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沖下洗，左揉右搓，人穿上衣服分個三六九等，
來了這兒，都一樣。
早年間，東北正經澡堂子屈指可數，都分散在各大廠礦社區周圍。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研究單位這個概念。根兒在蘇聯。
當時蘇聯流行的是「大街坊」理念，強調對稱、圍合空間。
認為工業生產是城市最重要的功能，消費則是可恥的，所以城市都應該轉化為生產中心，而不是變成頹廢的消費中心。
1950 年代，向蘇聯看齊的中國也提出了「生產第一，生活第二」的口號。
在這樣一個指令化的經濟體制下，單位就成為了集生產、分配於一體的重要實體。
甚至有外國媒體報道說「沒有單位，你什麼都不是」。
那麼問題來了，不正經的澡堂子是幹什麼用的呢？
請自行搜索：「喬杉」。
從前不叫大保健，叫洗桑拿。
並不是所有的桑拿房都不正經。過去有很多東北男人，要是打麻將或者喝酒到特別晚，都會選擇去桑拿房裡睡一覺。
比賓館便宜，比家舒服。
第二天，衝個澡，倒扯得像個人似的再回家。
這，也算一種地域文化。
對於東北人來說，去澡堂子洗澡是一種儀式。
逢年過節前都要去澡堂子洗一通，洗淨自己身體的犄角旮旯，然後以最好的狀態去面對那些重要的日子。
拎著澡筐走進澡堂子，前臺服務員熱情地招呼：“貴賓您好，貴賓幾位？”
拿好手牌，換好鞋，走進更衣室把自己扒個精光，面無懼色地走進洗浴間裡光溜溜的人群中，儀式就開始了。
用不著害羞，因為沒人會注意到你，你穿褲衩進去大家才會盯著你看。
在東北人心目中，洗澡是件大事。
東北人洗澡有三步：一泡二搓三衝。
東北的氣候決定了東北人洗澡的習慣。
東北人所謂的洗澡就是大脫大換，從頭到腳，要搓要洗，所有的部位都不放過，因此一個東北人的洗澡時間絕對會超過一個小時。
東北人的這種洗澡習慣成就了東北的澡堂子文化。
東北冬天氣溫極低，人們對洗澡的概念很淡。哪怕下地幹了一天活，滿身淤泥臭汗，回到家也只是洗洗頭臉，人恨不得整天捂在被裡。
後來生活條件漸好，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提高，對洗澡這種屬於精神生活的追求也日益增高，於是便有了這些純粹的澡堂子。
很多南方人覺得東北人一週洗一次澡很髒，但是東北人的搓澡功夫洗一次澡是足夠頂一個南方人每天洗好多次澡的清潔度。
一直到現在，依然有不少東北的老少爺們兒保持著過年之前去澡堂子搓個澡的習慣。
並堅信這一年的晦氣能像身上搓下來的泥兒一樣，被清水沖走，乾乾淨淨的開始新一年的生活。
而搓澡對於東北的女人那已經是相當於逛街吃飯一樣重要。
有事沒事要去“約澡”這才是真正的社交，互相搓過背的才是老鐵。
我對澡堂子的記憶仍停留在上大學之前，早已不再熟悉行情。
今年過年前，回東北陪我媽去了一趟澡堂子，早上出門之前，也沒有去澡堂子習慣的我爸隨口問了句我媽價格。
我媽說三十，含搓澡。
我爸大驚，“我刷個車才花五十！”
我亦大驚，“這麼貴！刷個車可比刷個人難多了啊！”
到了澡堂子門口，一推門，一股不是很宜人的潮溼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太久沒來過澡堂子，好多流程都不熟悉了。被澡堂子老闆娘指揮了一通之後，我終於進了內室。
脫完了衣服，拉開浴室門，豁，白花花的一片，還伴隨著爽朗的說笑聲。
因為我近視，水汽氤氳中，我覺得自己彷彿置身盤絲洞的唐僧，悻悻地被蜘蛛精們包圍。
心裡面的OS是，“姐姐們好，妹妹們好，阿彌陀佛”。
一會兒輪到我搓澡了，真的是好多年沒有經歷過這種操作。
我抓著小澡巾矜持地走到浴室中間的臺子邊問搓澡的大姐（其實是阿姨），要呈現給她一個什麼樣的姿勢。
我正面朝上躺上去。
她動作麻利地套上澡巾，澡巾接觸我皮膚的一瞬間，我真的是宋小寶說的那樣，“一激靈”。
整個人渾身肌肉不自覺繃緊，呈現出一種雙手護胸，雙膝內扣的嬌羞姿勢。
大姐笑著說，“別緊張別緊張”。
然後一把扯過我的胳膊，投入地搓了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躺在那的自己活像砧板上面一隻沾好了開水正在被褪毛的白條雞。
在砂紙一般的顆粒“擦擦”劃過皮膚的瞬間，我又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隻正在被除鱗的黃花魚，很是絕望。
大姐，那是人皮... ...
如果有一個「我最討厭物品清單」存在的話，搓澡巾如果排第二，第一我還真不知道寫啥。
但離開東北以後，我真的特別想念它。
以至於從老家代購了一個來，隔三差五地用一下，爽飛了。
這種爽怎麼形容呢？
就是我忽然能理解我媽說的那句「不下泥，不帶勁」了。
人的肌膚是有記憶的，哪怕這記憶跟疼痛有關。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個師姐是寧波人，她用了三年的時間，給她的寧波老鄉們，安利了一款哈爾濱產的某品牌搓澡巾。
用她的話說，「我就想讓他們知道，澡還能洗得這麼帶勁」。
判斷一個搓澡巾的好壞，要看它表面 lá ba（粗糙）的程度如何。
太糙的皮受不了，太細的又不下泥。
一個好的搓澡巾，得盤。
跟盤手串差不多，必須要讓有經驗的人經常與之肌膚相親。
有靈氣的搓澡巾沾了人氣，會變得溫和，通人性。
負責養它的人，也會了解搓澡巾的脾氣，知道哪裡適合搓哪裡。
總之，這門手藝到我這代估計就失傳了。
有人要是想拍搓澡巾紀錄片可以聯繫我。
我介紹你認識我媽。老一代，盤搓匠人。
在我分別按照大姐的要求翻了四面，完成了“仰臥生無可戀式”、“左側臥貴妃醉酒式”、“右側臥貴妃醉酒式”及“俯臥撲街式”全套姿勢之後，
隨著大姐在我身上“啪啪”的兩聲代表整篇終了的鼓聲中，我終於被允許爬了起來。
望著大姐給我搓完之後一副“就不過是搓個澡你那麼嬌羞是幾個意思”的神情時，我頓覺我北漂多年見過的世面，培養起的尊嚴和自信，在大姐的嗤笑和“擦擦”聲中被擊個粉碎。
我，還是太沒見過世面了。
之前網上流傳著一句話，叫做“北上廣容不下肉身，三四線容不下靈魂。”
那天在澡堂內水流從我頭頂傾斜而下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好笑，想把那些躁動不安的肉體們拉進東北的澡堂子裡看看。
原來人在赤條條的時候才是最真實。
東北洗澡是一種傳統的潔身技藝形式，分為泡、搓、衝、蒸四門功課。
走進澡堂子，這四門缺一不可，否則你媽媽就會覺得你沒洗乾淨。
先說泡。
找個有泡澡池的澡堂子，先用噴頭把身上的浮灰沖掉，再走進泡澡池裡坐下，讓有些微燙的熱水包裹全身，就像泡一道好茶。
閉目、歇神、放空，感受血液在身體裡奔湧，身體漸漸放鬆、酥軟，把全身的角質和死皮泡得軟軟白白，白裡還透著紅，也就泡好了。
這時候要把握時機，趕緊從池子裡出來，不要戀泡，泡澡雖爽，但下一環節才稱得上是人間極樂——搓澡。
搓，才是洗澡之精魂。
很多南方人不懂，以為天天沖澡乾淨得很，只有不愛洗澡的人才需要搓，其實搓，搓得並不是汙垢，而是死皮，雖然我們管它叫“泥”。
搓澡巾在你身上翻雲覆雨、行雲流水，手活兒好的搓澡師傅，能把你的陳年老皮都搓下來。就算你天天沖澡，一個搓澡師傅也能讓你懷疑人生。
你躺在搓澡床子上，搓澡師傅端著一盆熱水，把你從頭澆到腳，拿起你的搓澡巾放到水裡一泡、一揉，一擰，這準備工作就算齊活了。
先從脖子開始一路向下，搓手臂，搓手指，搓胸部，搓腹部，再往下是腿，這時候師傅會輕輕拍拍你的大腿，示意你張開雙腿，別多想，他對你沒啥興趣，只是想幫你搓搓大腿內側。
搓好之後，師傅還會輕輕拍拍你，示意你翻身，後半場開始了。
你閉目趴在搓澡床子上，感受搓澡巾在你的後頸、後背、臀部、大腿、小腿上摩挲。搓澡巾每到一處，都會帶來一處熱辣辣的爽感。
搓澡是有技巧的，不同的部位、手法都不一樣。
師傅戴著搓澡巾的手猶如太極招式般在你身上游走，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其實暗藏玄機。
搓脖子，是要小幅高頻地來回搓動；
搓胸口，要繞著那個關鍵點畫圈搓，順時針幾圈，逆時針幾圈；
搓肚子和大腿，要先大範圍粗搓一遍，再一小塊一小塊細搓；
搓腳，要用搓澡巾握住腳後跟，翻轉手腕來摩擦。
你時不時還能聽見師傅會中途停下來，用手拍澡巾的“噗噗”聲，那是在拍掉澡巾上的泥，如果“噗噗”聲頻率非常高的話，說明你身上的泥真不少。搓澡師傅的終極目的也只有一個——搓泥。
東北的澡堂子裡，並不存在搓不出泥的搓澡師傅。他們絕不會誇手下的客戶：
“挺幹（gán）淨啊，都搓不出來啥。”
因為他們知道客戶並不會因為這句讚美而誇誇自賞。
一個合格的搓澡師傅，絕不會允許一個搓不出泥的人從自己的床子上下去，那是對他專業的質疑，力量的藐視，尊嚴的挑戰：
“師傅，你這手勁兒不行啊。”
師傅往往會回一句：“我是怕你疼。”然後暗中加足手勁，小樣兒我祖傳18代的化骨綿掌還搓不服你。
全身搓完後師傅會拿下你的毛巾蓋在後背上，啪啪啪啪給你敲打按摩，然後抓你的手大力甩動，就在你感覺胳膊馬上要被拆下來的臨界點戛然而止。再給你壓壓腿，捏捏腳，舒筋松骨，敲通閉塞的穴位，精氣神一下子湧滿全身。
最後讓你坐起來，幫你活動活動膀子，再輕輕一推你：“完事了，下去吧，手牌我看一下。”搓澡的過程才算完成了。
滿身紅彤彤地走下搓澡床子，不要回頭看一眼，大步鏗鏘地走向淋浴噴頭。事了拂身去，徒留灰與皮。
接下來是洗澡的第三步，沖澡。
一邊沖澡一邊盡情高歌吧！看著那些椿泥隨著水流而逝，你忽然明白，此時的你已經不再是15分鐘前剛躺上床子的你了。
你已經搓去了往日的浮灰與陳皮，搓去了操蛋生活對你的摧殘，你已經換上了一副嶄新的皮囊，一個乾淨的，光滑的，水流滑過都沒有水滴掛杯的皮囊！
這渾濁的世界中你仍然是那個純潔的存在。
終於到了最後一步，蒸。
穿上洗浴中心提供的浴服，走進桑拿間。
沒有了死皮的覆蓋，沒有了浮灰的堵塞，全身每個毛孔都在盡情地舒張，呼吸，體裡最後的濁氣和疲憊終於順著毛孔噴湧而出，熱血再一次在你的身體裡奔騰，恭喜你，終於完成了身體最後一層的淨化！
走出桑拿間，再去淋浴下衝去一身的汗。
對於東北人來說，直到這一步才算完成了洗澡。
你以為泡，搓，衝以後就是返程回家麼。
不行，東北的澡客們要去大的洗浴中心，還得去休息大廳眯會兒。
閉目養神，先別急著回到那操蛋的生活中去，遠離俗世的紛紛擾擾，把自己放平、放空，讓自己肆意神遊在這天地間。
洗浴中心的大門就是天堂與人間的分界啊。
睡不著怎麼辦？你可以看電影啊！去過能躺著的電影院麼？我估計大多數人沒去過，就算去過，那你去的電影院也不能泡澡。東北洗浴中心的休息大廳，就是能躺著的電影院。
安逸地躺在床上，看著曾志偉、古天樂、梁朝偉、吳彥祖這些比你有錢的人在屏幕裡苦逼廝殺，
世間的人和事也不過如此。
篇末，深度君還想分享個小故事：
老闆座標北京，今年過年期間，和當地朋友一起去了一家過年也在營業的洗浴中心，熱氣騰騰讓人可以徹底放鬆，很舒服。
條件設置都很豪華和大氣，就好像東北的馬路寬敞的讓人心無雜念。
搓澡的師傅應該和北京的出租車司機有一拼，話匣子打開後記天南海北的漫談起來，隨著搓澡的節奏就開始的澡堂脫口秀：
“瞅你也不大吧？20 多歲啊？”
“也不小了”
“幹啥工作的啊？”
“醫療”
“你這行好啊，幹你這行得要有文憑吧？”
“啊？....啊”
“現在有證書才行，現在TM的幹啥都得要文憑，不讓也不好找工作。還是得上學，前幾天一幫搞美髮的小孩來這，CTM的，也不好好讀書就出來瞎JB得瑟，一聽他們聊天就知道禍害不少姑娘，這要是姑娘家長知道得多寒心啊，15/16歲就在外面這麼玩。咱說是，現在稍微開放了點，那TM的出來玩的也太早了，姑娘以後身體都懷不上.......”
“師傅，這大過年的，你不回家過年嗎？”
“我要等到大年初三再回，今年又排的我的班，洗澡的人少，就留我一個搓澡的。”
“過年期間老闆應該給你們漲工資吧”
“CAO，這老闆賊JB摳，去年過年就在大堂那搞幾個氣球整點遊戲，紅包裡就100塊，我家不是城市的，回家就合計跟我閨女見面，過完年她就去出國留學了。”
“那不錯啊，厲害啊”
“我閨女就這點好，上學都不用我們操心，公費留學給家裡省不少錢，姑娘穩定了，我TM就不幹了。”
“你女兒畢業後工作也不會差，找個好女婿，你就等著享福吧”
“應該是，她畢業了工作肯定不能差，男方咋的也要條件對等吧，是不?”
“那也要看你姑娘是不是回國，回國後去哪個城市”
“還是得回國，去哪個城市看她自己機會了，別回東北就行。”
“為什麼？”
“俺家又不認識什麼人，沒啥關係，在東北沒關係去哪工作都不行。完蛋！”
我老闆翻個身繼續聽搓澡師傅邊搓邊嘮嗑。
搓澡後，奶鹽蘆薈再按摩，全套結束後，搓澡師傅在老闆後背啪啪拍了兩下，響聲震耳欲聾，師傅說去桑拿房蒸一下，然後迎接了下一位顧客。
然後，又開始了新的搓澡脫口秀。
其實，
東北的澡堂子離“江湖”，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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