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丨馮敲秋 潘灝 周燕琪 齊光 江金錢
撰文丨江金錢 齊光
排版丨艾利奧
華生深吸一口氣。他把一切都說出來了，那些見不得光的、該腐爛在心裡的一切。他終於搞砸了。他自暴自棄地想，是，這就是我，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我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有腳步聲，夏洛克？然後，他因淚水而溼潤的臉被埋進了一副瘦削的肩膀，一雙溫熱的手環住了他。夏洛克的呼吸鋪散在他的頭髮上，“It’s okay”，他聽見夏洛克如是說。
這一幕發生在BBC迷你劇《神探夏洛克》中。屏幕另一頭，趙琳在心裡瘋狂尖叫。她迅速暫停視頻，後退30秒，0.5倍速播放，一秒一秒截圖。打開PS，去水印，調色，選擇5張上傳lofter，圖片下寫“ It’s okay. Because I’m here with you.” ——後一句是她希望夏洛克說的話。打上“福華”tag，發表文章。兩個小時後，她再次登錄，這份截圖已被67位用戶選擇了“喜歡”，19位用戶選擇了“推薦”，被閱讀了9897次。
這個擁抱讓“福華”同人圈沸騰。第四季播出期間，每天有數百篇“福華”內容，在微博、lofter、B站平臺上發表，新粉大量湧入，老粉原地復活。不同的是，這裡的粉絲從不稱呼愛豆為“我男朋友”、“我老公”、“我崽”，她們一心一意希望愛豆與別人在一起。
她們被稱為CP粉。
愛上別人的愛情
CP，英文Couple的縮寫（在英語中則稱為shipping，是relationshipping的縮寫），意思是對、雙，起源於二次元中粉絲自配的同性或異性情侶，有時也僅指二人關係親密，近年來在三次元中也開始廣泛使用。
因為電影《大偵探福爾摩斯》，趙琳早在2012年成為了“福華”的CP粉。與劇情、演員、角色魅力相比，趙琳真正沉迷的是他們相處的模式。CP是她對理想關係的寄託。這樣的理想關係甚至超過了狹義的愛情。“即使是原著中，他們不是情侶關係，也是彼此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你就會覺得，哇！原來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有這樣美好的相處。”
各CP圈中都呈現女性較多並且年齡偏低的趨勢。已經工作的年輕女性甚至戲稱自己為“老阿姨”。美國心理學家羅蘭·米勒的研究表明，女性更期待長期的親密關係和精神陪伴。而對於離開原生家庭，尚未建立起穩定親密關係的青少年來說，這種精神需求則更為強烈。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講述了17歲青少年和24歲博士生間的故事
許多研究也指出，男性和女性在內分泌、大腦皮層等方面的數據存在差異，使女性的共情反應更加強烈。理解他人時，女性能更多地利用鏡像神經系統，它是理解他人意圖、體驗他人情感的神經基礎。在他人做出某個動作時，鏡像神經系統使我們也能產生自己做出該動作的感受。這意味著女性對CP能獲得更強烈的代入感和滿足感。
“他們在一起開心，我看見也開心。”在多巴胺、腎上腺素的保質期過去後，趙琳也曾感到“沒什麼意義”。她還是說服自己，“他們構成了彼此生活的意義。福爾摩斯是個很孤獨的人，他很珍惜華生。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卻能走到一起，彼此陪伴。我覺得我能喜歡他們一輩子。”
為愛發電
CP文化的興起，造就了聲勢浩大的同人文化。“同人”一詞源自日本，最初指代志趣相投的“同好”，後來逐步發展成愛好者以特定文學、動漫、電影、遊戲等作品中的人物為藍本的二次創作。“同人圈”便是聚集這些志同道合者的場域。
圈內常見的同人作品發表平臺如bilibili視頻、新浪微博、lofter等等，聚集了大批CP粉。B站上有些CP向剪輯視頻的播放量甚至高達幾十萬，追捧者甚眾。
微博的CP超級話題榜
AU（Alternate Universe，架空背景）是同人創作中的常見類型，作者通過提取原作品中某一個或數個角色形象，放入全新的故事背景中，繼續進行人物命運的演繹。圈內不乏許多優秀的AU作品，在保留原有角色性格特質的同時，也增添了更為豐富的世界觀和酷炫的設定，引發同好們的共鳴。這些同人創作彌補了原作中無法實現的情節，對於某些非官推的CP粉來說，更滿足了她們內心洶湧澎湃而官方無法滿足的全部幻想。
“看同人文就是自由嘛，可以自由選擇CP、選擇想看的設定。這樣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但是同人文裡可以有啊！”當被問到為什麼喜歡看同人文時，正瀏覽CP同人連載的七月抬起頭，很激動。
也有某些粉絲“入戲太深”，甚至給現實中的明星本人帶來了負面影響。對此，某男團CP畫手K認為，“圈地自萌”是最好的做法。“不在任何官方話題相關下面刷，嗑的時候也不要上升真人，儘量不帶給正主困擾就好。”
同人文化的壯大也引發了部分不理智粉之間的矛盾。吸塵器是LOFTER平臺上的一名寫手，因一對國內組合CP而接觸同人圈。她認識了一群圈內姐妹，大家一起分享腦洞，互相督促產出，樂在其中。但慢慢地，她發現圈內的部分粉絲逐漸劃分成了若干團體，團體之間先是背地裡互相“diss”，後來升級為“嘴炮”攻擊，最後甚至演變成網絡罵戰。
“原本進這個圈也不過是想找個樂子，現在呢，我發個文還得披上小號，圈子給我帶來的麻煩太多了。”吸塵器對此苦惱而無可奈何。然而“戰火”愈演愈烈，圈子內苛刻的要求越來越多。以至於到了後期，無差雜食都要被“開除粉籍”，類似的規則層出不窮，甚至還有專門的組織負責監視大家是否嚴格執行。
“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就是再喜歡這對CP，也不太想再在這個圈子裡待下去了。”吸塵器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癱坐在沙發上。
除了CP死忠粉的“為愛發電”，還有一類較為特殊的例子。這些CP不同於官方配對CP，他們完全誕生於產出者莫名其妙的腦洞，被稱為“拉郎CP”。正所謂“沒有湊不了的CP，只有不夠大的腦洞”，伏地魔×林黛玉、福爾康×萊戈拉斯、黑寡婦×白素貞……B站不乏多種腦洞逆天的神拉郎視頻。眾多UP主們憑著高超的剪輯技能，跨越時空、種族、次元、性別，將兩個毫無關係的角色綁定在一起，剪出一段跨越時空的愛戀。
在B站，有53萬多人見證過伏地魔和林黛玉的愛情了
好燃啊燈是bilibili視頻上一位擁有2萬粉絲的視頻剪輯手。她並非CP粉，但熱衷於拉郎視頻剪輯。提及原因，她無奈道：“因為我喜歡的人都沒有合作過，我，只能拉郎了。”剪輯的劇情則完全憑藉剪輯手的個人喜好。“想到什麼就剪什麼了，沒有什麼構思，亂剪。”
剪輯手大多是因為喜歡藝人本身，然後再挑選他（她）的角色來剪輯。但好燃啊燈表示，她反對把剪輯作品中的角色上升到演員本人，而把他們拉成CP的行為。“我剪輯的是角色CP，而非演員CP……更多的是看角色契合度。”
逃離
子午是CP剪輯手，喜歡《偶像練習生》中蔡徐坤x朱正廷。4月12日，“坤廷”等關鍵詞上了熱搜。“全都懵了，馬上一級戒備。”她回憶說。“唯粉”立刻在微博廣場控評，“蔡徐坤加油！”、“PICK朱正廷！”，極力遮掩住“坤廷”的詞義。CP粉也選擇保持沉默，“不希望路人認為他們是gay，對他們有不好的觀感。”
相比這樣心照不宣的默契，衝突似乎才是CP粉和唯粉間的常態。最常出現的，是CP粉被指責“偏心”。微博被搜出來，一方正主相關的比另一方多，這是偏心。兩位正主的粉絲有衝突，CP粉開口是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很多場合，CP粉只能放棄話語權。雖然感到無奈，子午還是否認了“CP粉是粉絲最底層”的說法。她想，如果CP粉站在唯粉的角度去思考，有分寸，兩類粉絲能和諧相處。“糰粉更難做。”子午說，“喜歡的人越多，越難平衡。”
但現實並不總如設想。Ruby所站的CP則面臨不管如何退讓，都沒有生存空間的困境。“每天都是，她們各種罵我們噁心，然後去舉報同人文歪曲事實和侵權。”幻想自己的愛豆是同性戀很噁心，幻想愛豆和其他女性在一起也很噁心，同人裡把愛豆寫受傷更噁心。甚至不乏唯粉改名為“CP狗怎麼還不去死”。正如鹹豆腐黨與甜豆腐黨互認為對方口味“完全無法接受”，主觀的批判往往毫無道理卻又難以反駁，雙方水火不容。由於唯粉大量的舉報，Ruby所在的CP話題遭受了清理，內容在一夜之間被平臺全部刪除。
唯粉對CP粉的歧視不僅有複雜的心理原因，甚至牽涉利益。男團CP粉吉吉就曾被“團唯”質疑她站CP會分散對愛豆的喜歡。而路人對CP粉的傲慢，或許正如主流話語體系對“追星”的否認，也是人類慣用思維方式的又一次體現。傲慢來自偏見，偏見來自不瞭解，把不瞭解的東西置於鄙視鏈底端，由此掩蓋無知，獲得安全感與優越感。
“我尊重別人的想法，但也不願意任由別人說我CP不應該存在，不應該有人喜歡。我也是為他們花錢幹活的粉絲，怎麼不能有自己的喜好？”
也有沉迷發糖的正主——鋼鐵俠扮演者小羅伯特·唐尼的ins，右側是他和美隊並肩走來
因此，CP粉們極力逃離公眾視線，“除了一些營業CP”——所謂“營業”，是指特定的時間段內，利益雙方通過CP炒作來獲取熱度的行為。但在更多情況下，不僅偶像厭惡自己被意淫與另一位明星在一起，唯粉也厭惡自己的愛豆與其他人捆綁。於是，使用CP縮寫，不@真人，不選擇作品或者單人的tag，成為CP圈內第一守則。這些規則也保護著她們，令圈外人一頭霧水的CP話語可以隔絕大多數吃瓜路人，例如“美國隊長x鋼鐵俠”的CP縮寫為“盾鐵”，而非“美鋼”。
各平臺似乎對CP粉們也充滿惡意。2018年4月13日下午，微博的CP內容被大規模清理，許多創作者的文稿、畫稿瞬間失蹤。lofter也曾整治CP標籤，在完全不通知關注者的情況下，刪除、封禁標籤下全部內容。充滿憤怒和失落的大環境下，一些CP粉們選擇了更進一步的逃離公共平臺，微信群、QQ群等“組織”應運誕生。
趙琳打開微信，她所在的“福華粉絲群”有672條未讀消息，這只是無數“福華”群裡的一個。群內有52位成員，沒有真名，不為好友，儘管趙琳可以說出一半群成員的暱稱。匆匆翻過消息，大家從訪談、周邊又討論到華生妻子瑪麗的死亡。趙琳打下“Mary證明了拆我福華皆狗帶”，發送，立刻得到了附和。
“微博上肯定不敢發，太引戰了。群裡無所謂，都知道這只是玩笑話。”與微博、B站等涉及同人的平臺相比，群的門檻更高，加入者需要對該圈保持高度的關注。若有外人闖入，發表不和的言論，則會被迅速剔除。粉絲們在這裡擁抱自由。
“琅琊茶館”群主婉兒有更大的野心。
“每個新人加入，管理員都列隊歡迎。每一個人退群，會盡力詢問他退群的原因，會與群工作組反思有哪些可以改進的地方。”時間推移，隨《琅琊榜》熱度衰減，許多人離開，但留下的人堅信自己“永不出坑”。婉兒相信一部分原因是出於“一個人堅持愛一件事很困難，但一群人在一起，會有力量。”
不同熱度的CP圈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在現實生活裡，學歷是婉兒心裡的刺。“成績不好，沒考上想考的學校，可能沒有思維和天賦吧。”對粉絲群，她覺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她近乎不計量地投入時間和熱情，在群內發起話題，組織活動。成員互為好友，談及生活，有著長期的、深入的瞭解。
“這裡是家”。婉兒說。
這一場夢
“當然不覺得嗑CP是對現實情感的補充。”K也不認為看別人談戀愛，就四捨五入等於自己談戀愛。“覺得他們兩個人很好玩而已，現實中不會想要一個這樣的男朋友。”
覺得好玩或顏好，隨便吃吃糖愉悅自己，吉吉把這樣的行為稱為“瞎嗑”。前者以“福袋”為代表（伏地魔x林黛玉），後者以“德哈”為代表（德拉科·馬爾福x哈利·波特），興起而至，興盡而歸。
但瞎嗑CP的似乎總是更幸福的人，吉吉有時也做這樣的粉絲，“不帶腦子使人快樂。”
Zqsg都是要遭報應的，這是CP粉們常掛在嘴邊的自嘲。zqsg，真情實感。為什麼這也要縮寫？或許是為了設置入圈門欄隔絕路人，或許是認真帶來的快樂與痛苦太過深入。在RPS圈，這是金科玉律。RPS，Real People Slash，指以真人為素材的耽美，主角往往為同一團隊的成員，或同一劇的演員。對RPS粉，她們不得不時時提醒自己，是“我覺得我編排他倆談戀愛會很有趣”，不能是“我戳穿了他倆偷偷摸摸談戀愛我真的火眼金睛”。
2016年《時尚芭莎》情人節特刊——二人的表與手鐲就能讓少女們腦補一萬篇同人文
紙片人只有固定的人設，真人卻有著更加複雜的人格、經歷，和二次元所缺失真實感和引起共鳴的細節。並且，真人的人際關係也會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未知性使兩人間的碰撞更加有趣，也帶來“昨天嗑的糖，都成今天吃的屎”的風險。
你認為你CP是真的愛情嗎？對二次元CP的粉絲，或許她們能毫不猶豫地說“是！”並列舉一百個理由。但對RPS粉來說，這是“送命題”。
“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會不會在一起想得黑白分明？”對待幾乎為零的CP成真率，言一選擇不去面對，“就像酗酒一樣，我是主動喝醉的，他們就是我喝醉時的幻覺，酒醒了以後我也還是知道現實是怎麼樣的。可能會很遺憾，但是喝醉時我是認真快樂過。”在感情裡過分強調合理性，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適可而止，過而不及，言一還是給自己設了底線，“狂歡之後還是要理智的。嗑RPS總是會BE的。”BE，指“bad ending”，常對應著正主與他人結婚、正主間關係變僵等事件。“我磕錘茶的後期看了一個視頻，是一個音軌的分析，電影裡他們接吻的時候錘叫了一聲Tim，很小聲但是被扒了。太像真的了……我真的怕了，然後我就不磕了。”（錘茶：《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中兩位男主的CP名）
即便是像言一這樣的RPS粉絲，“忍不住想流淚，想說是真的是真的”，也會在心理反覆預設最壞的結局，並提前尋找理由安慰自己。吉吉有著絕望的樂觀，“即使最後BE了，能和他捆綁在一起的也永遠只有團名，只有對方。一輩子都要和對方一起寫進歷史。”
談及CP現實中的發展，吉吉更多的是迷茫，對自己也對他們。“不知道，不懂正主怎麼想。他們已經避了快十五年的嫌了，有攝像機的地方就會避免接觸，對視粉絲都會爆炸，為此還傳出了不合傳聞。但是在不和對方接觸的情況下，一個百般保護向所有人證明他是天使，一個藏不住對對方的迷弟情結。對我CP，小夥伴都說似乎真有什麼，越瞭解越不敢細想。”
有人冷靜地拒絕認真，也有人一腳踏入夢境。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世上有人相知和相愛。美好給了夢最重要的意義。或許女孩們只是需要一點睡前故事，以繼續保持她們對“人”的感情的真切期待。
文中所有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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