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地域的共鳴|專訪「上海復興方案」

「影樂志」ID:Soundtrac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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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 / yapapa

美籍華裔音樂製作人Dave Liang受上世紀三十年代東西交融的上海爵士文化的啟發,於2005年創立了「上海復興方案」(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 SRP)。並先後發行了《Instrumentals:Day-Night》和《Zodiac》等專輯,體現了雜糅音樂元素的獨特風格。2010年與上海爵士歌手張樂合作,對中國老歌進行了一系列再創作和再演繹,更使SRP獲得了更多國內聽眾的關注和讚許。

2011年,多媒體藝術家孫雲帆加入了Dave的團隊。此後兩人共同推出了兩張專輯,分別是2016年的《Life Elsewhere》(與張樂合作)和2017年底的電子專輯《R.U.R.》。孫雲帆不僅參與視覺呈現(封面,MV製作)等工作,同時也與Dave Liang合作進行音樂創作。

2017年初,《Zodiac》專輯中的《dark HORSE》和《laboRATory》兩首作品被劉健導演選作動畫長片《大世界》的配樂,《大世界》隨後打入第67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獲得第54屆電影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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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ve Liang 與 孫雲帆 ©️ feero.cc

和許多樂迷一樣,我是從張樂翻唱的上海老歌那裡第一次聽到「上海復興方案」(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這個名字的。聽到這樣富有活力的再演繹,我沒有料到這些樂曲的創作和改編者Dave Liang來自於大洋彼岸的美國紐約。如果上海老歌改變了我對東西、中外對立的刻板印象的話。在劉健的動畫長片《大世界》中聽到「上海復興方案」的音樂,於我則又是一個意外。若說上海的舞廳和酒吧是中西交流的潮流前沿,那麼南京郊區呢?然而在空蕩的街道中,在長江的水波上,音樂響起時,一切又顯得那麼自然,那麼熟悉,我們知道我們不止面對某個特定的城市,也面對著自己所處的世界。也許正因如此,劉健從未點明這個城市的名字,以暗示這是一個超越特定地域的空間。

在「上海復興方案」看來,《大世界》的故事雖然發生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但是展現的確是人類所共有的困境和問題,不論是在南京,還是在布魯克林,都可以與之感同身受。有趣的是,與這個超越地域的虛構的世界相聯繫的,試圖喚起觀眾對人們共有問題的思考的,卻正是最個人、最私密的音樂。音樂與個人記憶、感受和思考之間的關係,也是藝術家們在訪談中不斷提到的。如果「上海復興方案」曾經讓我們感到民族的是世界的,那麼現在他們也讓我們意識到私人的也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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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電影《大世界》

影樂志:是怎麼會和大世界製作組合作的?

Dave:幾年前劉健導演在紐約做一個藝術家駐地項目,我們共同的朋友、動畫藝術家雷磊把他介紹給我和雲帆認識。我們看了劉健的動畫長片《刺痛我》在紐約大學的放映,非常喜歡,也很快成為朋友,還一起去看了NBA尼克斯隊的比賽,他回國之後也一直有聯繫。2014年我們第一次去中國巡演的時候,劉健還讓我們借用了一些他做的動畫素材作為我們演出時的視覺投影。每次我們在南京的演出他都會來看,所以對我們的音樂也蠻瞭解的。他也蠻喜歡雲帆做的動畫短片。後來他開始做《大世界》,就請我和雲帆幫他翻譯劇本(中文譯成英文),同時他也問我們要了SRP過往發行的所有曲庫。

雲帆:我今年看劉健的一個訪談才得知原來他是1998年某期《光與影》雜誌上刊登的一組名為《起鬨》的照片塗鴉的作者。這組塗鴉作品我一直印象深刻,沒想到十多年之後會認識作者,快二十年了才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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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我》海報 ©️ 樂無邊動畫工作室

影樂志:這兩首歌曲是你們自己挑選的麼?為什麼會挑選這兩首在多年以前創作的樂曲?

Dave:是劉健在聽過我們的曲庫之後選的。應該是因為他覺得這兩首曲子和電影中相應的場景比較合適。之前我還授權過我製作的兒歌《讀書郎》給電影《少年班》,也是音樂在先,這種情況在電影配樂中也挺常見的吧。

雲帆:這兩首都來自Dave在2009年發行的《Zodiac》專輯裡,這個選擇我們也不意外。我剛認識Dave的時候把他以前的專輯都聽了一遍,最喜歡的就是這張,因為這張最實驗,也最能體現創作者的精神內核。我把這個判斷告訴Dave,他也拍著大腿表示同意,雖然這張專輯當時銷量最差。2016年,我們很喜歡的一位美國觀念藝術家Cindy Sherman在她的回顧展中的一些視頻和音頻裡也選擇了《Zodiac》專輯中的曲子做背景音樂。我想如果對作品有共鳴,大家在一個頻道上,合作自然就會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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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班》海報 ©️ 華誼兄弟

影樂志:你們對自己的歌曲的視覺呈現有怎麼樣的要求?有沒有和導演溝通過這樣的要求?為了配合電影,導演有沒有要求你們對音樂進行編輯、改動?

Dave:在電影裡我們完全沒有要求,因為一直很喜歡劉健導演作品的風格,所以信任他的判斷。他也沒有要求我們編輯或者改動曲子,我只是把《laboRATory》開頭我奶奶說話的聲音去掉了。我們要感謝電影的聲音執導李丹楓,他對這兩首音樂的音軌做的一些技術處理非常出色。我們第一次在柏林電影節看到成片的時候其實非常驚訝,雖然對音樂和劇本都很熟悉,但是完全沒有想到最後結合在一起的效果會這麼好。

影樂志:能否談談你們開場的配樂《dark HORSE》? 這裡的“dark”是偏向於色彩的暗淡還是情感的陰沉? 為什麼會把民族樂器,女聲吟唱和口哨聲三種不同的音樂元素結合在一起?

Dave:“黑馬”在英文語境裡是指事先默默無聞、不被看好,比賽時卻出人意表一鳴驚人的贏家。我屬馬,當時製作這首歌可能有點自我投射吧。女聲的吟唱表達一種不為人所知的寂寥,這位女歌手來自亞美尼亞,自古就是良馬的故鄉。我在美國出生長大,小時候常聽我媽媽彈古箏、聽我外公吹笛子,對於我來說這些中國樂器是很親切的私人記憶,是我年輕時身份認同的一部分,所以我剛開始做音樂的時候動不動就加點民樂採樣;D。這首曲子裡的古箏模擬的是黑馬獨行漫步時的步伐,希望傳達出一種不緊不慢、氣定神閒的感覺。而加入口哨聲是想讓聽眾聯想到美國西部片裡的俠客那種單槍匹馬、千里不留行的瀟灑。

影樂志:電影裡第四幕開頭有一個大海的長鏡頭,給我印象很深,這一段的配樂是你們的《laboRATory》 ,給人非常憂鬱的感覺,然而似乎又有一點“出戏”,和情節沒有很明確的關係,甚至也和城市間沒有關係。我想知道,這種“出戏”,是不是你們和導演的意圖,想要讓電影在緊張的情節之外,把這種憂鬱的感受傳遞給觀眾?

Dave:那個鏡頭是長江的江面,是劉健的意圖。《laboRATory》這首歌是蠻憂鬱的。我媽媽是一位醫藥科學家,我小時候印象中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實驗室裡殺老鼠。所以想到老鼠我就想到實驗室,它們受本能的支配,在籠子裡追逐著眼前刺激它們慾望的東西,對籠子外面的世界渾然不知。現代社會中很多人的生活都是這種狀態,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懂得審視自己的慾望,明明在籠子裡追奶酪,還覺得自己是高原上的一匹黑馬。

我沒有問過劉健為什麼要這樣安排,當時他告訴我影片這裡要用3分鐘的水波畫面配這首歌時我還問了他一句:“你確定?” 他說:“我確定。” 但是看了成片我覺得這樣很合適,我們的觀影體驗這裡的確是一種有意安排的“出戏”。英文中還有一個表達叫 “rat race”,鼠輩競賽,專指那種不擇手段的追名逐利。《大世界》電影中的每一個人大概都覺得自己是一匹黑馬,但是看到這裡,觀眾都能看出來他們是被自己的慾望送上斷頭臺的老鼠,即使你贏了,也還是一隻老鼠。這時候看看一江春水東流去,聽聽悲愴的音樂,思緒自然會飄到電影院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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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界》工作人員

影樂志:上海復興方案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都市化,國際化,把你們的配樂用在一個本土的,發生在郊區的犯罪題材的電影裡,有點讓人吃驚,你們覺得你們的音樂想要表達的內涵和劉建電影之間的相似性(affinity)在哪裡呢?

Dave:前面我已經談到了這些音樂和這些電影場景之間的相似性。我要感謝劉健沒有用一雙標籤化的耳朵來聽我們的音樂。同樣,《大世界》對於我來說也不是一個“發生在郊區的犯罪題材的電影”,而片頭引用的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也不是一個發生在19世紀末沙皇俄國的故事。儘管故事發生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人所面對的慾望、挑戰和困境總是共通的,“春天依然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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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世界》劇照 ©️ 樂無邊動畫工作室

影樂志:作為一個身處海外的華人音樂團體,你們時常涉足與中國有關的題材。你們是否覺得你們/你們的作品和中國本土的文化和社會存在距離,這種距離對你們的創作產生怎麼樣的(好的或者不好的)影響。

Dave:如果按居住地劃分,我們距離中國本土文化一個大西洋。SRP成立的初衷是想向30年代融合了東西方音樂元素的老上海爵士致敬,創作反映我們自己的跨文化經歷的音樂,我在前年一席的演講中比較詳細的談過。我們只是從自己的經歷、背景和視角出發,去創作自己喜歡的東西。每個人的經驗都是獨特的,我們的作品和別人的作品肯定不一樣。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作品可以代表本土文化,雖然我們是布魯克林本土文化的一元,我覺得我們和布魯克林的其他樂隊還是很不一樣。對創作也無所謂好不好,大家都生活在互聯網時代全球化了的地球上,而且各國音樂的歷史都是一個不斷跨界融合的歷史。反正和雷磊、劉健這樣的“中國本土”的藝術家合作時雙方都沒有發現什麼不可逾越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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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起分別為Dave Liang,劉健和孫雲帆

關於Zodiac

影樂志:談一談Zodiac這張專輯的概念吧,為什麼會選擇十二生肖為主題來創作這張專輯?在專輯的排序上,為什麼會選擇以牛開始,又選擇老鼠結束?你們的題目取得非常有意思,比如LaboRATory和BOARdom,把動物的名字嵌入到歌名當中去,這是一種文字遊戲,還是覺得生肖動物和某種情感,意象之間有什麼聯繫?

Dave:我當時是想用十二生肖的這些動物做一個類似聖桑的《動物狂歡節》組曲那樣自娛自樂的作品。當時剛好是牛年,所以就用牛開始,反正十二年一個輪迴,圓周上從哪裡開始都一樣。人們總是賦予不同的生肖某種性格,或者在這些動物之間排出個高低,我想在這些曲子中做一些個人的解讀,所以在每首歌的名字中放了一點提示。老鼠和實驗室的關係前面已經說過了,BOARdom和boredom諧音,豬其實很聰明,我想那些被圈養的公豬一定常常悶得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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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odiac》專輯封面圖 ©️ Undercover Culture Music

影樂志:這張專輯裡有沒有什麼樂曲是你特別喜歡的?

Dave:我和雲帆都最喜歡《RABBITual》和《the MONKEY queen》。《RABBITual》和“habitual” (習慣性)諧音,每到兔年或者中秋節,大家就會習慣性地講嫦娥奔月的故事,我總不太相信。一個逃離了丈夫的女人,飛到月球上,還見到一隻玉做的會做藥丸的兔子,多神奇,為什麼要每天晚上哭?很可能她和玉兔在月球上非常開心,畢竟她有辦法去就找得到辦法回來。所以這首歌剛開始比較黑暗,逃到月亮上之後比較開心。《the MONKEY queen》講的是女猴王的故事,《西遊記》裡豬八戒和唐僧都有感情困擾,而孫悟空這樣本領高強又膽大細心,卻沒有女妖精來纏,我覺得也許它其實是一隻女猴王。聽雲帆說有些中國聽眾把這首歌翻譯成孫悟空的女朋友(紫霞仙子),我想說:這是不對的。

影樂志:你們覺得音樂概念對聽眾的接受有多重要?是偏向暗示性的呢,還是在只有理解了你們的概念才能領會音樂中最重要的東西?

Dave:我覺得創作者創作完了就該和作品說再見,每個人都是用自己的經歷在聽、在看,只要聽到、看到心裡去了就可以把它們據為己有。至於概念和領會這回事,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比如一個廚師很精心地準備一道菜,剛好碰到食客是個美食家,完全領會廚師每個步驟的意圖,這對廚師和美食家來說都是令人開心的事。但是我們吃父母為我們燒的菜的時候完全不關心什麼概念、意圖的問題,只是可以吃出來藏在食物背後的感情,而父母看我們吃得開心也很開心,這樣也很美好。

關於新專輯 R.U.R.

影樂志:你們在一個訪談裡談到你們的新專輯有一個有趣的概念:機器人在人類滅亡之後探尋人類文明的蹤跡。這樣的概念是怎麼來的,是先有了概念再進行新專輯的創作,還是在創作過程之中形成了這個概念?你們也提到了,在我們現在的文明中存在不好的現象:比如“拜金主義”,“生態破壞”等等,你們的音樂裡是否也對此有所表現或者批判,是怎麼表現的呢?

Dave:讓雲帆來回答這個問題,這張專輯裡大多數曲子的動機都是她寫的,裡面的女聲也是她唱的。

雲帆:這張專輯裡的曲子最早成型的是《Spooky Party》(驚悚派對),是2016年10月我們去阿姆斯特丹電子音樂節表演之前寫的。那時候正是英國脫歐公投之後、美國總統大選之前,很多人都感到一種風雨飄搖的驚悚,特朗普參選之後的表現真的是每天刷新政治醜聞的下限。在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中,我們寫了這首歌。

而之後的情況大家也知道,一切並沒有朝好的方向發展,美國政壇至今還是魑魅魍魎群魔亂舞的狀態,還有日益惡化的環境問題、貧富差距問題等等。同時人工智能領域接二連三地有突破,所以很難怪周遭末世情緒高漲。關於人工智能,我們很喜歡的華裔科幻小說家姜峰楠(Ted Chiang,電影《降臨》就是改編自他的小說)最近寫了一片文章,他說AI可怕的地方在於極強的執行能力和不加反省的目的性,而不懂節制其實是它們的設計者——人類自己的缺陷。這與Dave之前談到的老鼠追逐眼前刺激它的慾望的東西的那種本能是一回事,所以這張專輯裡我們是藉機器人的話題來反省人類。

每首歌都是關於一個我們平時關心的話題,《AlphaGo》和《Self-Run Diagnostic》(自我診斷程序)是關於人工智能的,《Last Bachelor Oecanthus》(最後的單身樹蟋,裡面有我們在婆羅洲熱帶雨林錄的樹蟋鳴聲的採樣)和《Happy Earth Day》(地球日快樂) 是關於生態問題,《Wish You Are As Happy As Me》(希望你像我一樣快樂)是關於社交媒體上氾濫的自戀流行病,《Supermega Cosmomall》(超級巨型寰宇購物中心,有我們在某5元錢店錄的促銷廣播還有建築工地的聲音採樣)是關於消費主義的等等。我們創作時的意圖和情緒都體現在音樂中了,現在專輯剛發行了一個多月,在國外的反響非常好,美國、英國、澳大利亞、意大利都有媒體發表很到位的樂評,美國圍棋協會還把這張專輯推薦給了它們的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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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U.R.》專輯封面 ©️ Undercover Culture Music

關於新電影

影樂志:能不能談談你們以後的電影配樂計劃?

Dave:我們從上個月開始第一次給一部電影寫配樂,但是現在還要保密。希望很快能和大家分享!

本期作者

yapapa

古典音樂和電影音樂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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