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焉知生。
生·死
Life and Death
死亡,一個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會觸碰的詞。
一個心理諮詢師,臨終關懷志願者,卻非要在熱鬧的上海建一座“死亡體驗館”,讓大家不僅和死亡“親密”接觸,還要回過頭來,好好想想——
我到底要怎麼活著?
2018年3月的奇葩大會,錄製棚裡燈光明亮。
花枝招展的眾奇葩中,
冒出來一個創辦死亡體驗館的“特別人類”,
帶著他們玩了一個“死亡遊戲”。
有人衝著丁銳問,
“大哥,我想問一下,
‘死’一次要多少錢?”
丁銳停頓了一下,
回答,“四百四十四。”
選手們繃不住笑了,
“太貴了。”“死不起。”
丁銳很無奈,作為死亡體驗館“醒來”的館長,他已經不止一次面對這樣的感想。對於把“醒來”作為一個鬼屋的人來說,444塊是貴的,但是作為一個心理學或哲學課程來說,又極其便宜。
從16年4月4日(清明節)開始,“醒來”開館,他就不是一個冷冰冰的建築,而是一個人和人發生關係的場所,不僅模擬出了“亡”——滅亡的一瞬間,而且再現了死——走向亡的過程。
“我們的館是活的。”外灘的鐘聲準時響起,丁銳說。
很多被死亡體驗館吸引的人,和丁銳聊過後,都會漸漸被他吸引。
採訪前,我想,如果國內有誰要做“死亡體驗”,那丁銳的經歷,會讓他是少數合適的人之一。
這個團隊脫胎於“臨終關懷”組織,說到臨終關懷,大家總會帶著敬畏之心。但是在丁銳看來,國內和臨終打交道的很多人,讓他看不過眼。甚至,像是把將死之人作為道具,來表演自己的慈悲。
他曾經接到一個培訓計劃的項目,以助老為名義,拿到了一筆撥款,需要在一年之中花掉。為了“利用”好這筆錢,原團隊要培訓一批60歲的老人,去照顧80歲的老人,稱為“老人助老”專項基金。
“你覺得荒謬對嗎?但是他真的存在。”丁銳說。
而國內這兩年藉助影視、小說對死亡的種種討論,在他看來,更像是酒足飯飽之後,來點“狠”的東西來提提神,帶有獵奇的色彩,而非對於死亡的真實討論。
他曾經問過很多人:還有一個月生命你會怎麼辦?
大部分人都想象,會和愛人去哪裡。然而,在他看來,最後一個月是你對自己的身體失去自主權的過程,你的身體,你的意識,無一可以做主,插個管子也好,大小便也好,通通被交在別人的手上,是個非常殘酷的過程。
而我們想象死亡這件事時,卻都傾向於把他浪漫化。《天國的階梯》中的海邊死亡場景
所以他打算自己來做。
他找到了老黃,另一個神奇的人。在他的形容裡,老黃負責焦慮,焦慮就是燃料,丁銳則是汽車,沒有油是走不了的。
爬珠峰還有最後一百米,大家都在卯著勁往上爬的時候,老黃會站起來,為什麼要爬山呢?他不管情況,不管他人,只管自己的疑惑。然而沒有疑惑,人常常會走歪,為了解決問題而解決問題。
所以從2012年有了“死亡體驗館”的想法,到2016年開館,“醒來”團隊整整走了四年,中途還拆了重建過一次。就是因為不停地要回到最正確的方向。
醒來團隊
四年裡,質疑鋪天蓋地。有你這麼探討死亡的嗎?你們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代表死亡?你們有正向的社會價值和意義嗎?
除了像奇葩大會上的“‘死’一次太貴了。”的疑問,也有些人玩了後,一出場第一句“哎呀一點都不嚇人”。
在真正落成後,不到兩個月,反轉來了,鋪天蓋地而來的是CNN等一批國內外媒體的報道,——“填補了生命領域的空白”,質疑消失在讚美聲中,丁銳和老黃,成為公益場、商業場的明星。
丁銳體會到的不是“打臉”的快感,而是一腳踩空。他並不介意針對“這個館為什麼要存在”和人探討,回應質疑。
作為一個曾經的心理諮詢師和一個去了奇葩大會,差一點進奇葩說的辯手,他熱愛爭論,但爭論的前提並不是永恆的“你是錯的”“我是對的”,是用話語澆鑄一面鏡子,時常拿出來照一照。
在他的心理諮詢師生涯中,曾有個女人抱怨自己的父母關係,父親酗酒,毆打母親,而母親任勞任怨,剛被打後也微笑著去做飯。丁銳卻看到這段家庭關係中要命的不是父親的暴力,而是母親的不說,相處幾十年的枕邊人卻無一句真話,父親在社會輿論中從不被理解,也不會被原諒。
“只有跳出自以為正確的價值觀,才會看到、包容別人的價值觀。”
丁銳出生成長在兩股價值觀的戲劇衝撞中,父親是性格清高的知識分子,母親是他口中“地面生存能力極強”的東北婦女,像一出黑色喜劇,知識分子常常被東北婦女欺負。
然而二人之間的矛盾,給他帶來的不是創傷,這極端的兩個力量,不斷給他創造出更寬闊的視野。
45歲的丁銳,
坐在外灘一間咖啡館室外的藤椅上時,
你會驚訝於他的年輕。
年輕不來自於體態,
而是整個人的生機勃勃。
不同於“奇葩大會”上呈現出的“溫文爾雅”,
他有一種沒稜角的敏銳,
隨時伸出觸角來觸碰你。
(圖源:奇葩大會)
早些年,他經受過“錢”的洗禮,那是爆發性的,把他拋入了一個真空中,和社會撕裂開來。財富替他做了所有的決定,“啪”,錢甩出去,事情解決了。
但是,“你自己在哪裡?”面對錢製造出的這個白洞,他問自己。
後來,因為很多投資,錢來了又去。如今,他說自己沒有那麼害怕錢的失去。他寫劇本,也可以講課,如同手裡有一個瓢,既不必像身後一個巨大的水庫,需要繃緊神經守著,又不必殫精竭慮,將頭伸到水裡受水衝擊。
有很多財產,他不認為那是財務自由,反而會日夜憂慮失去財產的保護怎麼辦?只會是焦慮的來源。
他喜歡自己現在這種從容的狀態。
丁銳曾經遇到一個道長,在他還不是很有錢的時候。在路上開著車,道長坐一旁,一路上“如如不動”,彷彿已經入定。丁銳握著方向盤轉了一個彎,突然說“我把這車送給你。”
道長聽到這話,像盆涼水被晃出波紋,真的從“如如不動”的狀態出來了。“看到這一瞬間我就很滿意。”丁銳說,這一瞬間的價值再他看來,要遠高於那部一二十萬的車子。
任何如如不動的,或者已經進入到穩定狀態的東西,都已經有了死的氣息。對於我們這種本身就要和死亡最熟悉的人,特別渴望看到它的反面,就是生機勃勃的那一面。
他說,自己喜歡人性在死亡面前猝不及防的表達。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設計體驗館過程中,很多儀式性的東西都被他們拿掉,最後只剩下十個空間,以及十二個人。如同官網上這徐徐轉動的十二個生命圓盤。
凡真實的,必會相遇。
最後僅僅被4000多人領略過的“醒來”,
就是這番樣子。
“微言”
作為十二人之一,
在牆上按下你的掌印,
開始這一次的死亡體驗。
“念塵”
鏡面中折射出無數虛像,
無數個你。
你即將向他們告別。
拿到3個小時遊戲過程中,
和主持人對話,
進行投票的ipod後。
就是體驗的重頭戲——生花。
“生花”,是“醒來”不同於其他死亡體驗的活的地方,也是“醒來”之所以可稱為哲學產品之處。12個人要面臨類似“電車難題”的12道問題考驗,每個人手中都握有一個投票器,有權將人票死。
當被問到和“狼人殺”和“殺人遊戲”有什麼不同時,丁銳說,最大的不同是——你代入的是你自己。你不是狼,不是預言家,不是平民,你只會面對,你自己。
每一次道德上的、倫理上的選擇,都映射著現實中的選擇。也因此,形形色色的戲劇故事在這裡上演,一句話,一次選擇,微不可察又驚心動魄。
這裡沒有贏家,
也沒有敗者。
區別只是先後走入“無常”之門而已。
而無常之門的樣子,也並非你所想。
知乎網友“咪咪嘎嘎”這麼說:
截圖來自知乎
躺上人形的傳送帶,
緩緩離開熟悉的風景,
進入“焚化爐”
“歸零”。
為了模擬出這個感覺,丁銳和老黃去躺了一次真實的焚化爐。燒了無以計數的死人後,那個焚化爐第一次迎來活人。
儘管程序已經被設定好,躺上去的一刻,丁銳依然緊張得腎抽痛,鼓風機發動,爐膛裡未清的骨灰一下子吹個滿膛。窒息之中,丁銳捕捉到了生死之際、虛實之間的那個時刻。
在一浪一浪湧來的熱潮中,長達一分鐘,你在焚化爐上動彈不得,這個過程讓人焦灼,對於“醒來”來說,又是如此必要。
從狹長甬道從爬出,
降落到有一個被白色球體包圍的空間
——“初心”。
這是子宮,
也是你重生的起點。
圖片來自:上海小資美食
最後回到“醒來”,
此前十二位依次離開的人重新回來。
一切重新開始。
在“醒來”的這兩年,丁銳見到了很多“戲劇時刻”。
在一個涉及醫患糾紛的輪次,題面是“你是醫生,做了一個失敗的手術,你是要冒著醫鬧的風險,向病人家屬說明自己的失誤,還是閉口不言,去服務更多的人呢?”場上幾乎是一半一半。
輪到了倒數第二個女生,她沒有亮明觀點,各打五十大板地說了一些討巧的漂亮話,然而到了下一個人,他說“不選擇的人是最可怕的人,往往會讓人置於一種愚昧的善良。”這話一出,四座皆驚。
女生本以為能拉攏兩派,卻在之後的投票中被高票投走。尋常社交關係中的“和諧”,在這裡行不通了。在體驗中的大多數人,選擇了在這個近乎真空的地方,表達出了自己真實的喜好。
有一對情侶共同來參與這個遊戲,利用遊戲機制和手段,雙雙活到最後。丁銳臨時改了題:“現在世界末日,洪水肆虐,一個諾亞方舟,每人只能帶三個人,你們怎麼選擇?”男孩女孩都帶了爸媽和對方。“狀況危急,船體漏水,需要推一個人下去。”兩人都推了爸爸。
“再推一個。”女孩選擇了媽媽,和男孩說,“我要和你天長地久。”然而,這時遊戲開始向真實傾斜,男孩的媽媽剛做了手術,他不忍推她下去,沉默了一會,他說,還是你下去吧。
在“醒來”的官方介紹中,一切早有伏筆。
“被票死”後,如果一半人以上投票通過,將椅子轉過來,“復活”的權力會被賦予給這個人:自己死,或指定一個人“替死”。在選擇替死的人中,有一個女孩的理由讓給丁銳印象頗深。
她選擇了第一個將椅子轉過來的人,理由是,“如果你是偽善,我送你去死;如果你不是,我要讓你知道善良是有代價的。”
也有父母帶著孩子來的,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天才鋼琴家,和母親參加了同一場。結束後,母親在微信群裡得意地分享自己的教育心得,而她所不知的是,剛剛在場上,他兒子一直在投母親“去死”。
這一切被控場的“上帝”丁銳所看見。
上帝”也看見過讓他動容的真實故事。
有一對夫婦,他們很早被淘汰了……
男的先淘汰,女的就說:我也要跟他走。
我們的遊戲不允許,因為死亡是很孤獨的。
她說:不,我一定要走,這對我來說特別重要。
丁銳破例允許了。
下場後,丁銳說,
你們很投入啊。
沒想到背後的故事,讓所有人淚目。
作為“上帝”,你會覺得自己傲慢嗎?
“上帝”只是遊戲的工具。丁銳說。他唯一承認團隊有一些自大的地方,是在體驗的收尾,每個人都會收到一個關鍵詞,描述出遊戲中的整場表現。
這個關鍵詞始於開館兩個月後,發現遊戲始終在最後階段會散掉,各人自說自話。有天丁銳靈光乍現,
“在人的需求序列中,被看見是第一需求。”於是他試圖用自己的上帝視角,給出一個關鍵詞,讓遊戲最終導向自己,形成一個閉環。有個女孩收到的是“阿喀琉斯之踵”,女孩拿到紙條後,把它緊緊貼在胸口,她說,我的初戀情人就是阿喀琉斯,神話中的一個半神英雄。
遊戲在這一刻,接近了丁銳理想中的樣子——一次靈性的旅程。
然而,2019年4月4日,這趟旅程就要散場,開業三年的“醒來”即將閉館。
事實上,運營到現在,他們只接待了4000多人,運營情況不如想象中好,是一個閉館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體驗館在他們看來,生命週期已到了。在設計之初的一些想法,在實際踐行時,不斷地被磨損。
有一個公司來做團建,要“從死亡體驗”中追求歡樂。領頭人明顯是要來羞辱這個遊戲,凌越於這個遊戲的設計者,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快感,獲得權力的方式,包括不停地問,主持人,你什麼星座的呀?
這讓丁銳覺得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作為一個創始人,丁銳身上始終有一些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
他和高曉松等人去吃飯,他形容這次飯局像聽了一堂“知識付費課”,他對高曉松說,“會講道理的人是寫不好劇本的。”因為道理如同雞湯裡的雞精一樣,只是濃縮的佐料,而非生活本身。
高曉松說,我來教你。丁銳說,我說的就是你啊。回家後,他把高曉松的微信刪了。
實際上,在人人都面臨信息過載的負擔時,他的朋友圈只有100人。
參加奇葩大會後,“流量”“關注”重新增多。他打個比方,說像是游泳,先前是在泳池,現在則來到一處,有激流暗湧和漩渦的新水域。
他“無懼”。45歲了,他仍在不斷打破自己的舒適區。“你知道一箇中年人還在進步,他是有力量的,大部分中年人是不進步的,僅僅是躺在他的狀態裡。”
接下來,丁銳和老黃會嘗試用話劇等方式,重新承載“死亡”這個命題。45歲,他向全新的編劇身份邁進時,需要放下甚至摧毀已經搭建好的一切。
然而,就像“醒來”體驗館的設置,在日常生活中有“歸零”勇氣的人,才能重新醒來。重要的不是“死亡”的體驗,而是我們要怎麼活過這一生。就像丁銳說的,“沒充分活過的人,最怕死。”
圖片來自丁銳@ting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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