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作者 | 慕兮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清·納蘭性德《金縷曲》

風聲穿過竹林呼嘯而去,惠山下又是一年秋葉飄零的時節,暮色漸深,年已古稀的顧貞觀與昔年舊友重逢在楝亭,滿座衣冠恰有人即興而畫《楝亭夜話圖》一幅,此情此景,眾人紛紛握筆題詞一抒情懷,突然不知是誰,提起了曾經名滿京華的納蘭公子,想來,竟已故去十年了。

秋風時斷雁聲聲,四下唏噓悲嘆聲裡,顧貞觀執筆的手忍不住輕顫,目光穿過眼前這幅丹青,彷彿看到了更為久遠的過去。

那是一幅自嘲自畫的《側帽投壺圖》,那是一闕寫盡了疏狂的《金縷曲》,畫中青衫側帽且從容的人是顧貞觀,一旁低眉含笑題詞於畫上的人是納蘭性德。初見之時,他是剛過弱冠之年的翩翩公子,他卻已是年餘四十的潦倒之客,只是在那一句“德也狂生”裡,顧貞觀重又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

江南書香門第,一襲青衫布衣,少有才名的顧貞觀生性狷介,為人有俠氣,那年他辭親遠遊初來京華,正是輕狂而滿心傲氣的少年郎,後來中舉入仕一切都順理成章,只可惜他的性子太過耿直,康熙十年受到同僚排擠,落職歸裡,落魄無依的他也只能自嘲一聲飄零詞客。

官場沉浮裡,稜角被一點點打磨,潦倒的現實讓人失去了曾經引以為傲的光華。所幸在一生最為黯然之時,他遇到了那個少年。

那一年,顧貞觀第一次走進內閣大學士明珠府中,以西席先生的身份,恰與明珠之子納蘭性德相識。身為世家子弟,至性至情的納蘭公子如官宦泥沼中的一枚美玉,不僅以師禮相待顧貞觀,還與他一見如故結為忘年之交。同樣是看透了功名利祿的紅塵中人,同樣驚才絕豔妙手著文章的兩個人,春品清茗,夏吟枯蟬,秋日聽風,冬雪論詩,日子一天天過去,詩詞曲賦裡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顧貞觀按聽松庵竹茶爐舊制,造了一隻竹茶爐,納蘭性德便匯成一卷《竹爐新詠》,納蘭性德將閒時所作盡數交付,顧貞觀便為他編訂了家家傳唱的《飲水詞》。

這至性至情的少年總讓顧貞觀想起當年的自己,一次次詞曲唱和後,猶記他寫過這樣一首,中有一句“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兗兗向風塵。”莫負當初我,是自說自話的獨白,也是對他們二人之誼的承諾。

可是顧貞觀依舊難以安穩度日,一樁事壓在他的心頭已有經年之久,每每午夜夢迴,還忍不住要扼腕垂淚。心中苦澀化作兩首寫盡別離泣血而成的《金縷曲》,一聲問,問季子平安否,一聲嘆,嘆我亦飄零久。

牽扯出那段十年前的舊事,又關乎他另一位知己。彼時風華正茂、少年意氣,顧貞觀喜好遊興、結交知己,江南名士雲集,便結為慎交社,終日相和吟詠,暢敘幽情。顧貞觀在其中年齡最小,才華卻被眾人所仰慕稱道,並與社中吳兆騫結為生死之交。吳兆騫號季子,其人性情簡傲,雖少有才名卻不拘禮法世俗,常常遭人嫉恨。

那年他上京趕考,一樁南闈科場案鬧得滿城風雨,牽連考官二十餘人,下場悽慘。便有平日裡看不慣吳兆騫的人趁機誣陷,將他牽連其中,一朝流放寧古塔苦寒之地,再難回京。江南名士為他平白被冤枉而扼腕嘆息,紛紛寫詩作詞和淚相送,唯有顧貞觀不著言語,只久久佇立在朔風中,承諾一聲必歸季子。

從此人生千里與萬里,一個流放邊疆歸鄉無望,一個潦倒落魄失意官場,就在顧貞觀以為此生難再相見之時,納蘭性德看到了那兩首飽含血淚的《金縷曲》。是夜燭火久久未熄,一如納蘭性德的內心難以平靜。出身世家一路平步青雲的他,不懂得這人生千里與萬里的別離,卻讀懂了顧貞觀那分牽念故友的執著。君子重諾,他雖心有餘而力不足,卻從未有一刻忘卻舊日之約。

納蘭性德感慨同情之餘,也向顧貞觀許下承諾:“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吾者,梁汾耳。”

他們都是重諾的君子,他們都沒有失約。

康熙二十年七月,吳兆騫回到了闊別二十三年的京城,曾經飛觴賦詩,才華橫溢的狂客,在苦寒風雪中白了發,蒼老了容顏,那顆倔強的心卻從沒有變過。從此三人對飲,遊興賦詩,品論詞曲,仿若紅塵三千皆過客,天地間再沒有餘事可以驚擾到他們。

那真是人生裡一段最為寧靜而美好的日子,後來的顧貞觀,恍惚間還是會常常想起。當他小有才名正是初生牛犢的年歲時,遇到了同樣孤傲如皎皎白鶴的吳兆騫,當他學著將一顆浮華的心安穩於塵世的角落裡,寂靜度日時,遇到了納蘭性德。年時酒伴,年時去處,年時春色,直到歲月將影子拽得越來越長,眉眼間覆上了滄桑,那些將他們緊緊相連的歲月,都不曾褪去分毫。

可惜不過三年,飽受冰雪苦寒的吳兆騫便離開了人世,又一年後,納蘭性德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嘆,猝然離世時只有30歲。

歲月對活著的人永遠最殘忍。

那之後,顧貞觀回到了故里,在鳳竹幽幽的惠山下修建了三楹書屋,從此避世隱逸,日夜擁讀。他曾是個熱衷交遊的人,如今卻只願守著故人舊日筆墨,如山中隱士。生死之交,忘年小友,既然他二人皆故去,這蒼茫天地還有誰是值得他相交的呢?

醉眼矇矓中,幾十年如一夢,又回到了眼前這一幅《楝亭夜話圖》,含淚執筆的已然是個古稀老人了,顧貞觀長嘆之後,久久落筆在一句“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此去經年,前塵舊夢,多少情誼便都在這輕描淡寫過的一聲嘆息裡了。

他們都懷念他,驚豔於那樣清麗真摯的詞句和才情,只有他不忍卒讀,潸然淚下,因為從始至終他所懷念的都不是一位薄命的才子,而是一個永遠不會歸來的故友。

穿林而過的風聲拂過那一片綠竹,天地寂然,歸於來處,彷彿還有人在耳邊言語,擲地有聲:“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今生來世的緣劫,永遠逃不過一語成讖。

如今舊約已成生死諾,從此山一程,水一程,多少塵囂之事也再與他無關,任憑風一更,雪一更,故園他鄉再等不到故人的筆墨來和。

慕兮,95後作者,大學在讀。一枚往來於徐州和南京的漢服同袍,願執筆寫情懷,願每個故事都被喜歡。微博@慕兮啊慕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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