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無明》:一念之間,天堂地獄

《一念無明》:一念之間,天堂地獄

文 | 書影君

香港影片《一念無明》,講述了一個意外弒母的躁鬱症患者,重新迴歸社會所經歷的艱苦與磨難。

影片根據真實新聞事件改編。年輕導演黃進,籌資200萬元,用了16天便將影片拍攝完畢。影星余文樂、曾志偉、金燕玲零片酬出演,於2016年11月在臺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與“最佳女配角”兩個大獎,之後又在第36屆香港金像獎中獲得了最佳新晉導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三項大獎。

儘管只拍攝了16天,可年輕導演黃進的野心似乎很大,在全片不復雜的劇情中,通過一個個不經意的鏡頭,討論了醫療、教育、住房、養老、宗教、情緒病人的社會關懷、原生家庭的心理危機、底層社會、階級固化等等複雜話題,可謂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影片的開場,是一個靜止的中鏡頭。

鏡頭中,逼仄狹小的出租屋內,父親黃大海(曾志偉飾)猶豫著,從床下取出工具箱,拿出一把錘子,藏在枕頭下,然後鎖門出去。

他要去接人,去精神病院接剛出院的兒子,那個因躁鬱症發作而意外殺死親生母親的兒子阿東(余文樂飾)。

逼仄的空間,冷色調的用光,整部影片的基調,自此壓抑、不安、陰冷。

我用逃避、敵意、和解三個關鍵詞,來解讀整部影片。

逃避

影片中,每一個人都在逃避。

阿東的父親黃大海,早年面對患病的妻子,選擇逃避,只每月拿回家幾千元養家費,卻不盡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

阿東的弟弟阿俊,是父母眼中令人驕傲的兒子,留學美國卻再也沒有回來,更沒有盡責照顧這個殘破的家;

阿東的母親(金燕玲飾),身患腿疾,精神與身體都終日沉浸在痛苦中。面對阿東這個她眼中的“撲街”(粵語中咒罵人的詞語,也有“倒黴”、“該死”之意)兒子,和“出嫁第一天就令她後悔”的丈夫,她也選擇逃避現實,沉溺於幻想自己寵愛兒子阿俊能回到身邊,卻無視另一個兒子阿東天天無怨地照顧自己;

阿東的未婚妻Jenny(方皓玟飾),因為要獨立償還阿東當年因炒股票所欠的鉅額債務,而對身患精神疾病的阿東充滿怨恨,但最終卻選擇了皈依基督教來“寬恕”阿東,這,也是一種逃避。

鄰居餘師太,天天唸咒般教育兒子餘先生“要向上流動啊!要向上流動啊!”她認為“錢生錢才是值得尊敬的,而用雙手生錢是令人看不起的”!她身處社會底層,所以希望兒子無論如何要逃避底層。

每一個人的逃避,或者是出於自私、或者是出於絕望,或者是自身無法擺脫的怨恨,只能藉助於外界力量。

這種逃避,深刻地映射出香港底層社會人群,對於自己身處環境的咒怨、不滿、焦躁、恐懼,以及想方設法逃離的衝動。

敵意

阿東曾經無怨無悔地照顧患病的母親,但卻每天面對母親刀子般鋒利冷酷的話語暴力:

“我當年就應該把你拿掉!都是因為你,當年是你拉著我不讓我離開,你毀了我的一生。”

“阿俊為什麼還不來接我?我不要你這個撲街兒子,你走開!”

你跟你混蛋老爸一模一樣!全部都該死!

這些話,就是母親經常對他講的。

這個充滿怨氣的母親,這個終生沉溺於後悔之中的母親,這個對自己兒子和丈夫毫無感情的母親,最終在自己對兒子的咒罵聲中,被情緒失控的兒子阿東失手致死。

雖然後來法庭判決阿東無罪,卻要強制被送去青山精神病醫院治療。

阿東的父親,並不願意從精神病院裡接回自己的兒子。

他有自己現實的苦衷和不得已,一個人住在狹窄的出租屋內,年紀已近60,生活窘迫,尚且自顧不暇,何況還要照顧這個多年未見沒有感情基礎的精神病兒子。這個父親,年輕時也是個“撲街”,寧願一個人開陸港長途大貨車,長期不回家,以每月幾千元來代替所有父親的責任。

阿東,自然也對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充滿怨恨。

當他發現父親枕頭底下藏著一把錘子來防範自己時,他暴怒了,衝父親大吼。那種被親人時刻防備的刺痛之感,導致阿東出院一個月,病情又出現反覆。

當阿東曾經的未婚妻Jenny說自己獲得了力量時,阿東以為她原諒了自己,並一度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光明。但當他被Jenny拉到教會,聽到了她在臺上痛哭失聲地控訴。Jenny控訴阿東對自己的命運造成的巨大打擊,但自己最終獲得了“主”的力量,從而堅強地選擇了寬恕阿東。

請注意,Jenny用的詞是“寬恕”,而不是“原諒”。“原諒”意味著人與人的和解,而“寬恕”則意味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

這個打擊,成為壓垮阿東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彷彿是一個溺水的人,被抽掉了手中賴以活命的最後一根木棍。

最終阿東舊病復發,在公共場合失控地大吃黑巧克力,這個場景被圍觀好事又冷漠的看客們拍攝併發送到了網絡。

當鄰居得知阿東犯病的網上視頻後,意識到了自己身邊的“危險”。經過集體緊急討論,無情地要求阿東父子倆搬出去,以免鄰居遭受不測。

這種來自社會的敵意,是導演黃進著重在影片中刻意要強調的,最後在片尾還打出一段文字來呼籲:

“情緒病治療是個長期鬥爭,治療創傷的心靈不但需要合適的治療,社區支援,還需要大眾去除負面標籤,給予諒解及支持,用同理心去感受和關懷”。

誰能說,阿東的躁鬱症,與這個自私的父親和神經質般不斷咒罵的母親,與這個充滿誤解與敵意的社會,沒有關係呢?

和解

阿東病發,每天躺在床上,不吃飯、不出門、不洗澡。連父親最終都被逼的失控,衝阿東大吼:“你能不能正常點啊!”

在最陰暗的日子裡,一牆之隔的小孩餘先生,成為阿東陰鬱世界裡一抹溫暖的亮色。他隔著牆壁,給阿東念《小王子》,給阿東帶來真實世界的氣息。

影片結尾,阿東和鄰居小孩餘先生一起坐在天台邊沿談心,卻被孩子的母親餘師太及自己的父親誤認為要傷害小孩。當阿東把孩子抱回,面對驚慌失措的餘師太和一鬨而散的鄰居,面對尷尬而苦澀的父親,阿東卻選擇走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父親。

這個擁抱,代表著阿東與父親的和解,也代表著阿東與這個冷酷社會的和解。

導演黃進在解釋本片的片名時說:

“‘無明’的意思就是看不見,看不清楚,‘一念’的名字就是取自佛家的說法“一念代萬念”。你一個念頭,後面還有一個,後面還有一個,你第一個念頭看不清楚,然後做的事情都不是很精確。他們都是愛對方的,他們都不是外人,電影裡面我自己覺得沒有外人,所以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就是“無明”的,看不清楚他真的要做什麼。”

究竟是因為個體有病,看不清這個世界,才導致親人互相傷害,還是整個社會都病了,以致人人互相傷害?

影片的前半段,阿東剛剛從醫院出來,參加好友的婚禮。面對臺下竊竊私語、毫不顧忌臺上新人講話的混亂場景,阿東按捺不住情緒,拿起話筒走上舞臺,指責臺下參加婚宴的來賓:

“我有病,醫生說我生病的時候,會漠視他人的感情。但是連我這麼一個精神病人都知道尊重他人,你們呢?能不能不要討論鑽戒有幾克拉,蛋糕夠不夠大,紅酒什麼牌子,關注一下臺上結婚的這對新人?”

也許這個片段,隱喻著導演這樣一個判斷:

在正常的社會中,一個病人也會有道德底線;而在一個生病的社會里,正常人也會缺乏基本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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