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四家店鋪和三個女人

小镇上的四家店铺和三个女人

店鋪

其一

小學校建在馬路邊上,不大,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學校裡有小花園,用萬年青圍成兩處,中間留一條道,通往教室。兩邊的花園裡都有水池,池裡立著不大的假山,上面鋪綠苔,終年溼漉漉的。花園裡有桃樹,是毛桃,結的果極酸澀。學生都不會去偷摘。有柳樹,很細弱。有碗口粗大的黃桷蘭,一到夏天枝葉披拂,開出很香的花,花色黃潤如玉。還有些茶花,薔薇,和不知名的花草,都零星散落在園子裡。

花園裡還有石桌石凳,可惜兩邊花園裡都只各有一處。下課後,同學們都爭著坐。夏天裡很涼快。放學後,一些住學校的男老師穿著背心短褲,趿拉著拖鞋,捧著茶盅,三三五五坐在這裡談天。幾個女老師就圍著水池看魚。池裡的魚不多,就幾尾鯉魚。紅的,黑的,雜色的。每天都看,似乎也不厭煩。

從學校出來,就幾步路便可以看見一間小鋪子,是賣雜貨的。這就是三年級學生蔣小軍的家。

雜貨鋪不大,前面是鋪子,後面是住房,中間有一道門,門上掛了布簾子。每天在學生上學前,蔣小軍的媽媽就開了門,再把窗戶上的木板拆下。窗口裡面有一張木板,上面擱著五六隻很大的玻璃罐,裡面放著糖果餅乾、花生瓜子等吃食。後面是一個貨架子,整齊碼放著貨品。學生上學後,她就坐在玻璃罐後面,聽收音機。她愛聽些流行歌曲,也喜歡聽點新聞。聽累了就走到門外,看爐子裡的蜂窩煤燒的怎麼樣了。爐子上有一隻大錫鍋,外面燒得黑糊糊的。裡面燉煮著湯汁,散發出很濃厚的火鍋味。蔣小軍他們家還賣麻辣燙。爐子一旁有個木架子,分三層,每層裡有一隻塑料筐,裡面放著用竹籤串好的食物。洋芋片、藕片、蘑菇、山藥、茭白、萵筍、白菜等。沒人吃的時候,就用一張大紗布罩住。

中午和下午放學是雜貨鋪生意最好的時候,蔣小軍這時就要在一旁幫忙。母子二人要忙上很久,才能吃上飯。蔣小軍的爸爸剛去世不久時,他們真是累得要死,現在一年過去了,兩人都適應了下來。通常是蔣小軍在鋪子裡,媽媽在外面守著賣麻辣燙。麻辣燙弄起來比較麻煩。要把串好的食物放鍋裡,要記住誰點的什麼東西,要不斷地觀察生熟程度,等熟透後撈起來還要放在一隻鋁盆裡,用刷子上佐料。等都做好了,還要收錢找零。這一切蔣小軍還做不會,全是媽媽一手完成。蔣小軍家的麻辣燙味道很好。上好佐料後油光鮮亮,很有賣相。食材煮的也是熟而不爛。小學生揹著書包,或站或蹲,翹著嘴巴,吃相狼狽,卻極其痛快。路人看見,也禁不住了,要上三五串,也和小學生們一起吃。

這是雜貨鋪最熱鬧的時候。

吃完後,可以喝甜水。一張小桌上擺放十來只彩色塑料杯,裡面裝著水,上面蓋一塊玻璃片。這是冷開水加糖做的。以前蔣小軍的媽媽用白糖,後來改成糖精。吃了麻辣燙,顧不了那麼多,五分錢一杯的水,一口就下去!

蔣小軍的爸爸是怎麼死的呢?外面的人都說是被車撞死的,被撞的時候是大晚上,路上都沒人,第二天才被發現。鎮上的人都說可憐,才三十幾歲。可是隻有小軍媽才知道原因。他是在外面欠了賭債,被別人追,怕連累妻兒才半夜跑了出去。這樣看來,蔣小軍的爸爸死得還算有點情義。鎮上因欠賭債而死的人,這是第一個。

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小軍媽長得漂亮。沒生意的時候,街上總有些男的老愛往這裡湊。買菸呀買酒呀,買了又不走,賴在這裡和小軍媽說話。她知道自己現在一個人了,得罪不起,就跟他們耗著。嘴巴上的打情罵俏怎麼都可以,要是動手動腳她立馬從貨架上抽出一把尖刀,冷冷地說:“不怕死的都來,老孃奉陪!”

她只對一個人好,就是老沈。

老沈是鎮上的電工,有老婆,是醫院護士。有個兒子,但早夭折了。後來想再生一個,老婆又懷不上。他是在一次整修這條街的電路時認識了小軍媽。那天他發現鋪子裡的線路太亂,太危險,就主動替小軍媽重新拉線,把線路弄得整整齊齊。老沈從木梯子上下來,小軍媽就遞上一條白毛巾,還有一瓶汽水。他們就從這時開始好上了。老沈瞞著家裡,隔三差五來鋪子裡幫忙。實在沒什麼事可幹,兩人就坐在玻璃罐後聽收音機。一來二去,街上就傳開了。一些飛短流長跑到老沈的老婆徐麗麗耳朵裡,起初她不相信的,醫院同事提醒她要多個心眼。

一次她挎上小包和往常一樣出門上班,走到巷口便躲在電線杆後。她看見老沈推著自行車朝學校去,就跟著他。徐麗麗那時還希望老沈只是去辦什麼事情,直到看見老沈把自行車靠在雜貨鋪門口,走了進去後,徐麗麗才真的相信了。

徐麗麗不吵不鬧,一切和往常一樣。

蔣小軍在學校裡和王大胖起了口角,兩人廝打在一塊。王大胖真胖,一把就讓蔣小軍趴地上起不來,他朝蔣小軍啐了一口,說:

“你打呀,你打得過我?”

蔣小軍趴地上,用手指著王大胖恨恨地說:

“王胖子,你等著,我告訴我媽去!”

王大胖又給了蔣小軍一個大嘴巴,說:

“你以為你媽是誰,你媽是破鞋,早跟別人睡床上了!”

蔣小軍聽完,哇哇大哭。

晚上蔣小軍把王大胖的話告訴媽媽,小軍媽先是吃一驚,臉色都變了。她說:

“放他孃的狗屁,以為咱們孤兒寡母好欺負,明天我去撕爛他的嘴!”

後來小軍媽對老沈說了這事,她讓老沈快和徐麗麗離婚,免得東窗事發弄得大家都難堪。老沈抱著小軍媽,用粗糙的大手摩挲著她的頭髮,說:

“容我想想。”

誰也沒想到,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雜貨鋪起火了,燒了一個晚上。蔣小軍跑了出來,他媽被燒傷,送到鎮醫院,大夫說必須轉到縣城的大醫院。

三個多月後,小軍媽出院回來。臉上被燒得變了樣,很可怕,鎮上人以為是見到了鬼,仔細看才發現是小軍媽。大家都抹眼淚說她命太苦。

蔣小軍還在學校讀書,他上課時呆呆望著窗外。花園裡的黃桷蘭樹葉都快掉光了。現在雜貨鋪沒了,真不知道蔣小軍以後怎麼辦?

其二

廢品收購站離蔣小軍家的雜貨鋪不遠,沿著街道往南走,過了理髮店就到。收購站外面有兩扇很大的鐵皮門,刷的是綠漆,已經剝落了。一進門就可以看見左側擺一臺大秤,大秤後面有一張桌子,上面放一把黒珠大算盤,幾個筆記本,一支圓珠筆。桌子很髒。王耳就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他喜歡左腿壓在右腿上,輕輕地抖。後面就是堆放廢品的地方。成堆的紙板聳至屋頂,下面雜放著廢書廢報紙。他對面是放玻璃瓶子的,酒瓶油瓶輸液瓶等,全堆在那裡。這裡有一股子很怪的味道,說不上是什麼,總覺得有些刺鼻。王耳早習慣了。

他愛喝茶,但規格都不高。幾毛錢一斤的茉莉和鄉下人挑來的老鷹茶成了他的首選。至於抽菸,也是最便宜的。他有時還抽旱菸。或許正因為如此,王耳倒是攢下不少錢。一個收廢品的比那小學老師更風光!

有人來賣廢品,都是自己將東西放秤上。秤是檯秤,上面佈滿了鏽,可是很準。王耳隔著桌子用中指滑動遊碼,翻開筆記本記下數字,然後在算盤上撥弄幾下,從抽屜裡拿出錢遞過去。來人拿錢走人,也不多說什麼。整個過程王耳都是不疾不徐,有時一句話也不說。

收購站裡面有一個天井,靠著他家的住房。天井四四方方,全長著綠苔,碧油油的。中間有個花壇,很大,居然種了一株芋頭!葉片肥厚寬大,莖幹粗壯極長,看起來很富態。旁邊還放著十幾盆花草,都開得很好。天井上面露出個方形的天,旁邊是屋簷上的青瓦,下雨時可以看見雨線順瓦楞留到天井裡,流到芋頭的大葉子上,嗶嗶啵啵。這是一種很古典的畫面。

王耳很瘦,夏天時愛穿汗衫,露出的肩胛骨像刀尖一樣。他老婆卻很胖,愛穿顏色很豔的裙子,出門必戴耳環,必穿高跟鞋,走在街上格格格地響。她愛到糧站旁的那間蛋糕店買蛋糕。一進去就出不來了,原來是和蛋糕店的老闆娘談天。一談就是一個下午,出來時手裡拎很多盒子。王耳的老婆就那麼穿著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回來。

有人說:“看看人家王耳的老婆,哪裡想得到人家是收破爛的。”

王耳老婆是街上談論的重要對象。

有人就問王耳:“收個廢品就這麼掙錢?”

王耳說:“那要看怎麼收嘍。蹬個破三輪走街串巷,這樣子掙不了幾個錢。”

“我就是說嘛,那些頂多算個游擊隊。你這裡才是根據地。看來這裡面有門道,說說看!”

王耳脖子一抬,說:“笑話,做生意的各家有各家的門道,這是過日子的法寶,你見過誰到處去說?”

但大家始終不信,收個破爛就能常去蛋糕店?還時不時從滷菜李那裡切一大盤豬頭肉外加一個大肘子?他老婆就能戴上黃燦燦的金耳環?

一次在李三兒的飯館子裡,幾個人光著膀子喝酒。先是划拳,面紅耳赤的,後來酒喝光了,想要再來一瓶,又沒了錢。

“媽的,我們打一天石頭還掙不來幾瓶酒錢。”

原來他們是附近的石匠。

“都說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哪裡想得到我們幾個手藝人是這光景。”

“還比不了王耳收個破爛!”

“王耳算個什麼東西,淨幹缺德事!他龜兒子在開錄像廳,專放黃顏色的。”

錄像廳開在天井後面的一間屋子裡。屋子很大,用厚木板隔為兩間。正門進去可以看見放著幾排長條板凳。前面一張大方桌,上面一臺電視機。這間屋子放武打片,《少林寺》呀,《黃飛鴻》呀,《太極張三丰》呀,都是好電影。可是沒人看。這間屋子後面有個暗門,打開後進到隔壁,也是一樣擺設,只不過電視放著的全是黃片兒,整個屋子沒個窗,黑乎乎的。可是從無數亮著的菸頭可以知道這裡坐了一屋子人。原來人都在這裡!

王耳這個錄像廳是一年前才開的,開始時他也怕。後來他老婆說:“怕什麼,別忘了你小舅子是派出所所長!”

王耳的錄像廳收費很貴,一個小時是五塊,一天下來怎麼也有兩三百了,一個月下來就很可觀。但這錢他們不敢獨佔,他們只佔六,餘下的給了派出所所長。

這個秘密沒人知道。

開始有人跑到派出所舉報,說王耳掛羊頭賣狗肉,收廢品只是個幌子,放黃色錄像才是真。所長派了幾個人去了一趟,回來說沒發現人家放黃色錄像,屋子裡正放著武打片兒呢。還警告那人不要亂說,否則算誹謗。時間久了,大家才明白他們幾個的關係。那年頭,這樣的事情在鮮魚口鎮不算多,因此大家很談論了些時候。

媽的,原來王耳乾的是這營生!

第二年的一個初夏,好像是中午,太陽很大。一輛警車停在廢品收購站門口,一會兒王耳被帶了出來。圍觀的人都看見他手上有銬子。

後來街上又傳出派出所所長被調查的消息,原來是有人跑到縣上去告的狀。那段時間鮮魚口鎮熱鬧了好久,這件飯後談資很快就把雜貨鋪被燒那件事給蓋過了。

王大胖就是王耳的兒子,出事後,他在學校再也橫不起來,聽說現在連蔣小軍都敢跟他對著幹呢。

其三

蛋糕店的名字叫付五哥蛋糕,付五哥的全名還真沒幾個人知道。他瘦,戴眼鏡,背微駝,走路辦事都很拖沓。都說他像個大學教授。他老婆有點矮,齊耳短髮,在店子裡跳來跳去,很利索。她和付五哥一樣,也會做蛋糕。

當初付五哥把蛋糕店的地址選在一間公共廁所旁,他老婆極反對。

她說:“簡直笑話,把蛋糕放在拉屎的隔壁,你賣給誰?”

付五哥執意要把店開在廁所旁是有原因的,其一他堅信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傳統經營思想,認為他的蛋糕就算真放在廁所裡面也一樣好吃,何況還有一堵牆隔著呢;其二,這個地方的租金最便宜;其三,這裡緊挨著糧站,糧站裡的人都是吃公家飯的,買得起這些做工精緻的蛋糕。

於是付五哥蛋糕店就開在公共廁所旁了。它是鮮魚口第一家蛋糕店。

不知道付五哥從哪裡學來的手藝,他做的蛋糕好吃,有很濃的雞蛋香,又綿軟。奶油吃起來不膩。做的花式也多。從此鮮魚口鎮的人過生日又多了一項開支,就是買蛋糕。在店裡可以買現成的,但有些人講究,要寫上自己的名字,還要有英文的,要有很大很紅的花,要兩到三層的,這就要訂做,價錢也貴。付五哥用一兩個小時,蛋糕做好,裝在很漂亮的紙盒子裡,外面纏上粉色或藍色的絲帶。不像是蛋糕,像是工藝品。

這是一般人過生日的蛋糕。要是老人做壽,蛋糕就更講究了。不要花,不要那些蚯蚓般的英文字,不要圓的,不要什麼多少層。要做成壽桃樣,上面要寫個繁體的壽字。還要有綠葉子。桃子要大,葉片要肥,顏色要豔。

付五哥全能做!

除了生日壽宴,平時吃的蛋糕也不錯。付五哥可以做一種花形的小蛋糕,有三個花瓣。做這種蛋糕可以自己拎著雞蛋來,折算後只收麵粉費和加工費。這種蛋糕賣的很好。

另外付五哥還把西餐引進了店裡。你可以在店裡的小桌子上,用刀叉把蛋糕切成小塊,細細地吃,然後喝一大杯牛奶,像外國人那樣。

虧他付五哥想得到呀!

付五哥有個兒子,也在鎮上的小學讀書,和蔣小軍是同班。他叫付廣德,小名大付。

大付和他爸一樣瘦,背也有點駝,好在沒戴眼鏡。可是頭大如鬥,寬顙。人家說大付以後老了,定是個壽星模樣。

學校的同學都叫他付大頭。

付大頭念不進書,中學只讀到一半,有一天就對付五哥說:“書我不念了,跟著你學做蛋糕。”

付五哥正在打雞蛋,他把一隻雞蛋摔在付大頭臉上。一臉的蛋液。

“滾,沒用的東西!”

付五哥繼續打雞蛋,他要做一個壽宴蛋糕。

那天晚上付大頭沒有回來,一個晚上付五哥的老婆都在哭,怪付五哥把話說狠了。她要去找,付五哥不讓。

第二天也沒回來。

到了第三天,付五哥也慌了神。兩口子跑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人問:“什麼時候丟的?”

“前天”。

“前天?那現在才來報案!”

哇——,付五哥的老婆一聲大哭。

鮮魚口鎮不大,可是巷子多,找個人也不易。付五哥兩口子在同學那裡沒找到後,就去印了尋人啟事,印好後,付五哥的老婆刷漿糊,他就貼。一個鎮子處處可見找付大頭的尋人啟事。大家才知道原來付大頭丟了。

後來去縣城,也是貼啟事。可是縣城有人管,不讓到處貼。他們剛一貼上,就被戴紅袖章的人撕了,還要罰他們的款。可是等那人一走,他們還是貼。後來他們不貼了,因為已經過去半年多。

半年來付五哥蛋糕店都是關著的,現在他們又回來了,第二天蛋糕店裡就飄出了蛋糕香,他們做好了第一箱蛋糕。

付大頭一直就沒有找到,他們也死了心。

後來鮮魚口鎮改造,拆掉了蛋糕店這一帶的舊樓,在菜市場旁邊建了專門的商鋪,付五哥就把店移到那裡。

招牌上的名字還是付五哥蛋糕店,可是招牌做成霓虹燈的,晚上閃光,很好看。

店裡多了兩個很大的玻璃櫃臺,每個櫃檯裡面是三層,放著各種做好的蛋糕,還有一些模型。那模型做的跟真的一樣。烤箱是新買的,比以前那個更大。付五哥也會做水果的蛋糕了。現在老人壽宴上不再做壽桃樣的蛋糕,要做四層的大蛋糕,上面還是要寫上繁體的壽字。現在沒人拎著雞蛋來做蛋糕,都是買現成的。

付五哥兩口子已經有了另一個兒子,是在付大頭失蹤後的第三年生下的。現在四歲了,他叫付來。

在付來五歲時,付大頭意外地出現在店門口。付大頭變高了,皮膚也黑了,也長了鬍子。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旁邊有個女的,懷裡抱一小孩。

那是付大頭的妻子,叫明麗。懷裡那個是他們的女兒,還沒取名字,說是專門回來讓爺爺取。

現在付大頭兩口子也開了一間蛋糕店,他們做的花樣比付五哥的多,店裡的裝修也很時尚。付大頭讓他爸不要做蛋糕了,就在家帶孫女。付五哥做了一輩子蛋糕,哪裡能歇?

付家的蛋糕店一直都在鮮魚口鎮開著,今天我們也是在他們家買蛋糕。

當年付大頭究竟去了哪裡又幹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

這或許是付家的秘密。

其四

本來這是一家餐館,開了有兩年多,後來改成雜貨鋪。雜貨鋪建在馬路邊上,後面是一個魚塘。雜貨鋪有一半都在魚塘上,是用了三根大石柱才立住的。從魚塘邊看去,像吊腳樓。

鋪子還是用的木板,木板黑而亮。貨架上擺著些菸酒糖鹽醬蠟燭火柴,有一層灰。貨架前有一張藤椅,有些藤條已經繃斷。常常看見一個老頭坐上面,手裡有搓著兩個鐵球,咕嗞咕嗞的。他很胖,戴老花鏡,額上有個鵝公包。鬍子花白,可是不長。他隔天就要刮一次臉,在李四的剃頭鋪裡。他愛抽菸,抽旱菸。我們那裡叫葉子菸。菸葉從集市上買,買回後用剪刀把一頭的粗梗鉸去,再將菸葉攤開,裁成一塊塊方形,然後一一細細地裹,裹成一寸來長的菸捲。他還用提前裁好的白紙,把菸捲包住,整齊放進一個鋁製的飯盒裡。一飯盒的煙,他要抽一週。他抽旱菸用煙桿,一米來長,是紅酸枝木做的,煙鍋是黃銅的,那菸嘴是玳瑁的。這是他的寶貝。

他姓章,我們叫他章三爺。

章三爺是鮮魚口的老戶,他那個老太婆死在六年前的一次腦梗塞,第二天才在地上發現,全身蜷曲,都僵硬了。章三爺有一個兒子,跑長途運輸,很少回來,寄錢寄物倒是很勤,章三爺不愁吃喝。他一個人開個小鋪子,很閒適,能賣就賣,不能賣留著自己用。

章三爺會寫毛筆字。字如碗口大,一支狼毫蘸足了墨,在紅紙上寫著:“春至陽回千里錦 時來運轉萬家新”。章三爺只寫春聯,一年就一回。

章三爺有一臺木殼收音機,就放在床頭,睡覺前他都要聽。就著旱菸,慢慢聽戲,聽天氣預報,聽新聞,也聽一些年輕人的歌曲。木殼收音機是他兒子從昆明帶回的,花了三百。

等到所有頻道都停了,他也要聽上一段時間的電流聲。木殼收音機摔了一回,拿去修,耽擱了兩三天。這兩三天裡,章三爺很寂寞。

那隻花貓養了快三年了。體態肥碩,毛色油潤。它太懶了,不想走路。最愛蜷在章三爺的懷裡,章三爺坐在藤椅上。章三爺愛乾淨,整天圍著圍裙,藍布的,很長,垂至鞋面了。所以他可以放心做事,不擔心弄髒衣服。他能由著貓隨便跑他身上來,也是這個理由。

章三爺左腿不方便,那是條傷腿,是年輕時下田插秧被玻璃割傷的。傷口很深,掉了好大塊肉,因在泥裡泡了,傷口感染。後來腿是保住了,但醫生說必須長期敷藥。沒想到會有這麼長,到現在章三爺每天早晚都得敷藥,裹紗布。一個紙盒子裡裝著紗布啊,藥膏啊,還有兩把鑷子。

章三爺走起路來一高一低,但他沒用柺杖。

因為腿腳不好,章三爺一直沒出遠門,就在鎮上,就在他這個雜貨鋪裡坐著。一天下來,他也能賣掉一些東西。來買東西的,都是熟人。遇到一個,他就和別人攀談。談天氣,談鎮上的新鮮事。要是碰上老朋友,就拉他進來坐,泡上茶,談他大半天。談什麼?就談鎮上的掌故,談多少回也覺著有味!

有時章三爺把鋪子關了,就跑到鎮上的老茶館去,不是為了喝茶,而是為了打長牌。章三爺打得一手好長牌。長牌很複雜,不像打撲克那麼簡單,這不是所有人都會的,多數人都只看牌上印的三國水滸紅樓的圖案,或點評哪些美女圖更好。章三爺很瞧不起這些人。

他說:“長牌不是西洋鏡,哪裡這樣看?哼,外行看熱鬧!”

現在章三爺快八十了,這幾年衰老的極快。他的牙口也不是那麼好,補了三四顆了。起初兒子說補一顆金的,其餘就用銀汞。章三爺罵他是敗家子,又罵他掙了幾個錢,就那麼狂。最後全是補的銀汞,一張嘴就看見幾粒銀光的牙。

現在章三爺走路要用拐了,左腿越發不好使,上點坎都沒有勁。

他想:真是老了。

人老了就怎樣?

他想:就是死。

章三爺一想到死,心裡有些發憷。他活這麼大歲數,見過鎮上很多人死,參加過很多喪事。一群道士,幾天幾夜地折騰,鑼鼓鈸鑔沒命地敲打,再敲也敲不醒死的那個人。

人死如燈滅啊。

真到了那天,他章三爺就什麼都不是了。只是煙,是塵,是土。

老太婆就是這樣。死了這麼多年,他也很少想起。死就是死了,清明燒把紙。

這幾天晚上,章三爺似乎總能聽到房樑上有聲,開始以為是老鼠。老房子裡有老鼠是常事。可細聽開去,卻極似鏈子拖拉的聲音。章三爺想起來,可是身上像壓了千鈞之物。早上醒來,渾身痠痛,頭也昏。他知道是所謂的鬼壓身,那鏈子聲響不消說就是黑白無常了。

難道自己的大限即將到了?

鮮魚口鎮有陰陽師,姓趙。我們叫他趙大師。章三爺去找趙大師,還沒開口,趙大師就說:“三爺印堂有黑霧,你遇著事了。”

章三爺寒毛皆立,心裡直佩服趙大師的神力。他把事情說了,趙大師戴上眼鏡,在一張紙上畫了很多東西。章三爺看不懂,覺得是些符文。趙大師畫完,嘆口氣,又搖了搖頭。

趙大師說:“三爺,對不起了。看來您的大限是到了,通知兒子回來,早作準備吧。”

從趙大師那裡出來,章三爺反而平靜了。走路似乎也不太吃力。他去切了一斤多的滷豬頭,回家後,從貨架上拿了瓶酒,然後一個人吃的很有滋味。

他沒有通知兒子。沒用,回來見著也傷心,不如安安靜靜地走。趙大師說約摸還有半個月吧。

夠了,半個月可以做很多事。

第二天他去扯了幾塊好布料,要做件衣服。他不愛那些用粗布做的壽衣,太醜,縫合得也太草率。死了就這麼打發?章三爺要做一身好衣服。

壽材也要定好。他去了壽材鋪,定了一口樟木的。老闆是熟人,說:“三爺,給誰定的,要這麼好的壽材?”

“我自己的。”

老闆驚的說不出話,哪有自己跟自己定棺材的?

壽衣壽材是同時送來的,這讓章三爺覺得很驚訝。隨後又想,看來不是巧合,一切都有定數。

章三爺是在某個晚上死的。

自從壽衣壽材到後,他每晚都穿著壽衣,睡在壽材裡。奇怪的是,他那幾天睡得很好,再也聽不到鏈子聲。他想,或許黑白無常知道自己要來了,也就不催了。更奇怪地是他幾十年的傷腿居然結了瘢痂,不用再敷藥,那額上的鵝公包也不知道何時消去了!

章三爺的兒子後來怎麼樣,我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回來料理了後事,哭了幾場,就又走了。

現在那個鋪子還在路邊,大門緊鎖。瓦上牆上全是泥塵。池塘也乾涸了。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2018-5-18 下午寫成

2018-5-23晚上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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