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清明風至,黃鐘大呂間迴響著祖父的曠盪

家風故事匯|王亞:清明風至,黃鐘大呂間迴響著祖父的曠蕩

(作者王亞,作家,在國內多家報刊撰寫專欄文章。出版有古典詩詞品讀隨筆集《此岸流水彼岸花》《一些閒時》《今生最愛李清照》,散文集《聲色記——最美漢字的情意與溫度》等,編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讀本》等。)

清明是一杯綠茶。不是銀針,是毛尖類,淺嘗便一股子清氣,再深啜一口,有韻了,緩而長,人慢慢走著一般,走得久了就大了,老了,死了。所以,清明最能閱見人世,到這一日來看,都是清淡的,有些餘韻,或有回甘,或茶葉擱多了略顯澀些。要不乾脆茶質糙些,無論何種水都經得住,倒更走得長久。

多年前,三聯初版楊絳先生新書《我們仨》,我每天泡一杯綠茶慢慢讀,竟在大夏天讀出了清明味道:“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先生一個人在家裡行走七千步,寂寞也淺,思念也淡,天地也清闊,卻能把你逼得心酸起來,一隻手探入胸腔輕輕壓擠似的,你的心滴滴答答成了溼毛巾。可你看她那面龐,始終是笑的。這是楊絳先生的味道,亦是清明的味道,沒有不可收拾的哀愁。

楊絳先生獨自緩緩走了很久,經得了苦難,便活成了人瑞。如今先生也走了。

清明的味道是迂迴而含蓄的,宜懷人。

我的祖父畢業於國立某師範學校,有著清癯的面容、頎長的身材,一派溫文爾雅,十足民國範兒。他年輕時穿長袍和中山裝留著大分頭的照片更像,如今來看有了隔世的恍惚。

祖父四十餘歲便歿了三任妻子,也不再續絃。他老了以後笑說:“命硬,就不禍害人了。”他開油坊,挑桐油下廣州,為躲兵役以私塾底子考入師範,而後一輩子教書,養活一家九口人。在某個風雨如晦的時期,因為三清團、國民黨,以及幾近成為民國時期某縣政府官員的身份,他被折磨了十餘年。老了以後,他常被夢嚇醒,仍舊笑:“我還以為又回到那十年。”笑的時候還慶幸地眨眨眼睛。

自我有記憶起,祖父就已經老了,卻一直到死仍舊是那副老樣子。我像只小貓一樣跟著他,白天跟他讀書習字,夜裡給他焐被窩。他的腳幾乎盈尺長,睡覺時直挺挺抻著一動不動。手也是纖長的,一把抓住我的腳踝往被頭那邊扯。

“小孩子睡覺不要蜷著,挺直了,以後做人也這樣。”

不記得幾歲開始發矇,父親為我做了一塊小黑板,祖父弄回來幾支粉筆,我的小課堂就開課了。每一個字句每一首詩詞都是祖父教的,他還教我算術、繪畫、書法,自然課則在野外進行。

我搖頭晃腦跟著祖父讀書背詩。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成了我兒時就熟知之人,劉姥姥進大觀園唱“老劉食量大如牛”,唐敖服食躡空草、朱草可負重、躍高,薛丁山娶了樊梨花……祖父像一個書袋子,每天掏出一些兒來給我慢慢咀嚼,反芻,再咀嚼,嚥下。祖父教了一輩子書,我成了他的“關門弟子”,也將他的衣缽接了過來。是的,我承襲祖輩父輩的職業與性情,淡然地做著教書先生。亦是一層因果。

祖父終究去了。我有時清明回去“看”他,想著是不是拿些我的文字燒給他,讓他在隔著陰陽的那一邊也看看他最疼愛的孫女寫出書了。我終究是羞怯的,血脈裡流著他的基因,便有了家族式的內斂。

我蹲在墓碑前,悄悄在心裡同祖父說話。

我說,爺爺你還記得我小時候跟弟弟追著跑,把膝蓋摔破了,你大聲罵我嗎?那是你第一次對我那樣生氣,拿碘酒給我清洗的時候,手裡的棉籤一捱到膝蓋就“彈起來”,口裡仍舊罵著:“就是要讓你痛,才知道走路得好好走。”

我說,小時候爸媽都忙,我從來就只有屁顛屁顛地跟在你後面。冬天你會說:“爺爺怕冷,你要給我焐被窩啊!”夏天你扯著我的手在穿堂裡坐著,要我給你搖蒲扇,其實不一會兒蒲扇就到了你的手裡,一下一下替我扇。

我說,爺爺,五歲那年去太原,在鄭州轉車時你去排隊買票,囑我原地坐著看行李。隊伍冗長,你好久才回來。好多年了你都後怕,說如果我被人拐走了你真會瘋掉。其實,你不知道你老了以後記不清路,也走丟過幾回,我們瘋了一樣地找你,找到以後也是後怕得不行。

我說……

我像從前一樣絮絮地同祖父說話,那風也必是他像從前一樣拿了蒲扇給我扇的涼。

說得多了,難免流淚,便趕緊悄悄拭去,告誡自己當學祖父的堅韌。他一生坎坷若此猶自清明,不染無邊哀怨,無大喜亦不見大怒,不過事後淡淡一笑,到老脊背都挺得筆直。

清明本該天清地明的淡然,何必牽惹出刻骨的痛?大約我薄情,清明詩裡最不愛杜牧那句“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一些悽風苦雨都經受不起,如何過得清明?

《逸周書》寫“清明之日,桐始華。”想著一路桐花故人般來迎你,悽苦也可拋了。也喜歡《逸周書》這個“逸”字,似古人施施然而來。

還看清明——清明風至,音比中呂。這是《淮南子》裡的話。古人真風雅,風裡都可聞出樂聲。古樂分十二律﹐陰陽各六,分別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這仲呂便是中呂,居各音律之中,是清音。大約就如清明風至,你在風裡,會聽見誰的一聲喚?

今日正清明,我這會兒泡了杯徽地綠茶,喚嶽西翠蘭,名字俗了些,茶味卻好也經泡。一杯清明,算俗到了雅境。今年我沒有回鄉,就以這茶遙祭祖父。其實,掃墓源起於寒食。我們把寒食丟了,撿了清明。

有桐花,有風至,你不慌不忙地走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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