,過了三十歲的生日,身上竟沒有一處褥瘡,沒有一點異味。有一家醫院,也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來到秀枝家,願意出五萬塊錢,買走寶兒,說是要做科研研究,被秀枝一頓掃帚旮瘩趕出了家門。還有一家馬戲團,也來到秀枝家,拿出比醫院更多的錢要買走寶兒。秀枝氣瘋了,拎了一把菜刀就守在寶兒身邊,大罵領著馬戲團來的人“你還是人麼?你長心了麼?他怎麼不堪都是我的兒!我養我的兒,關你們什麼事!我X你八輩祖宗,給我滾!”自從再無人提及此事。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村子裡的人都忘了寶兒的存在,秀枝也七十八歲了。這天,秀枝用僅存的兩顆牙齒,咀嚼著飯菜,喂著寶兒。

“兒啊,娘老了,再也喂不動你了,娘要死了,誰來照顧你呀?兒啊,你能聽懂麼?都是娘造的孽,要不是娘亂吃藥,咋能把你害成這樣!都是孃的錯啊!”

“啊啊啊!”寶兒嘴裡叫著,眼睛裡流出了淚。

“兒呀,你聽懂了麼?娘這是為你贖罪啊!你哭是你心疼娘啊?那下輩子,咱倆換換,你做我娘,你來照顧我,好不好?”

“啊啊啊!啊——”寶兒聲音變成了哭腔。

“兒呀,娘一輩子的遺憾是沒有聽見你喊一聲娘啊!”秀枝的聲音慢慢地低沉了下去,垂下了頭。

“啊啊啊……啊啊啊…呣呣……呣……媽……”寶兒竟發出了媽的聲音,可惜,秀枝再也聽不見了!寶兒從炕中間往炕沿邊上蠕動著,頭朝下栽了下去。

秀枝死了,姚家的宗譜上寫著姚田氏秀枝,子姚寶兒。

來源: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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