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嘴固收小兵:“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读者来信 | 张牛

张牛生于成都,在西南财经大学入了金融门,随后赴美求学,漂泊于陆家嘴,虽为民工小兵却好结交,颇有侠性,性情中人,囊中常羞涩,心情常阳光。

在美国读研究生一年级时,我们9个留学生(除了我,其他8个都考了CFA)合租了一栋公寓。晚上男生们总会相约看看球,喝喝啤酒什么的,日子惬意而轻松。

一个夜啤酒聚会上,同学用当时很火的“风行”放了一部还没有字幕的好莱坞电影,Margin Call(《商海通牒》)。 影片中形形色色的华尔街人西装革履,视钱如命又狡诈聪明,给我这个成都土老表带来的冲击委实难以名状。其中描写债券的几个场景,钱多,格调高,简直就是银河系第一个高手的世界。

陆家嘴固收小兵:“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电影《商海通牒》(Margin Call)剧照

第二天起,从没健过身的我竟然六点钟就起床,冲入健身房乱搞一气,满脑子想的是练出六腹肌,冲到纽约去。

时光荏苒,三年的留学生涯证明,华尔街不是那么好去的。不仅华尔街难去,连在美国找个稳定的工作都不算易事。

我还算幸运,因为学业表现出众,被当地一个常青藤大学的教授相中,一起合作了好几个项目,包括住房抵押贷款、小贷,以及当时在美国方兴未艾的移动互联网等。

做过的事儿不少,但心中对固定收益的幻想就像魔鬼一样,挥之不去。说好听点叫“情结”,说难听点叫“不接地气”。

毕业后,我找到了愿意给外国人办H1B的工作,但是美国劳工局4月份的Visa抽签我居然没抽上。沮丧之余,血气方刚的我在越洋电话给妈直接丢一句:妈,美国没什么了不起的,它不要我,老子还不爱留呢!

访遍美国故友,我收拾行囊,毅然决然地买了回国机票。我到现在还记得在纽瓦克机场的那个清晨,一向文质彬彬的我竟然狠狠地啐了一口。美国,小心老子以后发达了回来收购你。

“我什么都能做!”

◆ ◆ ◆

2014年夏天,我回到中国。

回过头来看,那时候真的全是机会。而我,全都华丽地错过了。

沪指2000点,贵州茅台90多块钱一股。全国备案的私募基金才三千多家,管理规模2万亿不到。那时候十八届三中全会刚刚开完,中央史无前例地主动放开市场和行政,互联网金融里余额宝、陆金所横空出世,各地政府都在密集推广PPP、政府购买服务,推动社会资本进入公共服务领域,股市停掉了IPO,发债券破天荒地不用北京审核,直接下放到交易所自己去核。

经济似乎差到极点,PMI每个月都在创新低。我当时寄住在上海一个亲戚家,在浦东世纪公园地铁站附近。当时哪儿有卖房子发传单的人哦,鬼影都没一个。路边的商铺,唯一挣钱的就是洗脚房和油压房。

我应该做什么呢?我问自己。

五秒钟后我得出一个充满大陆券商从业人员色彩的答案:我什么都能做!虽然具体怎么做我肯定是不清楚的。

我想找一个大平台,很有钱的那种,做一个风口上的事情,一步步走向辉煌。我瞄准了PPP(Public Private Partnership)。

那时候中国的地方政府预算不受控制,通过银证合作,有了很多表外负债,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地方债问题。时任财政部长的楼大大(楼继伟)祭出PPP大招,本意是化解杠杆,引入民间资本,一来接盘,二来提升效能。

而我去的,正是上海第一大、国内第二大的政府平台公司。按理说,他们应该是PPP的先锋。

然而我去了才知道,国企套路之深,深到我今天都没法写出来。我只能说,当年朝气又稚嫩的我,碰到厚重的国企文化,就像鸡蛋碰石头,碎得满地浆液流。

2014年到2016年,我浪费了最宝贵的两年时光。出发时志得意满的PPP项目,最后虎头蛇尾,相关领导也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中离开了。而就在这两年,资本市场从熊到牛又从牛到熊走了一轮。每天坚持看新闻联播捕捉时政要闻的我,每每和金融圈的同学朋友撸串喝酒,听他们聊中国中车,聊暴风科技,最大的感受就是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那句万古名言:

“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恶狠狠地把手里的二锅头一口闷下,心里道,我真XX惨啊。

国企确实是“海龟”的黑洞,我要去市场化,风险化的领域。

最终我进入一家标准的私募基金,高薪,不做股票,专注做债券。公司“海龟”扎堆,办公室俯瞰黄浦江,格调极高。

陆家嘴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从金融地位来上来说,不论是五大行总部,还是三大交易所,没有一个设址在陆家嘴的;从办公的角度来说,说它是外国商办企业驻华总部的集散地可能更加贴切些。但在传统上,莘莘学子还是会认为,这个坐拥三件套,睥睨东方的巴掌大三角区是大陆乃至远东的金融明珠。

我心里对Margin Call的回忆一下子就爆炸了。这就是我要找的工作啊!在得到offer的那天,我兴奋地冲出2号线地铁站,在张杨路上狂奔大吼,丝毫不管路人的鄙夷。

“委外”大爆发

◆ ◆ ◆

我入职私募基金是2016年年初,当时肖主席的熔断实验刚结束,股市一片哀鸿。沪指从3600点一路重挫,不到1个月时间就跌到2700以下,部分交易日两市成交才3000亿。市场上基本没人看好股票。

然而就在这个档口,债券,一个被大部分金融人忽视,认为是“最多年化5%”的小领域,却刚刚走完两年的牛市。

得益于疲软的基本面,十年期国债从2015年初的3.64%稳步下行到2.85%,在利率中枢100bp下行的超强牛气加持下,基本找不到哪家券商固定收益部2015年年终奖低于人均一百万的。各家资管机构纷纷把玩了快五年的非标游戏放在一边,集中人手和资源,研究所谓的“二级市场技术”。

私募也不例外。

在2016年初,市场上能把债券市场游戏规则说清楚的人没几个。我碰到过好几个公募基金的女销售(渠道,对公都有),连收益率上涨到底是代表亏钱还是赚钱都说不清的。这在现在看来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当时却是事实。限于经济压力,我果断抛弃了走交易员——投资主力——投资经理的路线,一头扎入销售业务线,准备依靠自己的专业能力,大干一票。

我要向别人证明,金融销售,也可以是投资专业户!金融销售,也可以是技术出身!金融销售,不是只有啤酒肚和大保健!

在我看来,当时金融市场最大的驱动力,在于货币政策。虽然当时M2增速在12%左右,不算特别高,但是M1增速却高得惊人,20%起跳。这就是当时热极一时的“剪刀差”概念。当时大部分财经媒体和评论家基本上都认为这是由于政府2015年救市和大型企业活期存款提高造成,是一个统计上的偏误,没有实体意义。

然而在冲在一线金融的从业人员看来,绝非如此简单。

回过头来看,当时M1的高速上跳,主要原因是房地产政策,尤其是房地产的销售政策出现巨大的放松。在房地产去库存的指引下,居民的新增房贷基本带动了整个贷款的增长。从会计的角度来看,房地产销售以后,大量个人的定期存款减少,叠加上银行放出的表内信贷,全都成了房地产企业的活期存款,M1自然高得不像话。

要支持如此庞大的居民加杠杆,货币面的宽松是必须的,普通人手里能有多少存款,银行不给支持能买得起?不可能。

我记得特别清楚,3月去找工作时,银行的新增贷款是1.37万亿元的天量。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做债券,我要做债券,绝对比股票赚。

当时债券市场还没有马上感受到房地产市场带来的春风,有两朵小小的乌云笼罩在市场上空,一个是“违约预期”,一个是“营改增”。但是银行理财的销售情况非常好,主要得益于股市的负向财富效应。

对银行来说,因为货币面过于宽松,收益率是远期贴水的。卖了理财如果不马上变成资产,就会有时间损耗,类似于在牛市卖出了看涨期权。这时候银行会主动把资金投放给外部的资管机构,通过购买SPV产品的方式来确保收益。这就是所谓的“委外”。

当时债券收益率低得令人发指,公募基金的委外,基本都是定制的打新基金,券商的委外,通常是自己做的非标底层混搭些纯债,基本都有管理极限,过大了人手不足。

在这样的情况下,灵活多变的私募委外孕育而生。

私募做委外,优势和劣势都比较明显,一方面私募可以剑走偏锋,用垃圾债策略,用高收益对抗高违约率,一方面私募也可以多分奖金给投资经理,提升投资主动性,同时风控方面相对公募基金又比较松,容易出业绩。

上海的多家私募,当时都靠这一波春风,完成管理规模5倍乃至10倍的增长,我们也不例外。2016年夏天,是债券最疯狂的夏天,收益率狂下,银行狂放水。当时有个段子,叫股票交易员在讲分红率,债券交易员在算资本利得,纯债券基金一个月净值上1%(年化12%)的数不胜数。

市场的疯狂,可见一斑。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当时大包大揽好几个银行渠道,天天出去路演,卖产品,培训台上讲得口若悬河,销售业绩也屡破新高。回忆起来,那真是牛市中的幸福。辛苦,但是幸福。

老师的教诲,应验了

◆ ◆ ◆

我还在西南财大念本科的时候,常常去学院给教授老师们帮忙打杂。一来二去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搭上了关系。

恰逢2009年的小盘股牛市,当时老师和我闲聊盘面,冷不丁说,自古以来,中国的资本市场就是政策的悠悠球,牛市起于政策变化,繁于银行资本进入,终于监管收紧。

诚如斯言!

2016年9月,在黑色系的带动下,PPI指数结束了长达53个月的同比负增长,出现复苏迹象。而债券市场以2014年公司债放松为起点,走过漫长的一波银行资本进入的繁荣期,马上就要进入快速刹车的急弯,但是债券人意识到这个变化的堪称寥寥。我自己也没能想到。

中秋节后的第一个月末,央行一反常态,对货币面进行大幅度回笼。9月26日到30日,货币回笼了4200亿,月末啊。资历老的交易员们纷纷认为,监管要收紧了,超长债投不得了。

当时问题在于:1、债券市场的交易员普遍年轻,而且普遍排斥政治研究,很少有人坚持看新闻联播,阅读枯燥乏味的监管文档和新闻公告,结果就是羊群性地对周期缺乏敏锐度。2、银行理财的钱通过委外投出去,是要锁定收益的。一般资本到位后会马上进行信用债配置,lock-in收益,配置后不会进行交易,一方面交易成本高,另一方面收益率下行预期还在,自家的高票息债券都是宝贝,谁卖啊。

最后的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货币有从紧的迹象,所有人都无动于衷,该吃吃,该喝喝。直到特朗普击败希拉里,直到央行紧跟美联储的第二次加息,直到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严控金融,直到国海证券“萝卜章”,直到……

没有直到了,债券市场是同质化最严重的市场之一,缺乏分歧性,一多俱多,一空俱空。三大对冲工具,利率互换,债券借贷,国债期货,一个寻不到价,一个借不到券,一个砸到跌停……那年的债灾,某南国大公募基金的货币基金经理是个女的,一夜白了头,货币基金销售天天打电话求金主别赎回,信用债券中介基本没活干,市场流动性“嗖”地一下。干涸了。

陆家嘴固收小兵:“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2016年9月至今,十年期国债期货走势。

那段经历,特别像Margin Call的剧情,真的,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电影中的交易员一天时间就把MBS头寸全部清掉,债券从100块砸到65块,接近50%的跌幅,观众看来可谓是瞠目结舌。然而在中国市场没人敢也没人能在一天里退出。印象最深的,就是下午2点过突然有谣传,说某某大行领导要赎回,还有截图为证。本来就盘弱的国债期货“哐当”一下自由落体,整个市场脆弱到了极点。

一年后,机缘巧合我碰到了谣传中的主角,英俊的面庞又添了几多风霜,说起当时莫名其妙的飞来一“锅”,他颇为慨叹:

“市场在短期是不理性的,没道理的。谣言也能砸个坑?交易员们是XX吗?但是在长期呢,市场又是非常高效的,跌停那几天,十年期国债期货99、98块一单,现在呢?都要跌破91块了,那你能说人家往死里砸是错的吗?”

沧海桑田,债券市场的熊市还在持续,金融市场的正向淘汰也在不紧不慢地进行,国开债从3.1314,到4.1314,到5.1314,或许还有6.1314和7.1314。

我突然回想起入行前站在圈外的状态: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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