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人人都知道的一個常識,發生地震時,學校一定是最安全的避難場所。
即便在3·11那場罕見的里氏9.0級特大地震中,日本全國共有351名中小學生死亡,但沒有一起死亡報告是因為學校建築物損毀。
然而,那場地震中,仍然有一件事打破了日本人對學校安全神話的信念。
大川小學悲劇。
它被稱為日本戰後最嚴重的學校管理事故。該學校共有74名學生死於3·11海嘯,佔全校總人數的7成。與其他遇難學生不同的是,這些孩子是在老師的帶領下走向了死路。
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裡不會發生海嘯
2011年3月11日,是個週五,下雪天。
位於宮城縣石卷市的大川小學正在舉行畢業生的歡送會,校園裡充滿了迎接人生新旅程的期待與祝福。
下午2點46分,班長剛剛喊完“起立”的口令,學生們正準備說“老師再見”時,地震發生了。
劇烈的天搖地動,持續了3分20秒。
老師們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這一次地震並不尋常,在發出趴下的指令後,很快就按照學校避難手冊的規定開始組織學生們前往操場集合。
5分鐘後,NHK開始播報海嘯預警。
“宮城縣沿岸將在午後3點,迎來高達6米的大海嘯。”
緊接著,學校操場裡也響起了當地防災無線廣播。
“大海嘯預警,絕對不要靠近海岸附近或河川堤防。”
短促刺耳的警報重複了2次。
此時,全校除卻早退請假的學生,共103人,加上11名老師,已經全數在操場集合完畢。
每年3次的避難訓練,讓師生們都訓練有素。
下午2點50分,雪還在下,氣溫不足2℃。
操場上寒氣刺骨。
大川小學操場遺址
接下來怎麼辦?
要去避難嗎,還是繼續待命?
當時的校長柏葉照幸因為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下午並不在學校。理論上應該由副校長和教務主任商量拍板,然而他們就下一步該怎麼做產生了長久的爭執猶豫。
-到底該往哪裡逃?往後山吧。
-不行,這麼個晃法行不通。
半小時後,有鳴笛的消防車經過學校,傳來海嘯就要到來的消息。教務主任再次向副校長請示,是不是要去山裡避難。依然沒有肯定回答。
大川小學距離最近的河口約3.7公里,當地並沒有被海嘯襲擊過的記錄。針對當時預想中99%會發生的宮城縣衝大地震,該學校還被指定為海嘯避難場所。
這裡不會發生海嘯,很多當地人對此都深信不疑。
-要快逃啊,趕快去後山吧?
-海嘯不會來這裡的,還是去前面的三角地帶吧。
河北新報提供的現場地圖,上方是教務主任建議的後山,右方不遠處是其他人提議的河岸三角地帶
教務主任在檢查校園時已經預見了海嘯的發生,然而最終,沒有人聽取他的建議。
在當地行政官的提議下,老師帶著孩子們不慌不忙地向河岸走去了,那裡有塊三角地帶地勢平坦。
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45分鐘,海嘯還有1分鐘就要抵達。
在孩子們剛剛走出學校不久,第一波海嘯沿著河口一路奔湧49公里,最終吞沒了整個學校,水位高達8.7米。
大川小學裡懸掛的時鐘,永遠停在了下午3點36分40秒。
我的孩子不該死
2018年4月12日,地震發生後7年零1個月,宮城縣沿岸警方按照慣例繼續在海邊搜索遺蹟。
是的,7年了,日本警方依然在尋找海嘯失蹤者,這個習慣每個月的11號前後都會進行,持續了7年。
然而,這並不能讓家長們感到寬慰。因為他們堅信,他們的孩子本不該死。
這是天災,更是人禍。
時間回到2011年3月。
那一次海嘯中,大川小學僅有4名學生倖存下來。教務主任成為唯一倖存的教職員。
一度缺席的校長在15號上午,接到教務主任發來的郵件,這是事故後的第一封報告。第二天上午,校長去了市教委做事故報告。等到校長第一次回到學校,已經是震後第六天的17號。
4月9日,震後1個月,石卷市教委召開了第一次公開說明會。
為什麼這麼晚才出現?
為什麼會這麼多孩子都死了?
學校到底有沒有提前規劃好避難路線?
為什麼在操場上停留了45分鐘都沒有行動?
為什麼只有教務主任倖存了?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真相是什麼?
面對家長們一個接一個的質疑,市教委含糊其辭。
作為第一手記錄,教務主任與倖存學生們之間的證言備忘錄已經被廢棄,校長也將教務主任的郵件報告刪除了。
當時的市長龜山紘市按照日本人的慣例,彎下身軀,說了一句:沒辦法,這是天災的宿命。
就是這一句宿命徹底點燃了家長們的怒火。
不,這不是天災,這是人禍!
2014年3月10日,大川小學的19名家長以事前防災準備不足為由,一紙訴狀將市教委和宮城縣政府告上了法庭,希望法院調查真相,並要求共計23億日元的損害賠償。
2016年10月,宮城縣仙台市地方法院一審判定,學校防災指南中沒有提前規劃好海嘯避難路線,指導無方的市教委也存在職務怠惰,命令當地市政府和宮城縣政府賠償共計14億2660萬日元。
判決下達後,市教委和縣政府立即決定提起上訴,並堅稱海嘯的發生是無法預計的。
法院重走當時後山逃生路線,證明這條路線當時是可行的。
2018年4月26日,仙台市高級法院二審再次判定,市教委和縣政府存在組織上的過失,學校沒有能夠正確引導學生避難,命令市·縣政府賠償共計14億3610萬日元,比一審判決還多了1000萬。
這是註定銘記歷史的判決,也是拯救未來的判決。
仙台法院重新告訴日本人,學校應該是安全的地方,學校有保護學生的義務。
我們要真相
在漫長的抗訴途中,市教委曾多次要求與家長們庭外和解,但都被拒絕。
你們到底要什麼?
我們要真相。
人命關天,這不是一句沒辦法就可以搪塞的。
七年了,
對失去孩子的家長們來說,餘生的每一天都是地獄。
他們在絕望的深淵裡苦苦追問:
為什麼我的孩子死了?
一心尋求答案的家長們拒絕和解,堅持要一個審判。
在河邊三角地帶,發現了大量書包物品,孩子們被海嘯捲走。
失去孩子的佐藤夫婦曾多次想放棄活著,但一想到孩子捲入的是日本戰後最嚴重的學校管理事故,就決定無論如何,要替孩子討個公道。
請你們認真地回答我,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那一天,學校的老師們並不是沒有行動,而是不會行動。如果防災手冊信息完備的話,現場也不會發生混亂。還原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悲劇不再重演,這是我們的的責任。這也會成為孩子們曾經活在這世上的證明。
我的孩子不能白白犧牲,希望這場審判能夠奠定今後日本學校防災改革的基石。
在仙台地方法院的庭審辯論中,原告方團長今野浩行,厲聲將教務主任比作韓國歲月號沉船事故時,那位棄船不顧的船長。如果教務主任選擇了堅持救助,犧牲的孩子可能就不會是74人。
長大了,我要跟爸爸一起喝酒,推心置腹地說些男子漢之間的話。
今野語帶顫抖地在庭上陳述,這是當時六年級的兒子對他說過的夢想。
如果孩子還活著,今年就要20歲了。
失去兩個孩子的鈴木實穗在庭上宣讀了一封信,這是她以女兒的口吻書寫的。
那一天,小夥伴們都被陸續趕來的媽媽接走了。
我的媽媽怎麼還沒來呢?可能工作在忙吧。
我要加油,老老實實聽老師的話,乖乖待著。
可是,沒想到我剛跟著老師走出學校,就被海嘯捲走了。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回到爸爸媽媽身邊。
那明明是我最喜歡的學校。
我很努力,沒有哭,乖乖聽老師的話。
可是為什麼,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
為什麼,我再也無法回到爸爸媽媽身邊?
看著小夥伴們被爸爸媽媽緊緊抱著,我也想這樣啊。
已經不可能了吧,畢竟,我現在已經是白骨了呀。
可是,就算這幅樣子,我也想回到爸爸媽媽身邊。
想再聽媽媽說一句,歡迎回家。
信讀完,庭內嗚咽聲一片。
那場地震之後,鈴木女士辭去了工作,獨自開始了漫長的搜索,自己開著挖掘機在學校清理廢墟,日復一日,持續尋找女兒的下落,至今一無所獲。
決不放棄,決不遺忘
家長們舉著孩子們的照片在法院門口
二審判決下達後,石卷市和宮城縣政府仍然不服,決定上訴到日本最高法院。
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還將繼續。
但這場戰鬥,從來沒有人準備放棄,沒有人允許遺忘。
(感謝宮城縣當地媒體河北新報提供的系列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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