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該來到這個人世的。
因為他的父親是一位很不負責的人。
他的生命,是他父親利用社會地位逼迫一位卑賤的婢女孕育就的。
最主要的是,他父親在做這一不道德行為時,已經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翁,可謂為老不尊。
以至於他自呱呱墜地那天算起,不足一百日,他的父親已經因為年老病故。
儘管他的父親也留下有一定的房產、田產,但已經註定了他這一生的顛沛流離、窮困潦倒。
理由說出來也不奇怪。
他的父親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娶妻生子,在他前面,已經有了兩位已經成家立業的哥哥。
而他的母親,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婢女。
他的父親在辭世前,也有匆匆把母親的婢女身份改成妾,但並沒給他們母子帶來實質性的東西。
甚至,他的母親早早就被家裡的嫡母掃地出門了。
這也使得他小小年紀就養成了抑鬱、執拗和偏激的性格。
不過,自古以來的老少配,遠如孔子,近如胡適,似乎,年老的男子和年輕的女子共同生下的孩子就特別聰明。
他也一樣,聰穎過人,文思敏捷,六歲讀書,九歲便能作文,十多歲時仿揚雄的《解嘲》作《釋毀》,時人驚詫,將之與東漢的楊修、唐朝的劉晏相提並論。
他也因此在世態炎涼、鬱鬱寡歡之中,孤傲自賞、目空四海。
二十一歲那年,他入贅紹興富戶潘氏,並隨任典史的岳父遊宦陽江(今屬廣東),協助辦理公文,開闊了視野。
他還與山陰文士沈煉、蕭勉、陳鶴、柳文等結為文社,被時人稱為“越中十子”。
沈煉對他的才情讚歎不已,誇獎他說:“關起城門,只有這一個。”
但是蒼天作弄,命運多舛。
縱然他才華蓋世,卻在科舉道路上卻屢遭挫折。
而最要命的是,他的愛妻潘氏又得病溘然去世了。
這一年,他才二十六歲。
也就是說,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只有短短五年。
人亡家破,功名不就。
為了謀生,他不得不招收學童,教私塾以餬口,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倭寇進犯浙閩沿海,他的家鄉紹興府成為烽火之地。
吟詩作對、繪畫作文、編排戲曲,都是他特有的天賦。
其實,軍事也是。
他奮然投筆,投入浙閩總督胡宗憲的幕府,充當幕僚,為胡宗憲出謀定策,一舉擒獲倭寇首領徐海、海盜汪直。
這是他人生輝煌成就之一。
但是,宦海浮沉,翻雲覆雨。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徐階出任內閣首輔,將胡宗憲列入嚴嵩黨,不斷參劾,並於次年鎖拿胡至京。
三年之後,即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胡宗憲死於獄中。
胡宗憲幕僚中的眾人早作鳥獸散。
他也早已抽身,但胡宗憲的死訊傳來,他還是如同萬箭穿心,同時也憂懼自己會受到牽連,於是對人生徹底失望,以至發狂。
期間,他寫了一篇文辭憤激的《自為墓誌銘》,而後拔下壁柱上的鐵釘擊入耳竅,流血如迸,醫治數月才痊癒。
後又用椎擊腎囊,也未死。
如此反覆發作,自殺之數達到了九次之多。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的一次狂症發作中,他揮動大斧,將繼妻張氏砍死,被逮捕歸案,關入監牢。
禮部侍郎諸大綬、翰林編修張元忭都是狀元出身,卻對他的才華傾慕不已,都對他施予援手,大力拯救。
實際上,後人認為,有明一代,堪與他相提並論的只有解縉和楊慎,世稱“明代三才子”。
他也因之留得了一條殘命,待罪獄中。
七年之後,即萬曆元年(1573年),明神宗朱翊鈞登大寶,大赦天下。
他躬逢其盛,終於脫離了牢獄。
萬曆三年(1575年),他還參加張元忭主持的《會稽縣誌》編修工作。
萬曆五年(1577年),受擔負北部邊防重任的舊友吳兌相邀,他翩然北上,赴宣化府充任文書。
其後,又得曾經在抗倭戰場上並肩作戰的戚繼光推薦,轉往遼東投奔李成梁。
也是在這段時間裡,他將自己胸中的百萬兵甲和韜略,悉數傳授給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
這也有了後來李如松在抗倭援朝戰爭中吊打倭兵倭將的奇蹟。
戰國名將孫臏、龐涓互相鬥法,讓人大開眼界,從而對他們的老師鬼谷子頂禮膜拜。
那麼,無雙名將李如松可以隨心所欲地輾壓倭寇,對於他的老師,我們是否出同樣多出許多敬意呢?
關外的風霜寒苦,已經年近六旬、百病纏身的他難於久留。
經北京回到家鄉紹興時,他受張元忭之招在北京停留過一段時光。
但兩人的相處並不愉快。
原因是他的個性張揚放縱,不能受傳統禮法的束縛。
偏偏張元忭是個性格嚴峻、恪守禮教的人,常常以封建禮教相約制。
他一氣之下,大吼道:“我殺人當死,也不過是頸上一刀,你現在竟要把我剁成肉糜!”
由此,他拂袖而去,回到了家鄉山陰,自號為山陰布衣,或青藤道士、青藤老人、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漁隱、金壘、金回山人、白鷳山人、鵝鼻山儂、田丹水、田水月等等。
張元忭去世時,他也曾往張家弔唁,撫棺慟哭,卻不告姓名而歸。
他的晚年很慘,貧病交加,所蓄書籍數千卷變賣殆盡,常至斷炊。
他的精神病也日益嚴重,時常自持利斧,毀面破頭,汙血橫流。
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他在窮困潦倒中去世,終年七十三歲。
去世時,身邊唯有一條老狗相伴,床上除了些許零亂的稻草,竟連一張裹身的草蓆都沒有。
一百多年後,清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卻羨慕這條老狗,曾刻一印,自稱“青藤門下走狗”。
再過三百年,畫壇巨匠齊白石老人又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塗縱抹,餘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餘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耳。”
另一畫壇聖手黃賓虹則說:“紹興徐青藤,用筆之健,用墨之佳,三百年來,沒有人能趕上他。”
是的,徐青藤就是明代奇人徐渭徐文長。
徐渭平生有四負:“書法第一,詩第二,文第三,畫第四”。
齊白石對於列在第四的畫已是如此服絕,則其書、詩、文的造詣可想而知。
對他的書法,陶望齡“稱為奇絕,謂有明一人”。
袁宏道則稱:“予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矣!”
徐渭的畫,潑墨寫意,自成一家。
翁方綱觀賞他畫的梧桐圖,見其僅以潑墨筆法繪其一小部分,卻使人馬上聯想到挺拔正直的參天梧桐,不由得擊節大讚:“紙才一尺樹百尺,何以著此青林廬。恐是磊落千丈氣,夜半被酒歌噓唏。”
甚至,徐渭將書法技巧和筆法融於畫中,畫中有書,書中有畫。
好友張元忭之子張岱歎為觀止,說:“今見青藤諸畫,離奇超脫,蒼勁中姿媚躍出,與其書法奇絕略同。昔人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餘謂青藤之書,書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
徐渭的文采主要體現在詩歌和戲曲創作上,創作有雜劇集《四聲猿》。
袁宏道尊他的詩為“明代第一”;湯顯祖極力推崇他的戲劇。
黃宗羲作《青藤歌》讚歎徐渭的文采,說:“豈知文章有定價,未及百年見真偽。光芒夜半驚鬼神,即無中郎豈肯墜?”
一代奇才,身世坎坷,惜哉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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