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勺」初長成|我說我喜歡你,你開不開心?

我家有“勺”初長成|我說我喜歡你,你開不開心?

作為一柄金光閃閃的大勺,我伺候……餵養過三代君主,挑樑上百次國宴,成就了三位食神。但是!就是我這麼一柄大神級的大勺,如今跟著這麼個廢物廚子,想做出一碗陽春麵都得望鍋興嘆啊!

秀色可餐?呸!就那小白臉模樣我寧願喝乾洗碗水也不屑一嘗好嗎!

御膳房內。

我看著廚房裡的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氣得勺柄嘎蹦嘎蹦敲鍋沿:“柳逢春!你不會生火還把宮女太監都趕出去是要怎樣!還有,你生著火鍋裡不添水是準備燙壞老孃的嘴嗎?”

我一使勁蹦出鍋來,勺柄踏地,借力蹦到水缸裡,又竄個猛子好不容易夠到柳逢春放在案板上的鹽罐子,幻了人形。

啊啊啊!老孃的嘴啊!我趴在水缸沿兒上照了照紅腫的嘴巴,回頭大吼:“柳逢春!”

正拿著鍋鏟跟狗激烈對峙的男人轉過頭來,清雋面孔上薄汗隱隱,一雙桃花眼閃閃發光,看見我彷彿看見了救兵,“大勺你可出來了,快幫我逮住這條狗,等會兒皇上吃不到枸杞雞可是要砍咱……啊不,我的頭的啊!”

我撫著嘴唇,在他抄起燒火棍的時候終於忍無可忍:“柳逢春!你哪個祖宗告訴你枸杞雞裡有狗的!”

我是一柄大勺,柳逢春家祖傳的大勺。

柳逢春家三代廚神,我跟著他太爺爺,他爺爺,還有他爹,叱吒御膳房上百年,入火海下油鍋,把宮裡的皇帝妃子養得那叫一個白白嫩嫩,特別是他太爺爺,一道滄海月明做得是出神入化,我有時候都懷疑我的神識就是嚐了那幾次滄海月明才開始有的。不光我,先先帝臨死前都饞得拼死吃了一筷子才殯天,柳家也因著代代出廚神而深受皇寵,稱霸江南。

可誰想到,到了柳逢春這一代,卻出了個連下陽春麵都不知道先燒水還是先放面的廢物!

為了柳家的顏面和昌盛,柳逢春他,還是被柳家人毅然送進了宮繼承他爹衣缽,做御膳房總廚。陪著他進宮的,除了柳家特製的幾麻袋精鹽,就只有我,一柄大勺。進宮當天,柳逢春笑嘻嘻哄著他哭成淚人兒的娘:“放心吧,我一定好端端回來給你生孫子。”

我化作原形別在他腰間,看著他那漫不經心的紈絝樣撇了撇嘴,有什麼不放心的,有我這個從業經驗上百年,胸有無數活菜譜的大勺祖宗保佑,他有啥不放心的,他放心極了。

其實進宮前夜柳逢春就跑到廚房裡威脅過我,說我要是不幫他,就給我全身抹香灰。

我本掛在廚具架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看見他手裡端著的一盆香灰時,嚇得一個激靈頭磕在木架子上,然後我妥協了。灶王爺在上,我真的不是怕這臭小子啊。我怕香灰,這也許是大勺們的通病,沾得了鍋灰,香灰卻是半點都碰不得。輕則化回原形癱軟半天,重則神志不清南北不辨,更重則……不敢想。

在我的指揮下,柳逢春總算做出了一盤沒有狗的枸杞雞。剛出鍋的雞還沒偷吃一口,宣膳的太監就到了,還帶走了柳逢春。說是皇帝約他從廚藝出發談點人生大事。人生大事?五子登科?告老還鄉?總不會是……洞房花燭?

我幻出人形來蹲在灶臺前嗑瓜子,磕得灶臺前一地瓜子皮的時候,總算是看到了一身白衫歸來的柳逢春。我驚得一個激靈,我的灶王爺啊,這大事居然是……披麻戴孝嗎?!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我兩步迎過去,柳逢春從葡萄藤下過來,白衫襯碧葉,玉面醉春風,不愧是我勺下的飯養出的風流人物。柳逢春看見我一雙桃花眼竟瞬間含淚:“大勺!救命啊!”

我的灶王爺啊!我一把扶住他,手忙腳亂安慰道:“怎麼了?莫不是你爹那臭小子出事了?這皇帝小兒怎能如此狠毒!下回我給他下巴豆!呸!下砒霜!毒不死他!”

柳逢春抬起眼來看著我,眼睛裡一片悽慘,水靈得能掐出水來,“大勺!皇上要我參加廚神大賽!不贏他就要砍了我們一家的腦袋!還有,我爹我娘我妹都被他監視起來了啊!大勺你說,我怎麼贏啊!”

廚神大賽?我推開他退後兩步:“那你身上這白衣服咋回事?”

柳逢春已經走進廚房練刀工,切著蘿蔔絲道:“制服啊,尚衣局新款。”他切著蘿蔔抬起頭來,看著我笑,“好看嗎?喜歡嗎?愛上我了嗎?”

……

說實話,廚神大賽這事,我門兒清。

我是前三屆廚神的締造者。柳逢春他爹廚神大賽上做的明月照大刀,他爺爺的福娃拜年,全都出自我的勺下,他太爺爺名震天下的滄海月明,也有我並肩作戰的一份苦工。

柳逢春顯然更明白我這柄大勺的用處,意思著切了半根蘿蔔便湊過來求我:“大勺,你幫不幫?”

我躺在鍋裡養神,晃了晃勺柄:“不幫。”

柳逢春愣了愣,挽起胳膊,掂著勺柄與我對視,眯著桃花眼笑嘻嘻道:“不幫是吧?不幫也行……”他突然一皺眉,“不幫,小心我把你別腰上帶進棺材裡陪葬!你說!你是不是想找我太爺爺去給閻王爺當御廚了!”

我看著他想了想,動了動勺柄,“幫。”

我將這三道菜的用料火候細細講了一遍,末了口乾舌燥看著一旁曬日頭的柳逢春:“反正你也創不出新菜,就抄你祖宗的吧,指不定還有勝算。你想走哪個路子?”

柳逢春眯了眯眼,湊過來勤學好問道:“你說,番茄炒蛋炒好了能不能贏?”

我和柳逢春最終定的菜品是千絲萬縷。

這千絲萬縷乃是淮揚名菜,清醇鮮嫩,入口即化。而且千絲萬縷極考刀工,需廚子將一方豆腐切得細比髮絲,方可成菜。這卻恰好合了柳逢春的特長。柳逢春做菜的本事沒有,切菜倒是可以的,打小他爹考廚藝,其他方面有我保駕護航,他只要將一手刀工練得出神入化就能矇混過關。

能從千千萬萬道的菜譜中挑出一道適合他的,我也確實是鞠躬盡瘁了啊!可柳逢春這個廢物,他是當真要把我氣到死而後已啊!

看著柳逢春抱著一碗豆腐腦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嚐了嚐,又低頭舀了一勺,我終於忍無可忍,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也知道是豆腐腦啊!讓你買豆腐你買罐豆腐腦你切個啥啊!”

柳逢春很委屈:“京城所有豆腐店我都看過了,沒有豆腐。今天沒有明天沒有,一直到廚神大賽結束都沒有。”柳逢春給愣著的我盛了碗豆腐腦,“我買的還是鹹的,你看看。”

我推開:“我不喝,我喝甜的。”

柳逢春沉默片刻,又端回來:“我是讓你看看,這能不能壓成豆腐?”

京城所有的豆腐一夜之間全部消失,非但如此,所有豆腐坊還集體改賣豆腐腦。如此蹊蹺必有陰謀!

勺扮男裝陪柳逢春明察暗訪一天之後,我站在京城最後一家豆腐坊門口,憐憫地看著柳逢春:“這不是天要亡你,這是天要耍你啊!”

我們面前,白花花豆腐坊的門口,一貼告示字字斗大:欲買豆腐,先娶店主,望鄉親父老相互轉告,莫失良機。

柳逢春皺眉正正經經看了半晌,末了突然腿一軟癱在我身上,“你不會要我賣……賣身換豆腐吧?”我被他墜得一個踉蹌,“還不樂意?我看你喝她家豆腐腦喝得挺香啊。”

柳逢春眉頭一皺,桃花眼斜斜一挑:“哎?我喜歡別人,你不樂意了?”

我被他這偷樑換柱的聽力驚了一跳,卻聽門裡一聲輕笑:“門外風大,柳先生何不進來說話?”

我愕然,拂把襟帶感受了下瘦弱的“大風”,柳逢春卻皺了皺眉:“九公主?”

我愣了,九公主?那個纏著柳逢春教她廚藝,在做飯的時候給柳逢春下春藥,害得偷吃一口的我出盡洋相的九公主?!我一把拽住柳逢春的袖子拉著就走:“走!不稀罕她家的豆腐!”柳逢春驚了一驚,看著我似乎有些疑惑,卻沒說什麼,任我拽著往巷口走。

門裡卻又是一聲喚,清脆的聲音帶點委屈:“柳先生不來,可是嫌棄小九沒本事?”

那一聲柳先生叫得我渾身起疙瘩,拽著柳逢春的手也抖了一抖。柳逢春看我一眼,突然對門裡道:“哪兒的事,這就來。”然後無視我的怒目相向,反手握住我的手道:“你別鬧。”

嫌我鬧?!我掙扎著瞪他:“你傻啊?這女的又陰險又彪悍,你搞不好會被她當盤涼菜給辦了你知不知道!”

柳逢春皺眉制住我的動作,一雙桃花眼牢牢將我望著,那裡面竟全不似以往的漫不經心,焦急擔憂隱約可見,他看著我道:“柳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管。”

我望著那雙眼竟呆了一呆,心口撲通一聲,比勺柄磕在鍋沿上的聲音都要清脆響亮,身子突然也磕花椒似的麻了半邊。我看他半晌,末了妥協:“帶鹽沒?我陪你去。”

我家有“勺”初長成|我說我喜歡你,你開不開心?

我化成原形別在柳逢春腰間,隨著他進門看見屋中低眉淺笑的九公主,那九公主見我們過來,笑了一笑對下人使了個眼色,竟拿了一桌子小玩意來。

銀釵,牌九,和一個香料袋子。

那是,柳逢春他妹妹和他爹孃的東西。我勺柄一震,威脅啊!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啊!柳逢春捏著我勺柄的手指微微一僵,旋即笑了:“九公主什麼意思?”

還什麼意思,意思就是你不從她就滅你一家啊廢物!

我氣得不行,勺柄狠狠震了幾震,柳逢春的鹽放在胸口,我無法化人形,否則我定要一勺敲暈這個卑鄙的女娃娃!

柳逢春也感受到了我的怒氣,用手輕輕拍了拍我,狀似漫不經心地坐下,施施然端起桌上瓷杯喝茶,袍袖恰好遮住腰間。

那九公主卻不依不饒靠過來,軟軟貼近柳逢春:“小九的意思,柳先生最明白不是嗎?”

明白個鬼啊!我怒火一起,屏氣使勁,勺柄狠狠翹起,一下便狠狠戳飛了那軟趴趴的身子。九公主被震得摔在桌沿上,大驚回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柳逢春:“你打我?”

柳逢春也被我驚了一遭,愣了一愣方不冷不熱道:“臣不敢。”

九公主氣得不輕,怒氣衝衝站起來,一拂袖灌了半杯冷茶方道:“柳逢春,我知道你喜歡別的女人,我還知道,你做御廚到現在,都是那女人在幫你。”她再次湊過來,靠在柳逢春耳邊輕聲道:“可你信不信,我馬上就能讓你再也見不到她?”

柳逢春身子一僵。別在柳逢春腰間的我,愣了。

她口中那個別的女人,彷彿是我?她說……柳逢春……喜歡我?

九公主見柳逢春不說話,愣了一下,再開口竟帶了哭腔:“你不說話,就是承認了?!”

我藏在勺柄裡的心撲通一抖。

柳逢春還是不說話。屋子裡靜默半晌,而後竟是刺拉一聲,我正抖著的心一頓,竟是九公主一把撕開了柳逢春的衣服,而此刻,那女人腰身貼在我勺柄上,一口吻住了柳逢春。

這何止是彪悍啊!簡直流氓!

我氣得勺柄發燙,窩在勺子裡的神識恨不得炸開真身,瞥見柳逢春掉在地上的鹽紙包時,一使勁蹦到地上,胡亂蘸了把鹽化出真身,一掌扇飛了那緊緊貼著柳逢春的女人。

柳逢春怔怔站著,衣衫不整的模樣看得我一陣惱火:“你腦子是油炸的嗎!她親你你就不知道躲?!”

柳逢春就這麼怔怔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突兀一笑,燈下波光盪漾,看得我吞了酒釀圓子般身子一酥。

我結巴道:“你看……看什麼看?”

柳逢春閒閒抄手看著我又是一笑:“你這模樣……我還以為你舀了勺醋。”

我哼了一聲:“那我還以為你又幹了碗春藥呢,一副待宰的雞崽兒樣。”

說話間九公主兩步過來氣勢洶洶一掌就要往我臉上招呼,被我輕巧擋下,她氣得喝道:“又是你這女人,你誰啊?”

我道:“你衣食父母老祖宗。”

她的臉登時綠了:“來人!給我宰了她!”

我剛壓下的怒火被她一吼又竄起來,摺扇一擺就要衝過去,欺負人也不看看祖宗,白給你吃這麼多飯了!沒曾想竟被柳逢春一把攔下,他一把拽住我,另一隻手攬在我腰間,恭敬看向九公主道:“臣管教不嚴,內人刁蠻,公主見諒。”

我腦中轟然一聲,內人?你認柄大勺做內人?

那九公主也是一愣,柳逢春對她恭敬一笑:“公主不給豆腐也就算了,何必為難我們一家。”說完攬著我便往外走。

我眼前一片混沌,只覺心口一記重錘狠狠一擊,偏偏又榨檸檬汁一樣辨不清酸甜,也隨著他往外走。

九公主跟過來,揚聲道:“哪裡是豆腐的事兒,柳逢春,你這一走,你們柳家滿門性命,我可就管不了了。”

柳逢春步子一頓。我身子一抖,一咬牙就要衝回去,劉逢春一手拉住我,一邊往外走一邊涼涼道:“你管不了,我卻未必管不了。”

柳逢春臨走在九公主那一句話撂下,面子做得確實是足,豆腐,卻還是沒弄到。我隨他走在街上,斟酌道:“難不成你有別的法子?”

柳逢春在小攤上挑香袋,聞言轉頭一笑:“沒有啊。”

我皺眉:“那你剛才說什麼大話!”

柳逢春揀起個柳綠色香袋,漫不經心道:“話先說著,法子回頭再想。”

回頭再想?我眉眼一顫,柳逢春,你不氣死我真的不舒服是吧?我一把拉住他往回走:“回去!我辛辛苦苦養出來的柳家人,怎麼能任那丫頭片子宰割!”

柳逢春一驚,反拽住我的手停下,看了我一會兒,一雙桃花眼竟含笑貼過來:“我要真回去了,你確定不吃醋?”

我愣了,醋?什麼醋?又不做飯要什麼醋?

柳逢春狡黠一笑,陽光下雙眼熠熠如同珠玉:“傻不傻,我說我喜歡你,你開不開心?”

我愣了,剛才在九公主那裡稍縱即逝的異樣感覺此刻轟然湧上全身,我臉頰一熱,竟比全身抹香灰燙得都厲害。柳逢春說喜歡我?這是表白?我一柄大勺,被表白了?

我愣怔著,心口卻猛然一酸,轉身要走:“說什麼笑話,我一柄大勺,哪裡知道啥叫喜歡。讓那九公主聽見了,少不得又要來要我的命,呵呵。”

柳逢春愣了一愣。

我心口一疼,喜歡又如何,人形都要靠柳家的鹽才化得成,我沒讀過書,又不識字,甚至連人都不是,又如何跟他談什麼喜歡。

柳逢春一把拉住我迫我轉過身來,一雙眼緊緊捉住我四處躲閃的眼光望進去,看得我心口又是狠狠一抽,“喜不喜歡,我說了算。”

我被這話驚得猛一抬頭,正對上柳逢春桃花眼中一片波光,他一手托住我的手,拿出剛才的香袋往我掌心一擱,輕輕一笑:“定情信物,流行。”

我腳一軟,竟瞬間化成勺子癱在了地上。柳逢春一驚,彎身要來揀起我,我身子一抖瞬間爬起,勺柄蹦噠著狠命往前跑:“別追我!我去炒個菜冷靜一下!”

柳逢春一愣,轉而嗤笑一聲:“喂!今晚子時白花花豆腐坊,別忘了來幫我磨豆腐!”

我趴在御膳房的灶臺上發了很久的呆。作為一柄勺子活了快兩百年,酸甜苦辣人間百味都嚐遍,此刻我卻不知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百年前的御膳房裡常來個白白嫩嫩的少年,日日偷了柳逢春他太爺爺做的飯菜去會宮外一個漂亮姑娘,御河岸邊,綠柳樹下,那少年深情款款喚那姑娘依依的模樣看得我幾度感動。那少年便是先先帝,後來那姑娘沒了,先先帝還是常常偷偷一個人去御河岸邊坐著,臨死之前還拼死吃了柳逢春太爺爺的一份滄海月明,老淚縱橫唸了聲依依,方才殯天。

那時我不知何謂情深,只道是長得白白嫩嫩的少年都有些矯情。如今柳逢春這樣,我卻突然有些怕。我怕他也是矯情。

御膳房裡換了新廚子,跟柳逢春差不多年紀,白白淨淨,手下做著的正是一份枸杞雞。我瞥一眼桌上膳牌:九公主。我再次怒從心起,看那廚子盛好裝盤,冷哼一聲蹦起來,舀了勺鹽再蹦起來潑上去。剛潑完就竄進來個小太監,饞兮兮偷吃一筷,那廚子恰好轉頭來,一愣吼道:“王二川!你又偷吃?!我又不是柳逢春,你這是要九公主馬上宰了我嗎!”

那太監抖著舌頭吼回去:“九公主去阻止皇上宰柳逢春了,哪來的功夫宰你!”

我勺柄一顫,跌在了地上。宰柳逢春?誰要宰柳逢春?我蹦起來,一勺敲在那太監頭上:“說!怎麼回事!”

那太監嚇得臉色煞白,我急得勺柄發抖,又是狠狠一下敲在他頭上,才聽見那太監結結巴巴道:“白花花豆腐坊,皇上早等著殺他了……”

我愣了愣,早等著殺他了?

勺柄顫顫巍巍竟立不住,神識窩在勺身裡,手緊緊攥住他塞過來的香袋,眼淚竟奪眶而出。我就說,伴君如伴虎吧,這皇上就是個王八蛋!

我這才……這才多大會兒沒見他……我一咬牙站起來,勺柄使力一蹦往外衝,柳逢春你個廢物,我辛辛苦苦護你這麼久,你這就敢死了嗎?!

皇帝要殺柳逢春這事,我是早早就知道的,早在隨柳逢春入宮做御廚的第一天。

那一晚皇帝開家宴,我化作人形陪柳逢春忙得腳不沾地,剛跑去御花園揀幾枝野花椒做秘密武器,便被皇帝攔下了,隨即便被精準地潑了一把香灰。我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便化了原形被燙得滿地打滾。

那皇帝,不但知道我的身份,他還要我交出滄海月明的菜譜。蒼天可鑑,我的神識便是有了滄海月明才化出。我一柄大勺成精不易,神識一旦化成便是獨一無二,我一旦交出滄海月明的菜譜,滄海月明是重現人間了,我,可就沒了。

我不知道皇帝要菜譜有什麼用,可我還是答應了——他拿整個柳家的性命來威脅我。

皇帝他,從始至終根本沒想要柳逢春參加什麼廚神大賽,他只是要我借柳逢春的手在廚神大賽上重現滄海月明。

所以,我讓柳逢春做什麼千絲萬縷,根本就是在玩兒他。眼看著我都要死了,不逼著他再陪我做兩道菜,我嫌虧得慌。

而且……我死了以後,柳逢春這個廢物沒個拿手菜,可怎麼在廚子界混。

可我都說了我會在廚神大賽上做出滄海月明啊!這狗皇帝,為什麼還是動手了!

我家有“勺”初長成|我說我喜歡你,你開不開心?

我趕到豆腐坊的時候,子時早過。

我看了眼緊閉的院門心口一涼竟不敢細想,一使力直接越牆而入。

院內,竟空無一人。石磨上一個鹽罐子被打翻,幾盤黃豆拼出勺子的形狀來胡亂擱著,半盞殘酒還未冷卻。柳逢春他,怕是一直在等我。

我心裡一陣冰涼,抹了把鹽化出原形在院子裡四處找:“柳逢春你個廢物!這麼容易就死了?你不是還要回家給你娘生孫子嗎?啊?”

我一邊吼著一邊四處亂翻,越找越害怕,眼淚冰涼涼掉了一臉,最後腿一軟竟癱在了地上。

柳逢春……

我活了兩百多年,即便是皇帝要我的滄海月明的時候,我也不曾像這樣。

我不想讓他死,他才活了二十年,我才認識他二十年,他教我像他一樣用腿走路,像他一樣吊兒郎當地做一個人,如今我好不容易什麼都學會了,他,卻就這麼沒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柳逢春,他還沒死。”

我愣怔回頭,竟是皇帝。

我身子一震,瞪著他狠聲道:“想要滄海月明你就把人給我放了!不然,我也不介意自毀個原神讓你開開眼。”

皇帝盯了我一會兒,笑了:“想不到你一柄大勺居然也會擔心旁人,柳逢春,還真說錯了。”

我愣了愣:“柳逢春他,說什麼了?”

那皇帝不說話,始終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我的心彷彿都不會跳了,咬著牙手仍舊抖得厲害,我緊緊看著他,嗓子發顫:“死了?你已經……把他殺了?”

話剛出口只覺身上一涼,隨即一陣滾燙,我伸手往後背一摸,竟是,又被人潑了香灰。

我一咬牙站起來朝皇帝一腳踹過去,卻又是一盆香灰兜頭而下,我渾身疼得一抖,癱軟倒地。

身後突然一個聲音焦急傳來:“大勺!”

門口,竟是策馬趕來的柳逢春。

我心尖一顫,愣怔地看著他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眼一酸淚落下來,卻只知咬牙忍著看著門口那個人。

柳逢春剛跨過門檻就被身後的九公主一把拉住,柳逢春看她一眼,拂開她的手進門。他在我三步之外停住,面色無波看我,話卻是向著皇帝:“放她走,我給你先皇聖旨。”柳逢春取出一片明黃布帛,看著皇帝,“跟菜譜一點關係也沒有,先皇給我太爺爺的聖旨,足夠威脅你皇位的聖旨,在我這裡。“

他身後,磨坊圍牆之上,不知何時竟布了數十精兵,密密麻麻的冷槍冷箭,齊齊對準了他。

我疼得迷迷糊糊,拼力對柳逢春道:“廢物還不快跑!你給了他你還能有命在?!”

柳逢春轉身看我,竟是一笑:“我不給他,你還有命在?”那聲音雲淡風輕平靜無波,一雙眼看著我也是含著平常一般的微微笑意。

我看著他愣了一愣,心口一酸竟啞口無言。

那皇帝冷笑一聲:“你說是,就是?”

柳逢春皺眉:“你要如何?”

皇帝輕輕一笑,便有太監扔了一個火摺子過去,“連你一併燒了,正好乾淨。”

我愣了一愣,大驚出口:“不要!柳逢春不要!”

一出聲卻被人一箭射在背上,疼得我一個寒戰,隨即又是一盆香灰潑過來,腦中呲啦一聲,渾身燒焦了一般,我神識模糊,柳逢春彷彿衝了過來:“放開她!”

門口九公主衝過來拉住他:“你瘋了?!”

柳逢春沒理會她,轉頭看向我,我迷迷糊糊抬眼看他,哆嗦著唇卻發不出聲,我說:“柳逢春,你要敢死,我砸了你們柳家的招牌。”

柳逢春卻只靜靜看著我,我知道他看懂了,這二十年朝夕相處,我熟悉他吊兒郎當的模樣,也同樣知道,他不再吊兒郎當的時候,是怎樣的固執。我急得手足無措只知落淚,柳逢春卻只靜靜看我良久。

我心口發寒,渾身彷彿再無知覺,眼淚落了滿臉,看著他撿起火摺子看向我,啞聲道:“砸就砸了吧,反正我從來都管不了你。”

他燃了火摺子看著我:“只是記得,別再給別人當大勺了,不是誰都像我這麼聽你的話,還有,我送你的香袋,好好留著。”

這是,柳逢春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一天,柳逢春的妹妹瞞天過海逃出去,帶著真正的聖旨和流落在柳家酒樓的先帝私生子趕過來的時候,京郊豆腐坊裡的火光已經燒紅了半邊天。

柳逢春死後的第二年,先帝遺旨重現天下,新帝登基,改朝換代。柳逢春的妹妹嫁入宮中,兼職皇后和高等御廚,柳家榮寵更勝當年。春天的時候,柳家的新姑爺,如今的皇帝,依慣例又辦了回廚神大賽。

我穿著尚衣局新款制服,握緊大勺站在灶臺前,對著臺下烏泱泱的人群輕輕一笑:“江南柳遇春,參賽作品,起死回生。”

臺下被這怪異菜名激得一片譁然,高臺之上,九公主仰頭灌了口冷酒醉醺醺看我一眼:“痴人說夢。”

我微微一笑,點火,倒油,大勺揮舞翻炒著鍋中菜。

痴人說夢嗎?我卻偏要做,偏要做出這起死回生。

停火,起鍋,裝盤,我在盤側擺上親摘的柳枝,輕輕一笑,將大勺別回腰上,握緊了手中的香袋。

臺下一片掌聲喝彩,我彎了彎身含笑致謝,想起許多年前廚神大賽擂臺之下,十一歲的白衫少年漫不經心一笑,折了柳枝扔到臺上:“幫我爹幫我爹,我說喜歡你就裝聽不見。”

那時候我剛剛二百歲,剛剛從青樓姑娘那裡明白了喜歡是什麼意思,我翻攪著鍋中菜的勺臉一熱,險些糊了片白菜。

如今,我拍了拍別在腰間的勺柄,柳逢春的一絲神識沉睡在裡面,混沌輕薄得彷彿一縷青煙,就如同,兩百年前的我一樣。

我將手裡的香袋掛到勺柄上,看著做好的那道起死回生,笑了一笑。

那一年我裝作沒聽見的喜歡,再等兩百年再聽見,不知道,還晚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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