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朗:美在意象

葉朗:美在意象

“意象”這個概念成為一個詞之前,“意”與“象”分別使用在《山海經》中。

將“意”與“象”放在一個句子中,最早出現於《周易繫辭》。“意象”作為一個詞最早可追溯到王充的《論衡》裡,而正式把“意象”引入到文學理論中,則始於南朝的劉勰。劉勰之後,將意象理論作為理論範疇加以考察,可以說是在唐代確立起來的。在宋元時期得到進一步發展。

為什麼欣賞自然美會選擇花朵、月亮,欣賞社會美會選擇飛機、摩天大樓,欣賞人體美會選擇身材高挑的美女呢?這是因為這些事物本身具有著客觀的審美性質。

李斯托維爾曾說:“審美的對立面和反面,也就是廣義的美的對立面和反面,不是醜,而是審美上的冷淡,那種太單調、太平常、太陳腐或者令人太厭惡的東西,它們不能在我們的身上喚醒沉睡的藝術同情和形式欣賞的能力。”他認為,主體的“情”和“景”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交融、契合溝通的。

那些平凡的、陳腐的、令人厭惡的“象”,根本不可能激起主體的美感,因而主體不可能進入審美活動,當然也就不可能產生“意象”。也就是說,審美主體選擇的“象”不僅不會遏止消解美感的產生,而是會促使美感的發生,那麼這就使得“象”要具有審美的性質。

同樣是花卉,但對於高考落榜的學生來說,再鮮豔的花朵也無法進入他們的審美視野。同是一部《紅樓夢》,看法卻各有不同。不僅同一對象,不同的審美主體的審美存在個別差異,而且同一個人在不同的環境下也會存在審美差異。杜甫“我昔遊錦城,結廬錦水邊。有竹一頃餘,喬木上參天”,而以後對竹子的描寫又有“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這些都說明個人的審美經驗並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具體的、變化的。

審美心理結構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歷史的產物,它所構成的審美經驗是來自社會文化的,由這種審美經驗提煉而成的審美觀念、審美趣味、審美理想更直接地與一定的社會生活、一定的社會價值意識相聯繫,因而滲透著這種審美價值意識的審美心理經驗,必然隨著社會生活、文化心理的發展變化而發展變化,具有十分鮮明的時代、民族、階級的情調和色彩。因此,在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下,當具有審美性質的“象”符合主體之“意”,且主體對之進行審美觀照並達到了景中含情、情中見景的完整的、充滿意蘊的感性世界時,便形成了“意象”。

唐代柳宗元在《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中有這樣一段表述:“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在這裡柳宗元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思想:只有在審美活動中,通過審美主體的意識去發現“景”(清湍修竹),並“喚醒”它,“照亮”它,使這種自然之“景”由實在物變成一個完整的、有意蘊的、抽象的感性世界即“意象”時,自然之“景”才能夠成為審美主體的審美對象,才能成為美。也就是說,“清湍修竹”作為自然的“景”是不依賴於審美主體而客觀存在的,美並不在於外物自身,外物並不是因為其自身的審美性質就是美的(“美不自美”),美離不開人的審美體驗,只有經過人的審美體驗,自然景物才可能被彰顯出來,“彰”就是彰顯、發現、喚醒、照亮(“因人而彰”)。

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表述過類似的說法的人有很多。孔子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莊子的“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薩特也曾說:“這顆滅寂了幾千年的星,這一彎新月和這條陰沉的河流得以在一個統一的風景中顯示出來,這個風景,如果我們棄之不顧,它就失去了見證者,停滯在永恆的默默無聞的狀態之中。”這些表述都是說,美依賴於人的意識,有待於人去發現,去照亮,有待於人的“意”與自然的“象”的溝通契合。

對柳宗元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命題,我們可以將其分為三個層面來理解。

第一,美不是天生自在的,美離不開觀賞者,而任何觀賞者都帶有創造性。美離不開人的審美活動,美在意象。這個意象世界不是一種物理實在,也不是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意蘊的感性世界。用宗白華的話就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可見,自然界存在的物理之“象”(物)與情景交融形成在主體頭腦中的抽象的“意象”之“象”是有明顯區別的。太陽作為物質實體的“象”,雖然具有審美性質,但未必能進入審美活動中。太陽在做農活的莊稼漢眼裡,是“毒辣辣”的,不是美的。就是說,作為物質實體的“象”,它只有激發起欣賞者的美感,並使主觀情感與之交融形成了“審美意象”時,才是美的。不同的觀賞者會形成不同的“審美意象”,因此“意象”包含著人的創造性。即使某一物具有審美性質,若無人欣賞,也不能成為美。美離不開觀賞者,任何觀賞者都帶有創造性。

第二,美並不是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不同的觀賞者由於個體審美理想、審美趣味的差異,即使面對同一“象”時,也會產生不同的“審美意象”。同樣是秋天的楓葉,在不同人的眼裡,則有著不一樣的情懷。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不難想象,杜牧以一種悠然閒適的心情欣賞這隨風飄落的楓葉時,心中的楓葉早已變了模樣,比那二月的鮮花還要紅豔呢!此時的楓葉在杜牧眼裡,是一個充滿著收穫與歡樂的意象世界。而在《西廂記》中則有“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秋天來了,萬物凋落,鶯鶯因愛而感傷,在她的眼裡,秋天的楓葉像是被淚水染過一般,是一個充滿傷感心碎的意象世界。而在戚繼光那裡則是“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這又是另一種意象世界。在國家存亡的危難之際,他拋開個人情愫,充滿著憂國的情思,這裡的楓葉又呈現出一種豪邁悲壯的感情色彩。同是楓葉,但是不同的人們形成的意象世界不同,給人的美也就不同。

第三,美帶有歷史性。應站在社會歷史性的高度,將個體的差異性放到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角度來加以考察,運用意象論闡釋“美”。美帶有歷史性具體表現在審美的時代差異、審美的民族差異、審美的階級差異等方面。

可見,在審美過程中,主體的“意”是在一定的社會文化環境中形成的,某個具體的個體(他)只能選擇能夠使自己產生美感的,符合他自己的審美經驗的“象”來作為情感的寄託,從而達到寄情於景、情景交融的一氣流通的“審美意象”之美的境界。而此時形成的“意象”不同於客觀存在的物理之“象”,已是人們頭腦中的“美之象”,它是具體的,是以個體存在的,是專屬於他自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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