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電影史上，有個重要的女人，
可能被很多人忽略了，
——她叫伍錦霞。
在1930年代的國內外媒體報道中，
她被稱為“中國第一個女導演”、
“好萊塢的電影天才”。
伍錦霞出生、成長在舊金山，
是第三代華人，
會說粵語，會寫漢字，
本人很美，但一身男裝，
喜歡別人喊她“霞哥”。
沒受過專業的電影訓練，
靠在戲院兼職售票員時看的1000多部電影，
自學成才做導演。
1935年中日戰爭爆發時，年僅21歲的她，
就闖蕩好萊塢，監製愛國粵語片《心恨》。
伍錦霞還創造了很多個“第一”：
第一個到好萊塢、夏威夷拍片的華人女導演；
拍攝第一部全女星主演的華語片《女人世界》；
讓李小龍第一次在電影中出鏡；
還是現在盛行的中外合拍片的第一人。
她能制、能編、能導，
一生在香港、好萊塢共執導11部電影，
還做發行，把邵氏的片子賣到全美洲，
好萊塢重量級華人攝影師黃宗霑，
也對她讚不絕口。
伍錦霞一生從未結交異性戀人，也從未結婚，
但很有女人緣，
去世時，《紐約時報》刊登了她的訃告。
那之後，她就鮮少被人提起了……
直到百年後的今天，
紀錄片導演魏時煜，機緣巧合發現了她的故事，
把她的一生整理出書《燦若錦霞》，
並拍攝了一部關於她的紀錄片《金門銀光夢》。
同為女導演的許鞍華，看完伍錦霞的故事時說，
“假如你問我：你寧願做許鞍華還是伍錦霞呢？
我一定會回答：伍錦霞！
那真是一個釋放了的人生呀！”
我讀博士的時候，發現女導演是很少被寫進電影史的。作為一個女生，在電影史裡面看不到女導演這件事，總覺得有點蹊蹺。
後來在電影資料館看到一個很小的信息，說1937年的時候有一位女導演叫伍錦霞，她拍了一部電影叫《民族女英雄》。
然後直到2004年，我才看到一本《香港跨文化電影研究》，有一章專門講伍錦霞，大概把她的一生都給串下來了。
看完，覺得她的故事很有趣。
之後也是機緣巧合，有一箇舊貨店主在舊金山的一個大垃圾箱裡面，發現了四本相簿、上百張劇照，都是伍錦霞的。
我之前研究伍錦霞有10年。
2009年的時候我第一次去舊金山，找到了伍錦霞的妹妹伍錦屏。之後幾次去到美國的紐約、夏威夷、加州，希望能從她的親朋好友那裡，尋訪伍錦霞的足跡。
有了這些前提，我們就開始幫伍錦霞拍一個紀錄片。
舊金山華人富商的女兒
伍錦霞是1914年出生在舊金山，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她算是第三代華人。她的父親叫伍於澤，是當地華商。家裡有十個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四。
當時整個的美籍華裔歷史，都是一個非常辛酸的歷史，美國本土還在實施《排華法》，她們只能在唐人街生活和學習。
她的父親堅持孩子要學習中文，在家只能講中文。
伍錦霞小時候讀的是女子中學，在協和學校上中文課，還很擅長書法。
伍錦霞跑到“大舞臺”戲院打工做售票員《金門銀光夢》劇照
她家附近有“大舞臺”戲院，會放映好萊塢的電影，還會有許多巡演的粵劇演出。
課餘，她就跑到“大舞臺”打工做售票員，可以溜進去看電影。
她在那邊據說是看了1000多部電影，對電影的認識，全部都是這樣看電影自己得來的。
她個子不高，應該1米5左右，剪一個短頭髮，她後頭是推上去的，耳朵是完全露出來的，看起來像一個男生一樣。
“喜歡穿定製的西裝和長褲，嘴唇線條柔和，面頰輪廓分明，看上去好像只有17歲。”
對她的印象，全部都是從這一幀幀年代久遠但仍然清晰的照片中產生的。
當她的故事被挖掘出來時，每個人都為她驚奇。
《心恨》拍攝現場
監製一部愛國電影
成為好萊塢的華人天才
伍錦霞從沒受過專業電影製作的訓練，但是第一次監製已經做得風風火火。
當時國內已經爆發了抗日戰爭，有一部含有淞滬抗戰場面的電影《十九路抗戰光榮史》，被帶到了加州放映。
海外華人們看到祖國和同胞受到這樣的侵擾，就很想做點什麼事情。不少舊金山的商人們考慮投資華語電影，其中就有伍錦霞的父親伍於澤。
他們就集資成立了光藝聲片公司，這個公司的地址就在伍家：三藩市華盛頓街1010號。
還拍了一個愛國電影，叫《心恨》，講的是一個戰爭中的愛情故事。
伍錦霞在好萊塢片廠留影
伍錦霞獲得機會，聯合監製。她行動力非常強，想到什麼她馬上就做。
她那時候才20歲出頭，就在好萊塢日落大道6號租下片廠，拍《心恨》，8天完成拍攝。
其中所有的攝影師、錄音師等技術人員都是好萊塢人員，然後主創、編劇、導演、演員，都是華人，女主角是大舞臺劇院的粵劇花旦韋劍芳。
《心恨》劇照
《心恨》中出現了空戰鏡頭
還有一個人參與這部電影的拍攝——黃宗霑，他是當時極少數在好萊塢工作的華裔之一，之後也是好萊塢最偉大、最著名的華人攝影師。
黃宗霑，兩次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的華人攝影師
第二年，伍錦霞和女主角韋劍芳兩個人作為代表，帶著片子去香港上映。
當時香港還是殖民地，當時香港最好的皇后戲院，本來是隻放西片的，《心恨》竟破天荒在皇后戲院做了首映。
皇后戲院
片子的放映很成功，放了一個多月，然後到廣州、新加坡去放映，很是轟動。
伍錦霞的名字，也伴隨著電影的宣傳，出現在香港各大中英文報章中，“一部好萊塢電影的監製”。
當時還有宣傳說，這部片打破國片五項紀錄：
第一部彩色影片（有兩卷彩色膠片），第一部在好萊塢拍攝，第一部空戰場面，第一部在歐美上映，第一部在好萊塢各大戲院首映。
當時的中英文媒體都對伍錦霞有報道，於是她的愛國形象就樹立了。
《女人世界》三十六位女演員合照
大膽拍第一部全女主的電影
清一色36位女明星
伍錦霞在香港繼續拍攝愛國電影，她真正執導的第一部電影是《民族女英雄》。當時主演是一線明星的鄺山笑和黃曼梨，還有韋劍芳出演。參與編劇的是一個年輕的作家，叫餘寄萍。
《民族女英雄》也很成功，每個人都很喜歡伍錦霞。
大觀電影製片公司的趙樹燊，覺得她很有才氣，找她拍《十萬情人》，當時伍錦霞就提了一個條件，必須是韋劍芳主演。
大家都說那是因為兩人是女朋友，更是因為伍錦霞有商業頭腦，她知道該怎樣捧紅自己的演員。
那時，同時有三家不同的電影公司都邀請她做導演，所以她一共在香港拍了5部電影，《民族女英雄》、《十萬情人》、《妒花風雨》、《一夜夫妻》，還有一部1939年首映的《女人世界》。
伍錦霞在香港拍電影期間的合作者：林妹妹、楊君俠、劉桂康、伊秋水、餘寄萍、張瑛
《妒花風雨》劇照
《一夜夫妻》
《十萬情人》
《妒花風雨》
這些電影其實在當時叫作“家庭倫理片”，這幾部都是以女性角色為中心的，結局都不是這種happy ending的，裡面那些女主角都不是賢妻良母。
《女人世界》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部，原名叫《三十六女天罡》（36 Amazons），36個女人一臺戲，主角就是36個不同行業、不同階層的女人。
“全部清一色女星並無一個男人在內之破天荒、最大膽、浪漫、風流、香豔巨片。”
你想一想，現在如果你去拍一個這樣的電影，也是有創意的，大家都會去看。
在拍攝這5部電影期間，抗戰全面爆發了，但伍錦霞還是一直都留在香港。原因是還有電影沒拍完，香港媒體對她也依依不捨，她一直拖到1939年9月才登船回舊金山。
拍電影這個事情，已成了她生活的核心。
於是剛回到舊金山沒多久，她又去好萊塢了。
創立自己的電影公司
把華語片賣到全美洲
回到好萊塢後，伍錦霞開始著重研究B片，就是小製作的電影，一個星期能拍一部那種。
說來也妙，其實李小龍出演的第一部電影，是在伍錦霞的片子裡，1941年的《金門女》，李小龍在裡面演一個女嬰。
這一部電影是以海外華人社區為抗戰募捐的“一碗飯運動”為背景的，裡面有一個女嬰的角色，然後他們當時到處在找女嬰由誰來演，當時剛好李小龍出生不久，就把李小龍給找來了。
——戴著帽子的李小龍，在搖籃裡頭有個鏡頭。
李小龍扮演的女嬰
伍錦霞全家都是粵劇迷，李小龍的父親是一個醜生，伍錦霞跟李小龍的父母關係是很好的。
再之後，伍錦霞決定自己單幹，成立了銀光公司，陸陸續續繼續拍片子。
《虛度春宵》手工上色劇照
比如改編自經典婚外戀小說的《虛度春宵》。
比如在夏威夷華人社區拍攝的電影《怒火情焰》，這在當時華人圈引起轟動，我查了當時的華人報紙，都對它有連續報道。
之後，伍錦霞也是常常作為好萊塢“唯一女導演”，受到報刊訪問。
除了能制、能編、能導，伍錦霞還做電影的發行。
她就跟“邵氏”電影的前身“南洋”買片，然後把這些香港華語片，賣到整個美洲，包括舊金山、洛杉磯、紐約、哈瓦那、智利、秘魯……
我有查到過古巴的華文報紙裡，也報道過伍錦霞來了。
以前我們說《臥虎藏龍》是跨洋電影，這是2000年的電影。
這樣回溯過去的話，就會發現三四十年代的時候，跨洋電影在華語電影圈裡面其實是一直不斷的。
伍錦霞對跨洋電影的貢獻，是她之後去了紐約時候的事情了。去到紐約，她的生活依然風生水起。
伍錦霞在紐約她的第一家餐廳“寶寶”前留影
到了紐約，開餐館、拍合拍片
繼續風生水起
1949年的時候，整個中國的內戰也結束了，二戰也消停了。紐約那邊的華埠興起，她就和當時的女伴小非非商量，說我們去紐約。
去到紐約之後，她發現許多粵劇演員也滯留在那裡。這些人沒有生計怎麼辦？伍錦霞就開個餐館，叫“寶寶餐館”。
她就有點像一個大哥一樣的，去照顧這些新移民。
紐約唐人街上從“寶寶”到“漢宮”三家餐廳，都是伍錦霞開創
那麼寶寶餐館當時受歡迎的程度是什麼樣的？
它是屬於高級餐廳，就主打幾個菜。有個叫蝴蝶蝦，還有個鐵扒牛肉，還有一個叫做檸檬雞，就幾樣特色菜式。
還有一例蛋花湯，到伍錦霞這裡就變成叫“八寶蛋花湯”，切點肉進去，有點豆腐，還有各種菜。
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很有創意的人，儘管她也沒學過怎麼開餐館，這個餐館還是很火。
寶寶餐館有很多明星出入，包括馬龍·白蘭度，美國作家田納西·威廉斯，得了四屆亞洲影后的林黛小姐，當時一線女演員任劍輝、白雪仙都是伍錦霞餐館的常客。
她的餐館還上了《紐約時報》，幾次被紐約的美食家評為二星食府（最高為三星食府）。
她在紐約還有自己的戲院“中央戲院”，來放自己的片子，有時也可以演粵劇。
同時，她跟電影界一直都是有聯繫的。當時小燕飛（香港粵劇影星）到了紐約之後，邀請伍錦霞一起拍《唐人街碎屍案》。
伍錦霞拍紐約華盛頓這邊的外景，在香港部分是大導演胡鵬來拍。
胡鵬和伍錦霞
《唐人街碎屍案》劇照
《唐人街碎屍案》劇照：伍錦霞和小燕飛
這部電影很特別，跨洋拍攝在當時是很罕見的，這個片子當年在香港放映時，非常轟動。
但是這部片子，也成了伍錦霞的收山之作。
伍錦霞和蔣子光
“霞哥”傳奇
伍錦霞人生最後的20年，都是在紐約度過的。
她應該是去世前半年左右，才發現有癌症。她的妹妹伍錦屏說，那時候她好像已經有預感了，就回了一趟舊金山，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探望了一遍，然後就回去了。
1970年，55歲那一年，她在紐約逝世。
當時訃告發在《紐約時報》上：“唐人街中餐館的產權擁有人，曾經在香港監製和導演電影，並把中國戲曲戲團帶到美國。”
我去加州的時候，第一個去的地方是她的墓。她的墓上，簡單得只有她的英文名在上面：“Esther Eng”。
我想起當伍錦霞的第一幅影像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就被她迷住了。
儘管在劇組中，她是身形最小巧的一個，但是她總是精力充沛、態度沉靜、氣質獨特。
“一叫她霞哥，她喜笑顏開，叫她伍小姐，她就皺眉頭。”
在尋找她的足跡和拍攝這部《金門銀光夢》期間，我發現了其中的美籍華人史，女導演史、華語電影史，甚至中美關係史。
而伍錦霞，這位一生男裝、特立獨行的奇女子，這位差點被忽略的人物，一生數次跨越太平洋，也跨越了種族、文化、語言與性別的界限。
她第一次執導影片之後，被當時的媒體《藝林》雜誌稱為“中國第一女導演”。
儘管在現在最新的研究中，首位華人女導演是黃女娣，中國境內第一位女導演可能是謝採貞，但伍錦霞的成就是抹不去的。
女性歷史一直缺失這件事情，是全世界的女性都要面對的。
但是事實上歷史上是不是真的只有那麼少的女人？
——並不是的。
但是女性的歷史由誰來寫？
——必須大家來寫，女生也要更加把勁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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