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勺”初长成|我说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我家有“勺”初长成|我说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作为一柄金光闪闪的大勺,我伺候……喂养过三代君主,挑梁上百次国宴,成就了三位食神。但是!就是我这么一柄大神级的大勺,如今跟着这么个废物厨子,想做出一碗阳春面都得望锅兴叹啊!

秀色可餐?呸!就那小白脸模样我宁愿喝干洗碗水也不屑一尝好吗!

御膳房内。

我看着厨房里的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气得勺柄嘎蹦嘎蹦敲锅沿:“柳逢春!你不会生火还把宫女太监都赶出去是要怎样!还有,你生着火锅里不添水是准备烫坏老娘的嘴吗?”

我一使劲蹦出锅来,勺柄踏地,借力蹦到水缸里,又窜个猛子好不容易够到柳逢春放在案板上的盐罐子,幻了人形。

啊啊啊!老娘的嘴啊!我趴在水缸沿儿上照了照红肿的嘴巴,回头大吼:“柳逢春!”

正拿着锅铲跟狗激烈对峙的男人转过头来,清隽面孔上薄汗隐隐,一双桃花眼闪闪发光,看见我仿佛看见了救兵,“大勺你可出来了,快帮我逮住这条狗,等会儿皇上吃不到枸杞鸡可是要砍咱……啊不,我的头的啊!”

我抚着嘴唇,在他抄起烧火棍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柳逢春!你哪个祖宗告诉你枸杞鸡里有狗的!”

我是一柄大勺,柳逢春家祖传的大勺。

柳逢春家三代厨神,我跟着他太爷爷,他爷爷,还有他爹,叱咤御膳房上百年,入火海下油锅,把宫里的皇帝妃子养得那叫一个白白嫩嫩,特别是他太爷爷,一道沧海月明做得是出神入化,我有时候都怀疑我的神识就是尝了那几次沧海月明才开始有的。不光我,先先帝临死前都馋得拼死吃了一筷子才殡天,柳家也因着代代出厨神而深受皇宠,称霸江南。

可谁想到,到了柳逢春这一代,却出了个连下阳春面都不知道先烧水还是先放面的废物!

为了柳家的颜面和昌盛,柳逢春他,还是被柳家人毅然送进了宫继承他爹衣钵,做御膳房总厨。陪着他进宫的,除了柳家特制的几麻袋精盐,就只有我,一柄大勺。进宫当天,柳逢春笑嘻嘻哄着他哭成泪人儿的娘:“放心吧,我一定好端端回来给你生孙子。”

我化作原形别在他腰间,看着他那漫不经心的纨绔样撇了撇嘴,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这个从业经验上百年,胸有无数活菜谱的大勺祖宗保佑,他有啥不放心的,他放心极了。

其实进宫前夜柳逢春就跑到厨房里威胁过我,说我要是不帮他,就给我全身抹香灰。

我本挂在厨具架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看见他手里端着的一盆香灰时,吓得一个激灵头磕在木架子上,然后我妥协了。灶王爷在上,我真的不是怕这臭小子啊。我怕香灰,这也许是大勺们的通病,沾得了锅灰,香灰却是半点都碰不得。轻则化回原形瘫软半天,重则神志不清南北不辨,更重则……不敢想。

在我的指挥下,柳逢春总算做出了一盘没有狗的枸杞鸡。刚出锅的鸡还没偷吃一口,宣膳的太监就到了,还带走了柳逢春。说是皇帝约他从厨艺出发谈点人生大事。人生大事?五子登科?告老还乡?总不会是……洞房花烛?

我幻出人形来蹲在灶台前嗑瓜子,磕得灶台前一地瓜子皮的时候,总算是看到了一身白衫归来的柳逢春。我惊得一个激灵,我的灶王爷啊,这大事居然是……披麻戴孝吗?!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我两步迎过去,柳逢春从葡萄藤下过来,白衫衬碧叶,玉面醉春风,不愧是我勺下的饭养出的风流人物。柳逢春看见我一双桃花眼竟瞬间含泪:“大勺!救命啊!”

我的灶王爷啊!我一把扶住他,手忙脚乱安慰道:“怎么了?莫不是你爹那臭小子出事了?这皇帝小儿怎能如此狠毒!下回我给他下巴豆!呸!下砒霜!毒不死他!”

柳逢春抬起眼来看着我,眼睛里一片凄惨,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大勺!皇上要我参加厨神大赛!不赢他就要砍了我们一家的脑袋!还有,我爹我娘我妹都被他监视起来了啊!大勺你说,我怎么赢啊!”

厨神大赛?我推开他退后两步:“那你身上这白衣服咋回事?”

柳逢春已经走进厨房练刀工,切着萝卜丝道:“制服啊,尚衣局新款。”他切着萝卜抬起头来,看着我笑,“好看吗?喜欢吗?爱上我了吗?”

……

说实话,厨神大赛这事,我门儿清。

我是前三届厨神的缔造者。柳逢春他爹厨神大赛上做的明月照大刀,他爷爷的福娃拜年,全都出自我的勺下,他太爷爷名震天下的沧海月明,也有我并肩作战的一份苦工。

柳逢春显然更明白我这柄大勺的用处,意思着切了半根萝卜便凑过来求我:“大勺,你帮不帮?”

我躺在锅里养神,晃了晃勺柄:“不帮。”

柳逢春愣了愣,挽起胳膊,掂着勺柄与我对视,眯着桃花眼笑嘻嘻道:“不帮是吧?不帮也行……”他突然一皱眉,“不帮,小心我把你别腰上带进棺材里陪葬!你说!你是不是想找我太爷爷去给阎王爷当御厨了!”

我看着他想了想,动了动勺柄,“帮。”

我将这三道菜的用料火候细细讲了一遍,末了口干舌燥看着一旁晒日头的柳逢春:“反正你也创不出新菜,就抄你祖宗的吧,指不定还有胜算。你想走哪个路子?”

柳逢春眯了眯眼,凑过来勤学好问道:“你说,番茄炒蛋炒好了能不能赢?”

我和柳逢春最终定的菜品是千丝万缕。

这千丝万缕乃是淮扬名菜,清醇鲜嫩,入口即化。而且千丝万缕极考刀工,需厨子将一方豆腐切得细比发丝,方可成菜。这却恰好合了柳逢春的特长。柳逢春做菜的本事没有,切菜倒是可以的,打小他爹考厨艺,其他方面有我保驾护航,他只要将一手刀工练得出神入化就能蒙混过关。

能从千千万万道的菜谱中挑出一道适合他的,我也确实是鞠躬尽瘁了啊!可柳逢春这个废物,他是当真要把我气到死而后已啊!

看着柳逢春抱着一碗豆腐脑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尝了尝,又低头舀了一勺,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也知道是豆腐脑啊!让你买豆腐你买罐豆腐脑你切个啥啊!”

柳逢春很委屈:“京城所有豆腐店我都看过了,没有豆腐。今天没有明天没有,一直到厨神大赛结束都没有。”柳逢春给愣着的我盛了碗豆腐脑,“我买的还是咸的,你看看。”

我推开:“我不喝,我喝甜的。”

柳逢春沉默片刻,又端回来:“我是让你看看,这能不能压成豆腐?”

京城所有的豆腐一夜之间全部消失,非但如此,所有豆腐坊还集体改卖豆腐脑。如此蹊跷必有阴谋!

勺扮男装陪柳逢春明察暗访一天之后,我站在京城最后一家豆腐坊门口,怜悯地看着柳逢春:“这不是天要亡你,这是天要耍你啊!”

我们面前,白花花豆腐坊的门口,一贴告示字字斗大:欲买豆腐,先娶店主,望乡亲父老相互转告,莫失良机。

柳逢春皱眉正正经经看了半晌,末了突然腿一软瘫在我身上,“你不会要我卖……卖身换豆腐吧?”我被他坠得一个踉跄,“还不乐意?我看你喝她家豆腐脑喝得挺香啊。”

柳逢春眉头一皱,桃花眼斜斜一挑:“哎?我喜欢别人,你不乐意了?”

我被他这偷梁换柱的听力惊了一跳,却听门里一声轻笑:“门外风大,柳先生何不进来说话?”

我愕然,拂把襟带感受了下瘦弱的“大风”,柳逢春却皱了皱眉:“九公主?”

我愣了,九公主?那个缠着柳逢春教她厨艺,在做饭的时候给柳逢春下春药,害得偷吃一口的我出尽洋相的九公主?!我一把拽住柳逢春的袖子拉着就走:“走!不稀罕她家的豆腐!”柳逢春惊了一惊,看着我似乎有些疑惑,却没说什么,任我拽着往巷口走。

门里却又是一声唤,清脆的声音带点委屈:“柳先生不来,可是嫌弃小九没本事?”

那一声柳先生叫得我浑身起疙瘩,拽着柳逢春的手也抖了一抖。柳逢春看我一眼,突然对门里道:“哪儿的事,这就来。”然后无视我的怒目相向,反手握住我的手道:“你别闹。”

嫌我闹?!我挣扎着瞪他:“你傻啊?这女的又阴险又彪悍,你搞不好会被她当盘凉菜给办了你知不知道!”

柳逢春皱眉制住我的动作,一双桃花眼牢牢将我望着,那里面竟全不似以往的漫不经心,焦急担忧隐约可见,他看着我道:“柳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管。”

我望着那双眼竟呆了一呆,心口扑通一声,比勺柄磕在锅沿上的声音都要清脆响亮,身子突然也磕花椒似的麻了半边。我看他半晌,末了妥协:“带盐没?我陪你去。”

我家有“勺”初长成|我说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我化成原形别在柳逢春腰间,随着他进门看见屋中低眉浅笑的九公主,那九公主见我们过来,笑了一笑对下人使了个眼色,竟拿了一桌子小玩意来。

银钗,牌九,和一个香料袋子。

那是,柳逢春他妹妹和他爹娘的东西。我勺柄一震,威胁啊!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柳逢春捏着我勺柄的手指微微一僵,旋即笑了:“九公主什么意思?”

还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不从她就灭你一家啊废物!

我气得不行,勺柄狠狠震了几震,柳逢春的盐放在胸口,我无法化人形,否则我定要一勺敲晕这个卑鄙的女娃娃!

柳逢春也感受到了我的怒气,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状似漫不经心地坐下,施施然端起桌上瓷杯喝茶,袍袖恰好遮住腰间。

那九公主却不依不饶靠过来,软软贴近柳逢春:“小九的意思,柳先生最明白不是吗?”

明白个鬼啊!我怒火一起,屏气使劲,勺柄狠狠翘起,一下便狠狠戳飞了那软趴趴的身子。九公主被震得摔在桌沿上,大惊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柳逢春:“你打我?”

柳逢春也被我惊了一遭,愣了一愣方不冷不热道:“臣不敢。”

九公主气得不轻,怒气冲冲站起来,一拂袖灌了半杯冷茶方道:“柳逢春,我知道你喜欢别的女人,我还知道,你做御厨到现在,都是那女人在帮你。”她再次凑过来,靠在柳逢春耳边轻声道:“可你信不信,我马上就能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柳逢春身子一僵。别在柳逢春腰间的我,愣了。

她口中那个别的女人,仿佛是我?她说……柳逢春……喜欢我?

九公主见柳逢春不说话,愣了一下,再开口竟带了哭腔:“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我藏在勺柄里的心扑通一抖。

柳逢春还是不说话。屋子里静默半晌,而后竟是刺拉一声,我正抖着的心一顿,竟是九公主一把撕开了柳逢春的衣服,而此刻,那女人腰身贴在我勺柄上,一口吻住了柳逢春。

这何止是彪悍啊!简直流氓!

我气得勺柄发烫,窝在勺子里的神识恨不得炸开真身,瞥见柳逢春掉在地上的盐纸包时,一使劲蹦到地上,胡乱蘸了把盐化出真身,一掌扇飞了那紧紧贴着柳逢春的女人。

柳逢春怔怔站着,衣衫不整的模样看得我一阵恼火:“你脑子是油炸的吗!她亲你你就不知道躲?!”

柳逢春就这么怔怔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突兀一笑,灯下波光荡漾,看得我吞了酒酿圆子般身子一酥。

我结巴道:“你看……看什么看?”

柳逢春闲闲抄手看着我又是一笑:“你这模样……我还以为你舀了勺醋。”

我哼了一声:“那我还以为你又干了碗春药呢,一副待宰的鸡崽儿样。”

说话间九公主两步过来气势汹汹一掌就要往我脸上招呼,被我轻巧挡下,她气得喝道:“又是你这女人,你谁啊?”

我道:“你衣食父母老祖宗。”

她的脸登时绿了:“来人!给我宰了她!”

我刚压下的怒火被她一吼又窜起来,折扇一摆就要冲过去,欺负人也不看看祖宗,白给你吃这么多饭了!没曾想竟被柳逢春一把拦下,他一把拽住我,另一只手揽在我腰间,恭敬看向九公主道:“臣管教不严,内人刁蛮,公主见谅。”

我脑中轰然一声,内人?你认柄大勺做内人?

那九公主也是一愣,柳逢春对她恭敬一笑:“公主不给豆腐也就算了,何必为难我们一家。”说完揽着我便往外走。

我眼前一片混沌,只觉心口一记重锤狠狠一击,偏偏又榨柠檬汁一样辨不清酸甜,也随着他往外走。

九公主跟过来,扬声道:“哪里是豆腐的事儿,柳逢春,你这一走,你们柳家满门性命,我可就管不了了。”

柳逢春步子一顿。我身子一抖,一咬牙就要冲回去,刘逢春一手拉住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凉凉道:“你管不了,我却未必管不了。”

柳逢春临走在九公主那一句话撂下,面子做得确实是足,豆腐,却还是没弄到。我随他走在街上,斟酌道:“难不成你有别的法子?”

柳逢春在小摊上挑香袋,闻言转头一笑:“没有啊。”

我皱眉:“那你刚才说什么大话!”

柳逢春拣起个柳绿色香袋,漫不经心道:“话先说着,法子回头再想。”

回头再想?我眉眼一颤,柳逢春,你不气死我真的不舒服是吧?我一把拉住他往回走:“回去!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柳家人,怎么能任那丫头片子宰割!”

柳逢春一惊,反拽住我的手停下,看了我一会儿,一双桃花眼竟含笑贴过来:“我要真回去了,你确定不吃醋?”

我愣了,醋?什么醋?又不做饭要什么醋?

柳逢春狡黠一笑,阳光下双眼熠熠如同珠玉:“傻不傻,我说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我愣了,刚才在九公主那里稍纵即逝的异样感觉此刻轰然涌上全身,我脸颊一热,竟比全身抹香灰烫得都厉害。柳逢春说喜欢我?这是表白?我一柄大勺,被表白了?

我愣怔着,心口却猛然一酸,转身要走:“说什么笑话,我一柄大勺,哪里知道啥叫喜欢。让那九公主听见了,少不得又要来要我的命,呵呵。”

柳逢春愣了一愣。

我心口一疼,喜欢又如何,人形都要靠柳家的盐才化得成,我没读过书,又不识字,甚至连人都不是,又如何跟他谈什么喜欢。

柳逢春一把拉住我迫我转过身来,一双眼紧紧捉住我四处躲闪的眼光望进去,看得我心口又是狠狠一抽,“喜不喜欢,我说了算。”

我被这话惊得猛一抬头,正对上柳逢春桃花眼中一片波光,他一手托住我的手,拿出刚才的香袋往我掌心一搁,轻轻一笑:“定情信物,流行。”

我脚一软,竟瞬间化成勺子瘫在了地上。柳逢春一惊,弯身要来拣起我,我身子一抖瞬间爬起,勺柄蹦哒着狠命往前跑:“别追我!我去炒个菜冷静一下!”

柳逢春一愣,转而嗤笑一声:“喂!今晚子时白花花豆腐坊,别忘了来帮我磨豆腐!”

我趴在御膳房的灶台上发了很久的呆。作为一柄勺子活了快两百年,酸甜苦辣人间百味都尝遍,此刻我却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百年前的御膳房里常来个白白嫩嫩的少年,日日偷了柳逢春他太爷爷做的饭菜去会宫外一个漂亮姑娘,御河岸边,绿柳树下,那少年深情款款唤那姑娘依依的模样看得我几度感动。那少年便是先先帝,后来那姑娘没了,先先帝还是常常偷偷一个人去御河岸边坐着,临死之前还拼死吃了柳逢春太爷爷的一份沧海月明,老泪纵横念了声依依,方才殡天。

那时我不知何谓情深,只道是长得白白嫩嫩的少年都有些矫情。如今柳逢春这样,我却突然有些怕。我怕他也是矫情。

御膳房里换了新厨子,跟柳逢春差不多年纪,白白净净,手下做着的正是一份枸杞鸡。我瞥一眼桌上膳牌:九公主。我再次怒从心起,看那厨子盛好装盘,冷哼一声蹦起来,舀了勺盐再蹦起来泼上去。刚泼完就窜进来个小太监,馋兮兮偷吃一筷,那厨子恰好转头来,一愣吼道:“王二川!你又偷吃?!我又不是柳逢春,你这是要九公主马上宰了我吗!”

那太监抖着舌头吼回去:“九公主去阻止皇上宰柳逢春了,哪来的功夫宰你!”

我勺柄一颤,跌在了地上。宰柳逢春?谁要宰柳逢春?我蹦起来,一勺敲在那太监头上:“说!怎么回事!”

那太监吓得脸色煞白,我急得勺柄发抖,又是狠狠一下敲在他头上,才听见那太监结结巴巴道:“白花花豆腐坊,皇上早等着杀他了……”

我愣了愣,早等着杀他了?

勺柄颤颤巍巍竟立不住,神识窝在勺身里,手紧紧攥住他塞过来的香袋,眼泪竟夺眶而出。我就说,伴君如伴虎吧,这皇上就是个王八蛋!

我这才……这才多大会儿没见他……我一咬牙站起来,勺柄使力一蹦往外冲,柳逢春你个废物,我辛辛苦苦护你这么久,你这就敢死了吗?!

皇帝要杀柳逢春这事,我是早早就知道的,早在随柳逢春入宫做御厨的第一天。

那一晚皇帝开家宴,我化作人形陪柳逢春忙得脚不沾地,刚跑去御花园拣几枝野花椒做秘密武器,便被皇帝拦下了,随即便被精准地泼了一把香灰。我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便化了原形被烫得满地打滚。

那皇帝,不但知道我的身份,他还要我交出沧海月明的菜谱。苍天可鉴,我的神识便是有了沧海月明才化出。我一柄大勺成精不易,神识一旦化成便是独一无二,我一旦交出沧海月明的菜谱,沧海月明是重现人间了,我,可就没了。

我不知道皇帝要菜谱有什么用,可我还是答应了——他拿整个柳家的性命来威胁我。

皇帝他,从始至终根本没想要柳逢春参加什么厨神大赛,他只是要我借柳逢春的手在厨神大赛上重现沧海月明。

所以,我让柳逢春做什么千丝万缕,根本就是在玩儿他。眼看着我都要死了,不逼着他再陪我做两道菜,我嫌亏得慌。

而且……我死了以后,柳逢春这个废物没个拿手菜,可怎么在厨子界混。

可我都说了我会在厨神大赛上做出沧海月明啊!这狗皇帝,为什么还是动手了!

我家有“勺”初长成|我说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我赶到豆腐坊的时候,子时早过。

我看了眼紧闭的院门心口一凉竟不敢细想,一使力直接越墙而入。

院内,竟空无一人。石磨上一个盐罐子被打翻,几盘黄豆拼出勺子的形状来胡乱搁着,半盏残酒还未冷却。柳逢春他,怕是一直在等我。

我心里一阵冰凉,抹了把盐化出原形在院子里四处找:“柳逢春你个废物!这么容易就死了?你不是还要回家给你娘生孙子吗?啊?”

我一边吼着一边四处乱翻,越找越害怕,眼泪冰凉凉掉了一脸,最后腿一软竟瘫在了地上。

柳逢春……

我活了两百多年,即便是皇帝要我的沧海月明的时候,我也不曾像这样。

我不想让他死,他才活了二十年,我才认识他二十年,他教我像他一样用腿走路,像他一样吊儿郎当地做一个人,如今我好不容易什么都学会了,他,却就这么没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柳逢春,他还没死。”

我愣怔回头,竟是皇帝。

我身子一震,瞪着他狠声道:“想要沧海月明你就把人给我放了!不然,我也不介意自毁个原神让你开开眼。”

皇帝盯了我一会儿,笑了:“想不到你一柄大勺居然也会担心旁人,柳逢春,还真说错了。”

我愣了愣:“柳逢春他,说什么了?”

那皇帝不说话,始终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我的心仿佛都不会跳了,咬着牙手仍旧抖得厉害,我紧紧看着他,嗓子发颤:“死了?你已经……把他杀了?”

话刚出口只觉身上一凉,随即一阵滚烫,我伸手往后背一摸,竟是,又被人泼了香灰。

我一咬牙站起来朝皇帝一脚踹过去,却又是一盆香灰兜头而下,我浑身疼得一抖,瘫软倒地。

身后突然一个声音焦急传来:“大勺!”

门口,竟是策马赶来的柳逢春。

我心尖一颤,愣怔地看着他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眼一酸泪落下来,却只知咬牙忍着看着门口那个人。

柳逢春刚跨过门槛就被身后的九公主一把拉住,柳逢春看她一眼,拂开她的手进门。他在我三步之外停住,面色无波看我,话却是向着皇帝:“放她走,我给你先皇圣旨。”柳逢春取出一片明黄布帛,看着皇帝,“跟菜谱一点关系也没有,先皇给我太爷爷的圣旨,足够威胁你皇位的圣旨,在我这里。“

他身后,磨坊围墙之上,不知何时竟布了数十精兵,密密麻麻的冷枪冷箭,齐齐对准了他。

我疼得迷迷糊糊,拼力对柳逢春道:“废物还不快跑!你给了他你还能有命在?!”

柳逢春转身看我,竟是一笑:“我不给他,你还有命在?”那声音云淡风轻平静无波,一双眼看着我也是含着平常一般的微微笑意。

我看着他愣了一愣,心口一酸竟哑口无言。

那皇帝冷笑一声:“你说是,就是?”

柳逢春皱眉:“你要如何?”

皇帝轻轻一笑,便有太监扔了一个火折子过去,“连你一并烧了,正好干净。”

我愣了一愣,大惊出口:“不要!柳逢春不要!”

一出声却被人一箭射在背上,疼得我一个寒战,随即又是一盆香灰泼过来,脑中呲啦一声,浑身烧焦了一般,我神识模糊,柳逢春仿佛冲了过来:“放开她!”

门口九公主冲过来拉住他:“你疯了?!”

柳逢春没理会她,转头看向我,我迷迷糊糊抬眼看他,哆嗦着唇却发不出声,我说:“柳逢春,你要敢死,我砸了你们柳家的招牌。”

柳逢春却只静静看着我,我知道他看懂了,这二十年朝夕相处,我熟悉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也同样知道,他不再吊儿郎当的时候,是怎样的固执。我急得手足无措只知落泪,柳逢春却只静静看我良久。

我心口发寒,浑身仿佛再无知觉,眼泪落了满脸,看着他捡起火折子看向我,哑声道:“砸就砸了吧,反正我从来都管不了你。”

他燃了火折子看着我:“只是记得,别再给别人当大勺了,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听你的话,还有,我送你的香袋,好好留着。”

这是,柳逢春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柳逢春的妹妹瞒天过海逃出去,带着真正的圣旨和流落在柳家酒楼的先帝私生子赶过来的时候,京郊豆腐坊里的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柳逢春死后的第二年,先帝遗旨重现天下,新帝登基,改朝换代。柳逢春的妹妹嫁入宫中,兼职皇后和高等御厨,柳家荣宠更胜当年。春天的时候,柳家的新姑爷,如今的皇帝,依惯例又办了回厨神大赛。

我穿着尚衣局新款制服,握紧大勺站在灶台前,对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轻轻一笑:“江南柳遇春,参赛作品,起死回生。”

台下被这怪异菜名激得一片哗然,高台之上,九公主仰头灌了口冷酒醉醺醺看我一眼:“痴人说梦。”

我微微一笑,点火,倒油,大勺挥舞翻炒着锅中菜。

痴人说梦吗?我却偏要做,偏要做出这起死回生。

停火,起锅,装盘,我在盘侧摆上亲摘的柳枝,轻轻一笑,将大勺别回腰上,握紧了手中的香袋。

台下一片掌声喝彩,我弯了弯身含笑致谢,想起许多年前厨神大赛擂台之下,十一岁的白衫少年漫不经心一笑,折了柳枝扔到台上:“帮我爹帮我爹,我说喜欢你就装听不见。”

那时候我刚刚二百岁,刚刚从青楼姑娘那里明白了喜欢是什么意思,我翻搅着锅中菜的勺脸一热,险些糊了片白菜。

如今,我拍了拍别在腰间的勺柄,柳逢春的一丝神识沉睡在里面,混沌轻薄得仿佛一缕青烟,就如同,两百年前的我一样。

我将手里的香袋挂到勺柄上,看着做好的那道起死回生,笑了一笑。

那一年我装作没听见的喜欢,再等两百年再听见,不知道,还晚不晚。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