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当我意识到孩童时代的珍贵,我已不再年轻。

当我意识到女儿初长成,她的童年我已记忆模糊。出门在外,婴儿车里的宝宝,牵着父母蹒跚学步的孩童,以及一蹦一跳的下学的小学生,他们对我的吸引力完胜婀娜的美女。妻笑话我,说这正是老了的特征。也许她说的对。每年六一儿童节,朋友之间发信,“祝你节日快乐!”戏谑的同时,里面还有未曾留意的遗憾吧。我们,谁也回不到童年了。

在我个人阅读史上,有一部分成为了遥远如奥陶纪鹦鹉螺化石,那就是儿童文学。努力辨认,一些螺线,一些色彩,虽斑驳褪色,大体尚在。唯一的例外是童谣(童诗)。它们闪烁着珍珠般永不褪色的光泽,而我读童谣的心情也像露珠般易于消失。检点起来,也总共有两三次阅读冲击。童谣推搡着我,从文学的海洋中走向岸边,拾起那些漂亮的珍珠贝壳。

《积雪》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亮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童谣就这么第一次击中我。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童年对一个形象思维较发达的阅读爱好者来说,明明摆在眼前,伸手可及,却终于遥不可及;一旦开口朗读童谣,遥不可及的童年便“嗖”地一下子,如纸飞机似的飞回来了。读到金子美铃这首《积雪》的瞬间,我回到了吉林的雪夜,站到清亮亮的有月光的寒冷里去了,再远处,黑黑一片树林的剪影,吞没了回家的路。

自此,我知道了一个寂寞一生的日本童谣女诗人:金子美铃。

《寂寞的时候》

我寂寞的时候

别人不知道

我寂寞的时候

朋友们在笑

我寂寞的时候

妈妈对我好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大多数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的。大多数人回忆童年,都是寂寞的。因为孩童时的玩伴早已各奔西东,甚至忘记了彼此的模样、姓名。这首童谣,我读出诗人的孤独,读不出她的苦楚。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金子美玲

金子美铃生活在一战后日本崛起时期,当时自由主义风靡文化界,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等著名作家支持为孩子们创作“具有艺术价值的纯丽童话和童谣”。金子美铃的出现恰逢其时。但她悲惨的个人生活经历,让她的一部分童谣染上了悲凉色彩。窃以为,她的最上乘作品,往往就是这类。例如上面两首。金子美铃所有的童谣里,只有一首《蜜蜂和神灵》接近哲理诗。与普列维尔的名诗《公园里》相类。前者是童年的世界观,后者是爱情的世界观。其余童谣,都是女诗人童心自然流露的天籁。她有很多适合亲子阅读的童谣,例如下面这首。

《我和小鸟和铃铛》

我伸展双臂,

也不能在天空飞翔,

会飞的小鸟却不能像我,

在地上快快地奔跑。

我摇晃身体,

也摇不出好听的声响,

会响的铃铛却不能像我

会唱好多好多的歌。

铃铛、小鸟、还有我,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棒。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我毫不犹豫地说,让菩萨跟那个永远26岁的女诗人一起寂寞吧,我们读她的童谣,跟孩子们一起快乐!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向着明亮那方》增订版 (日)

金子美铃 著

吴菲 译

新星出版社2009年1月

我们之所以怀念童年,羡慕孩童,是因为孩子的世界是活的,孩子与任何事物都能平等相处,对话交流;孩子的眼睛看不见肮脏,孩子的心灵面向任何人敞开,像猫咪一样好奇。朋友圈里常能看到骄傲的妈妈发宝宝的一言一行。有人说,孩子一开口,就是诗。我们开口前,却总要寻思一下。西方学界有些人(以尼尔•波兹曼为代表)认为,童年是文明发展的产物,书籍把本来混在一起的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划了一道楚河汉界,而电视却模糊了两者的界限。如今越来越趋向物化的社会,特别是广告和电视剧对儿童的影响,则让童年显得更加脆弱与珍贵。我五岁的侄女曾说,“把小时候的东西藏起来,长大了再找出来,就是记忆。”我初听之下,大为惊讶,还特意发了朋友圈,以为是“孩子开口就是诗”的范例。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是她记住的电视剧台词(大意)。

但我觉得不必过分担心,只要我们小心照顾这些上天赐予的精灵宝贝,他们就能安全地、健康地度过童年。古代没有童年这个概念,那时孩子们不也“忙趁东风放纸鸢”“也傍桑阴学种瓜”的天真烂漫么。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近年,很多孩子的无心之作因父母将其发在网络而爆红。6岁姜二嫚写的《光》,6岁王子乔有《风在算钱》,8岁女孩写出《等我的身体有了曲线》,9岁童彦文写的《夜》,他们每一首童诗,都引来一次轰动。不是孩子们缺乏诗歌天赋,而是作为成人的我们太缺乏诗意了。所以,孩子们的自言自语,或对星星月亮说的话,我们惊艳万分,我们以为抓到了天才小诗人。我们忘记了自己也在那个年龄走过,也曾随手洒落玑珠。

无论在教育里,还是在生活中,我们被告知,一定要好好保护孩子们的想象力与好奇心。我们总是在说,孩子是天生的诗人;孩子是天生的艺术家。但我们在干什么。孩子这样回应:

“等我的身体也有了曲线,

我就会是一个妈妈,

我会有一个小孩子,

她一定要是女的。

我要带她走遍全球,

我一定不老是骗她说,

‘你现在还小,等你大一点再说吧。’

我要给她买一只她最喜欢的宠物,

我一定不对她说,

‘我现在很忙,下次再去吧。’”

童诗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稀缺的。我们拥有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和《小王子》,但世代传唱的童谣、童诗却不多。特别是人口众多的我国,优秀儿童文学的严重匮乏在丰子恺、周作人那个年代就已经开始注意了,然而至今尚无大改观。

除了像去年出版的《孩子们的诗》,真正属于孩子们的诗罕如珍宝(其中也可能有极少极少家长的润色)。创作儿童文学很难,不是模仿孩子,而是要求作家洗掉尘埃,回到童年,用孩子的眼睛看世界,用孩子的语言说话。金子美铃的童谣,虽然承接的是日本传统俳句,却不按格律句式出牌。曾创作童诗的斯蒂文森(就是写《金银岛》《化身博士》的那个作家)、洛尔迦等大家,那个纯真时刻亦少之又少。毕加索直言,他一辈子的追求就是像孩子那样去画画。因此,好的童诗真的可遇不可求啊。

小说家蒋一谈新出了《童谣》,我能记住其中的八分之一。对于诗歌(尤其是童诗)这种苛刻的体裁来说,能被记住一首,就是对创作者莫大的奖赏了。这本《童谣》以三两句为主。之前蒋一谈称其为“截句”。它的源头是近体诗里的绝句。大多没有题目,“雨在天上跑步,谁累了谁掉下去。”“雨打芭蕉,芭蕉很烦。”“书上说,妈妈和女儿的关系是有期限的。我讨厌这个作者。”“猫咪、猫咪,我的小闹钟。”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我家的猫咪就是这样,每天很早便跳上床,咬脚咬腿,直到把我咬醒。很多诗人作家都写过“截句”,这种新体裁曾引起小范围的文学争论,其中只有蒋一谈把重心倾斜到了童诗方向。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童谣》

蒋一谈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年3月

童书每年有上百亿的码洋市场价值(参见2018北京图书订货会上发布的《2017年中国图书零售市场报告》),并且逐年增长。童诗占的比率比零多不了多少。儿童文学出版质量堪忧,一流原创罕见,我们不能要求出版社追求利润,就像我们不能苛求每个孩子出口成章,每个文学工作者都去创作童诗。但我们有幸、有暇从忙碌中抽离开来,童诗正是让我们打开自然亲近自然的钥匙之一。而一个民族的活力,也与保持儿童的想象力,延长儿童的好奇心密不可分。好的儿童文学作品,皆适合成人阅读。“爸爸说,他的故乡变了,再也回不去了。我握住他的手。”(蒋一谈)看似我们为孩子们创作,其实我们在借助他们的小手,返回故乡。

文| 瘦猪

我寂寞的时候 菩萨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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