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亮|四十有惑

劉興亮|四十有惑

文/劉興亮(微信公眾號:劉興亮時間)

1

時間真是奇異的概念。據說時空是附著在「物體」上的屬性。沒有事件就沒有時間。任何事物都因空間中的位置和先後順序而在人的感受中獲得確定性。否則,我們就不能指認任何東西,也無從認識自己。

印象中,時間的密度是逐步加重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快。小時候,每一天都是悠悠歲月,想要等到下課都很難;若要等到放學,那更難;假如等到放假,幾乎喜從天降。

不知不覺中,當我們對周圍有限的環境人物不再陌生,時間變得如過隙的白駒,任何固定週期都感受性地縮短了。或者是周圍的一切陳舊了,或者是我們不再敏感了。

今天,我整整四十歲了。才猛然醒悟到這一點。

在此之前也有零星感受,但不強烈。存在主義哲學認為,「現在」是一個虛無;也有人說,「當前」是靠整個記憶保留下來的「過去」的積累。後一種說法很容易找到認同。

過去聽年長的人談論「中年危機」,就像暑期的小學生初聞高考,不唯不信,甚覺渺茫。而今正應了那句詩:人生百年永,光景我逾半。

2

人的感受力會隨著「事件」的堆積而逐步遲鈍,頭腦中巍峨聳立的經驗與觀念制約了想象——咱們與孩子比都很沒勁;另一個結果是,個人的位置越來越固定,四面壁壘,舉步維艱。

北島曾經寫過一首詩,結構如下:

《生活》

這類取巧的「作品」誨人不倦,我當年就是發現詩歌很容易完成(一個字也行),這才走上了「創作」的道路。

我沒像王朔那樣藏私,而是一路叫人,大夥滿心歡喜地步入了文學殿堂,魚貫而入——這座殿堂看起來富麗堂皇卻又走風漏雨。

北島這首詩的本意大約指中國人的生活就像一張盤根錯節的網,人情關係盡在不言中,總有一個節點屬於你。如若深入察看,這張網更像是盤絲洞裡的蜘蛛精捆在唐僧身上的尼龍線,任你如何掙扎,都無從擺脫,想要身獲自由,幾乎束手無策,或曰只能束手待斃。

隨著馬齒徒增雄心銳減,大夥兒變得成熟了(也稱作圓潤),深諳人情世故,遇事能退能進,傲氣收斂,八面玲瓏,待人接物總是得體,內外兼修爐火純青,既不仰望星空也不探尋內心。

我們幾乎徹底理解了自己,在芸芸眾生之中能力有限又理想不滅,把「揚長避短」發揮得不動聲色且淋漓盡致。因此我片面地理解所謂成熟就是把「分寸感」與「進退感」拿捏得十分應手。

人對自己認識的越清晰,就越不可能做出改變。意識到這一點,其實很悲哀。「可塑性」就是年輕人在霧中狂奔的景象——二十郎當歲的青年精神可嘉,不管什麼事,雖千萬人吾往矣!

要知道二十年前吾輩的行事風格是非常堅硬,十分水泥,特別後現代的。我們昨天的理想還是科學家,夜裡就決定當歌星;今天剛振作起來,明天就想「垮掉」。雖說要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但自己的路像一條彎曲的虛線,並無章法可循。

俱往矣!

歷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3

小時候讀書,老師要求總結,週末小結,年終大結,好人好事需總結,犯了錯誤考試搞砸也要總結。

彙總往事,從中抽絲撥繭,揀出好的成分自勉,更多時候是靈魂深處鬧革命,除弊自新,保證不斷「進步」。在熟悉的雞湯中與歲月同浸泡,我們都能脫口而出康乃馨般的箴言:眼前的山路遮蔽了視線,雖然朦朧崎嶇,只要心中明亮,到了山頂就會發現背後是光明的坦途。

其實陷溺於歧路中年深月久後,沒有幾人能無悲無喜。我總猜想,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酒後一氣呵成的。我也想先天下之憂而憂(真的先來了),後天下之樂而樂(真的遲到了)。

看淡世事的人常說,「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如此境界都是生計無憂的人閒來無事的風雅,雖不能說迂闊,但距「歷經風雨」後的衝漠無朕實在太遠。

因此在不惑之年,透過繁華喧囂的人生景象,我首先向我的文學生涯致敬,作詩如下:

《人到四十》

啊!

千萬別以為這首一字詩是一聲慘叫,這麼想你就錯了。薩特說過,真理不需要呼天搶地。同理可得,悲慘也總是無聲地流淌。這個字表述的是深深的困惑。

孔子以四十而不惑,聖人的境界太高,吾輩望而卻步。生活中尚有許多困惑,總結起來,不出乎事業、家庭、性、死亡。

4

先說事業。

這可真是百尺竿頭讓我們更進一步講話,離遠了怕彼此聽不清。

當代社會各行事業蓬勃發展欣欣向榮,遍地都是黃金,放眼望去路人都處於事業的上升期,再不懂事的女人也明白這一點——你不要在我四十歲的時候要求逛街看電影吃麻辣燙。穿過霓虹閃爍的夜色,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首先拼的不是酒量和體格,而是看誰「做的大」!

劉興亮|四十有惑

做的大不大,決定了你的社會地位、個人影響和中年魅力。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扶老攜幼一路前行,跌倒了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繼續。失敗是成功之母,小時候的教科書教會了我們面對現實,現實就是失敗。雖說條條大道通羅馬,但總有人死在走向羅馬的途中。

據說百分之九十五的創業者都倒在了半途。那麼在如今這個尷尬的年紀,在創過業還在創業的處境中,我該對年輕人說些什麼呢?

假如你想創業的話,最好具備以下條件:

第一是強健的體魄充沛的精力;

第二是一定的家底(最好有人給你兜底);

第三是持之以恆堅忍不拔的性格,從小就有這種韌性而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要鍛造;

第四是恰當的項目時機,數這一點不好說,沒什麼道理可講全憑感覺;

第五是幾個鐵了心跟你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夥伴;

第六就是看自己要乾的事兒是什麼性質,分清過日子的買賣和普惠天下的大業是兩碼事;

最後就是你看看自己從小是否老倒黴,不然最好算個命再行動。

5

次說家庭。

中年危機似乎就是衝著家庭而言的——當然這又關乎事業。上有老,下有小,各種事情都需要面對和處理,危機層出不窮。

孩子學習跟不上得報班,打架早戀離家出走常常猝不及防;老人隔三岔五鬧情緒生病,一會兒要回老家,一會兒要來看孫子,情緒無常;如今還有不少中年人響應國家號召造二胎,那種情形有多令人發愁連想都不用想。

要是工作穩定事業有成還好,物質生活有保障,逢年過節不是雪山就是草原,或者東南亞澳洲,在幾個世界之間來回穿梭,就算家庭成員之間有些齟齬或芥蒂,也能「在路上」消解掉大部分。

真正的危機往往誕生於感情破裂,事業滑坡,以及身體每況愈下導致的內心緊張。就拿身體來說,年輕人的生猛無畏誰都經歷過,那時誰也想不到自己會日薄西山。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借主人公的口吻說,隨著年齡增長,身體到處犯病,他清晰地知道了自己的內臟都在什麼位置。

四十歲的年齡當然不至於此,但明顯感覺到長途跋涉勇攀高峰的勁頭不翼而飛了。我們更願意躺著讀書,而不是出去展示自己的「青春肉體」。孤獨就這樣隨著身體能力的下降而在內心發芽生根緩緩生長。

這時候家庭似乎變得比以往更加溫馨和美妙,孩子的繞膝,老人的叮囑,妻子的關愛,聽起來都合情合理。假如有一天家裡沉入寂靜,我很可能感覺不對勁兒。我終於在不惑之年理解了「家」嗎?也未必。

6

再說性。

每個年代裡都有一批人會選擇「出家」,放棄家庭倫理責任和世俗享樂,進入高於現實的精神世界中去遨遊。很長時間以來,對此我疑惑不解。

夫子說,食色,性也;吾未聞好德如好色者。對吃與性的追求不是人後天習得的行為,而是牢牢附著在人身上的屬性。要活下去就得吃東西,要突破死亡的門檻延續基因就需要性。這兩樣都是人體內部的本能。不順應本能就是反對自己。

然而性這件事總有氾濫的傾向,我們積極於此道多數時候不是為了繁衍,而是為了享受,常常陷溺其中難以自拔。與此相關的一個重要概念是——愛情,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高深莫測。

據說沒有愛情的性生活是不道德的;反過來就效果迥然,沒有性的愛情非常崇高,直抵柏拉圖的高度。

中國的大賢人程顥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喊了一千年,實際上很少有人遵守這份道德規範。女人餓了就要吃飯,如果沒有飯吃,嫁個男人(就算是二婚)又有飯吃又有家庭溫暖,怎麼看都是划算的事情。這時候你讓人家餓死,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是很壞的教唆。

為什麼在中年,性成為一個重要議題呢?還在於我們無法超越這件事情,仍然對它有種種念想。

依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力比多」是人類社會前進的原動力。意思是,所有男性之所以在社會生活中積極行動,渴望獲得成就與認可,都是為了博得女人的歡心,說直白點就是為了性生活。

民諺曰:「男人四十一枝花。」這句話似乎不無道理,也正是我困惑的主因。我不禁回顧往事,感慨連連。年輕的時候,作為單身青年的我很希望博得女性的青睞與歡心,往往鎩羽而歸;歲月不居,如今仍然是那些青春活潑的姑娘,她們的態度發生了逆轉。然而,我已經作為孩子的父親並且已經四十歲了呀!

7

最後是死亡。

忘記是誰說過,死亡之所以令人悲痛,不在於生命的消逝,而是生命所具有的力量的消失。

劉興亮|四十有惑

過去讀到這句話,覺得是廢話。如今再看,感受不甚相同。之所以在這個年齡忽然想到死亡,是因為我們生活中開始接觸到這種事實。在我所經歷的各個人生階段,小學,中學,大學,工作單位,幾乎每個階段都有熟知的人離開了人世。作為一個有志青年,我感覺它們來的太早了些。

除此之外,親戚朋友間的老人,陸續離開的也逐年累增。死亡幾乎不再是一個話題,而成為現實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會從人生的某一瞬間意識到死亡,並開始思索這件事情對自己的影響。

但真正開始嚴肅思考,仍然是四十歲左右的事情。古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也就是說,在大多數人類歷史中,35歲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上限了,多數人在這個鐘點已經多半截身子了。這意味著過了中點以後,我們就開始走下坡路,循著死神的方向一步步走過去。雖說看起來遙遠,但理性地思考,這就是事實。

想到了這點以後,或者說意識到「死亡」後,我們才會反過來鄭重思考「生命」的意義。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幹了些什麼?這些簡單的問句變得具有神學意義上的嚴肅性。

是不是會有人在若干年後記得我的存在,這是個重大命題。而當我們接觸到這些問題後,才明白生命不僅僅是一次化學燃燒過程,還具有其他的指向性。因此,人也不該僅僅為了吃喝拉撒而活著,生命之花參差多態,每個人都應該有所追尋。這種追尋高於現實和眼下的利益。

但我們到底該追尋什麼呢?大公無私的德性,科學實驗的精神,實幹創新的行動,樸實無華的靈魂?說到此,我又陷入了大惑不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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