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讀《紅樓夢》第四回有感
陳能雄/文
豪族聯姻互抱團，幾多僚屬競彈冠。
真蓮遇雪應悲命，假雨知時為護官。
但報新恩攜富貴，已忘舊澤濟艱難。
今宵皓月明如昔，可愧當年仰首看？
（注：《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一、豪族聯姻互抱團，幾多僚屬競彈冠。
賈、王、史、薛金陵四大家族，或金玉滿堂、或權勢煊赫，或人旺家旺、或有財有勢。他們通過聯姻的方式，形成強強聯合的陣營，互相聯絡幫扶，同進退共衰榮。比如史家的史太君嫁給賈代善，王家的王夫人、王熙鳳分別嫁給賈府的賈政、賈璉，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又嫁到薛家。直到《紅樓夢》故事的後期，仍然延續這個傳統，王夫人和薛姨媽都想促成“金玉姻緣”，薛寶釵和賈寶玉在長輩的安排下成婚。
隨便哪一家都是一方望族，何況是四家聯盟呢，他們朝中有人，趨炎附勢者甚眾，在地方有很大的人脈圈和話語權。官員剛到應天府到任，都要抄錄一份“護官符”，上面列有當地富貴鄉紳的名字，金陵四大家族赫然排在名單的前頭。地方官要結識這些大鄉紳，與他們搞好關係，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們，丟了烏紗帽不說，還有性命之憂。
有這麼大的保護傘罩著，四大家族中有些不肖子弟才敢任性妄為，仗勢欺人。比如薛蟠指使下人打死馮淵一案，證據確鑿，官府對案情瞭如指掌，也知道兇犯去往何處。可是，馮淵的家僕告了一年的狀，應天府知府就是不敢發籤抓人，只因兇犯薛蟠是護官符中“豐年好大雪”的薛家。
二、真蓮遇雪應悲命，假雨知時為護官。
薛蟠會派人毆打馮淵，是為了爭搶一個女孩，她叫甄英蓮，原是姑蘇鄉宦甄士隱的女兒。可惜，她有千金大小姐的命，卻無小姐的運，在年幼之時就被壞人拐走，受盡人世的種種苦難。甄英蓮長大後出落得亭亭玉立，金陵小鄉宦之子馮淵一眼就看中她，打算把她從柺子那裡買過來做妾，真心愛護她一輩子。
甄英蓮原以為自己可以苦盡甘來，可是命運再次把她推向苦難的深淵。當初，她還在父親甄士隱懷抱中的時候，有個癩頭僧說了四句讖語，其中有一句是：“菱花空對雪澌澌。”甄英蓮諧音“真應憐”，命運堪憐，她的名字中有“蓮”，也代指蓮花，後來薛寶釵把她改名為“香菱”，故她的判詞有“根並荷花一莖香”。
蓮花與菱花都盛開在夏天，凋零於秋冬。癩頭僧所說的“雪澌澌”指的就是薛蟠，甄英蓮這朵純潔的蓮花遇到薛蟠，就如同被暴雪蹂躪。正當甄英蓮快要嫁入馮家，過上安寧生活的時候，就是這個薛蟠半路殺來，把她一生的幸福給毀了。
倘若有人能把甄英蓮從火坑裡救出來，她或許是另外一種人生軌跡。可是前任應天府知府沒有秉公斷案，現任知府賈雨村也假裝糊塗。賈雨村諧音“假語存”，他的生活中充滿著虛偽假象，也可以是“假雨”。杜甫有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春雨在美好的時節裡，默默潤澤世間萬物。相對於甄英蓮的生不逢時，賈雨村這場“假雨”無功於生靈百姓，卻很“知時”,他曲解“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哲理，知道薛家不好惹，背後的賈府、王府更不好惹。賈雨村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俸祿，就趨奉賈王兩家的權勢，聽從葫蘆僧的建議，稀裡糊塗地審理這樁案子，薛蟠依舊逍遙法外。
三、但報新恩攜富貴，已忘舊澤濟艱難。
在賈雨村的人生道路上，有許多個貴人幫助過他。他被朝廷罷免官職後，能得以復職，補授應天府知府，是靠賈政、王子騰從中協助。兇犯薛蟠是王子騰、賈政正妻的外甥，如今他犯了人命官司，賈雨村接手這個案子，正好做個順水人情，報答賈王兩家的提攜之恩。
賈雨村了結案子後，在第一時間裡寫信給賈政、王子騰，讓他們寬心，同時也有邀功請賞的意思。不久後，賈雨村就得到了實質性的回報，王子騰多次向皇上保舉他，賈雨村由地方官搖身一變成了京官。賈雨村會這麼賣力報答賈家、王家，是因為他們將來還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富貴前程。他酬報新恩，卻忘了舊恩，當初他在微末之時，生活貧困潦倒，寄居在姑蘇葫蘆廟中，以賣字作文為生，是甄英蓮的父親甄士隱慷慨解囊，資助他上京趕考。
在賈雨村平步青雲之時，甄士隱一家卻屢遭離亂，先是甄英蓮在元宵夜被人拐走，接著甄府被大火焚燬。甄士隱帶著妻子投奔到大如州岳父家中，因不善營謀，家業越發凋零，時常被岳父嘲諷。甄士隱又悔又恨，看破紅塵，隨跛足道出家去了。此後，賈雨村調任大如州做知府，無意中在街上看到意中人嬌杏，也就是甄家丫鬟。賈雨村派人尋訪到甄士隱的妻子，求娶嬌杏做二房，並承諾幫忙尋訪甄英蓮的下落。
而今恩人之女就在薛蟠的手中，賈雨村卻沒有伸出援手，也沒有告訴她的身世。以致於甄英蓮（香菱）一直以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家鄉在何處，正如無根無源的浮萍。
四、今宵皓月明如昔，可愧當年仰首看？
賈雨村在年輕之時，雖然落魄他鄉，但他胸懷大志。在甄士隱家的中秋夜宴上，賈雨村仰望天上的明月，吟了一首《對月寓懷》，其中兩句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他不想久居人下，希望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這天上的明月可以代指朝堂之上的帝王，賈雨村想立功建業，報效皇恩。同時，他也想過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受到百姓的愛戴，就像清光皎皎的明月，普照大地。
當年這個有志青年在官場的大染缸中漸漸迷失了本性，他剛到任應天府時，面對薛蟠一案，還裝腔作勢地說：“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他的手下聽了都在冷笑，其實他說這句話時沒什麼底氣，心中的信念並不堅定。最終，他權衡再三，選擇向權勢低頭妥協，徇私枉法，糊塗判案。賈雨村在為官方面，明知馮淵沉冤，卻不為他主持公道，明知甄英蓮跟著薛蟠會受盡苦頭，卻視若不見，他在為人方面則辜負了昔日的恩人甄士隱。每當月上中天之時，他仰望同一輪明月，光輝如舊，自己已非當初的自己，想起當年“人間萬姓仰頭看”的志向，他是否會有一絲的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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