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近70年來爭論不已的作品:塔哈·海珊的《論蒙昧時期詩歌》

埃及著名盲人作家、被譽為阿拉伯文學之柱的塔哈·侯賽因於1926年出版了《論矇昧時期詩歌》一書。近70年來,圍繞該書的爭論一直未曾間斷。

1915年,塔哈·侯賽因赴索爾本大學深造。回國後任埃及大學文學院阿拉伯文學教授。他在《論矇昧時期詩歌》中提出,歸於矇昧時期(伊斯蘭以前時期)詩人的詩歌多為偽託。詩中反映內容與當時政治、思想及社會、經濟、宗教生活均不吻合。結論是:大部分矇昧時期詩歌不可能產生在伊斯蘭教興起之前。矇昧時期詩歌是有文字記載下來的最早的阿拉伯詩歌,其地位猶如中國文學開篇之《詩經》,歷來、為阿拉伯人推崇和傳頌,被視為民族瑰寶。塔哈·侯賽因與眾不同的嶄新觀點,震動了文學界,震動了教育、司法部門,震動了輿論,也震動了宮廷。次年,抨擊他觀點的數十部專著及長文即問世,其中不少出自當時文壇名人之手。《論矇昧時期詩歌》出版不久,埃及伊斯蘭最高學府愛資哈爾大學學者聯名上書,要求大學查禁該書,驅逐塔哈·侯賽因並交法庭審判。問題被提交國會討論。會上有兩種不同意見,但反對塔哈·侯賽因觀點的佔上風。國王福瓦德親自幹預,要求國會採取措施懲處塔哈·侯賽因。國會做出決定:1.查收並銷燬《論矇昧時期詩歌》;2.向作者提出起訴。

當時各界人士,尤其是宗教人士對《論矇昧時期詩歌》的激烈反對,超出了文學和文學批評範疇,把它當作了宗教問題。塔哈·侯賽因在書中說:“僅僅因為《舊約》和《古蘭經》提到亞伯拉罕和他的兒子就認為實有其人,從科學論證上說是不夠的。”這無異對宗教聖典表示懷疑。儘管塔哈·侯賽因在回答他的論敵時表示:“這樣說並不意味著亞伯拉罕不存在。”但論敵對他的抨擊有增無減。一時間,謠傳四起,對他的信仰產生懷疑。在強大壓力下,塔哈·侯賽因不得不發表聲明,表示對詩歌的懷疑並不等於懷疑宗教的神聖性。為此,他刪掉書中的一章,增加了數章,更名為《論矇昧時期文學》重新出版。但事情並未平息。反對者們指出,書名雖更改,但書中反宗教傾向仍未變。《金字塔報》刊登大學生圍坐在塔哈·侯賽因身旁的照片,稱女生緊挨著男生,不尊重宗教感情。埃及總檢察院檢察長做出決定,指控塔哈·侯賽因在多方面損傷了伊斯蘭教。1932年,總理綏德基主持內閣會議後宣佈:解除塔哈·侯賽因的公職。

由於形勢的變化,不久塔哈·侯賽因恢復了公職。他從教育部文化督查、到教育部顧問,一直做到教育部長。與此同時,他逐漸寫出並發表了蜚聲世界的自傳體小說《日子》及《埃及文化前景》等大量重要作品。

塔哈·侯賽因的思想和觀點存在於他等身的著作中。時間過去幾十年,塔哈·侯賽因的某些觀點至今仍使埃及文化界感到困惑,也影響到其他阿拉伯國家的文學批評。人們並沒有對他的觀點做出過透闢的分析,更沒有達成統一的認識。因此,對他的觀點,以及對他本人評價的分歧,仍常在各類書籍報刊中反映出來。時至今日,仍有人指責他是非神論者;指責他是歐洲東方學家手中的工具,全盤照搬笛卡爾的懷疑論,旨在為西方殖民主義效勞;指責他是阿拉伯民族的敵人,是民族文化遺產的摧毀者;甚至指責他拿西方金錢過活。此外,抨擊他的專著也時有可見,這裡只舉一例,1978年,在塔哈·侯賽因逝世5週年時,埃及文化名人艾·瓊迪出版發表了一部名為《伊斯蘭光照下的塔哈·侯賽因》的專論,他在前言中說:“塔哈·侯賽因是使阿拉伯當代文學和伊斯蘭現代思想西方化之‘柱’。50年來,他以其非神思想,對伊斯蘭的一切方面進行攻擊。他打著革新、進步、現代化和科學研究的幌子,身上披著騙人的迷茫光環,一意孤行,不知回頭。”艾·瓊迪在書中給塔哈·侯賽因開列了20條罪狀,其要點有:塔哈·侯賽因說宗教經典與科學發現之間有矛盾;他說宗教不是由天而降,而是像人群一樣由地上產生;他企圖復活古典淫蕩詩、同性戀詩和一切非道德化詩歌;他翻譯法國有傷風化小說以及波德萊爾詩歌等其他外國色情文學作品;他主張阿拉伯文學與伊斯蘭教分開,藉口是擺脫宗教影響;他認為希臘文學高於阿拉伯文學;他主張借鑑西方文化……雖然這些指責荒誕不經,令人可笑,不過也可從中窺見塔哈·侯賽因文學批評觀點之一斑。艾·瓊迪代表了保守派的觀點。

後來隨著文學研究的深入,一些左派批評家也對塔哈·侯賽因進行指責。如尤·尤素福在1983年出版的《矇昧詩歌論文集》中說:“我們對矇昧時期詩歌的理解不同於古代阿巴斯時代人們的理解,也不同於本世紀初一些思想、文學先驅們的理解。”他指出:“塔哈·侯賽因的辯證精神可取。但奇怪的是,50年來人們對塔哈·侯賽因和東方學者對矇昧時期文學的懷疑保持沉默,而把回答權交給一些保守分子。證明矇昧時期文學的存在,是對這類懷疑的最好批駁。”尤素福在書中對塔哈·侯賽因認為矇昧時期詩歌大部分不存在的論點逐一進行了駁斥。

與此相反,埃及和阿拉伯文化界的有識之士,深刻理解塔哈·侯賽因的觀點,積極維護他的立場和地位。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不僅越來越認識到塔哈·侯賽因的價值,也越來越能從具體條件出發客觀地分析他的某些思想和觀點,從而發掘出這些思想和觀點的真正含義。埃及著名文學評論家艾·希賈茲(時任《創新》雜誌主編)發表的文章《塔哈·侯賽因,今天我們多麼需要你》(《圖畫》週刊1991年9月)具有代表性,該文指出:人們以為凡懷疑就是動搖信仰,這是不對的。懷疑是方法,是用於認識未知真理並將已知真理變個人財富的手段。懷疑是一種理性思維。塔哈·侯賽因正是通過懷疑達到認識真理之目的的。他主張人類思維的同一性。阿拉伯文化是偉大的,但應該與西方文化聯繫起來。他把只有阿拉伯人才理解的民族主義因素與全人類共同鑑賞的人類因素聯繫起來。他在主張翻譯法國詩歌時說:西方的鑑賞與我們的鑑賞差得很遠。他認為任何好詩必須具備兩種價值:純粹的美和反映出詩人個性及他生活的時代。詩歌一方面是民族的,一方面是人類的。詩歌如果缺少兩種價值中的一種,那它就是無價值的。文章引用法國東方學者柏拉希爾的話說:塔哈·侯賽因的《論矇昧時期詩歌》一書並沒有對東方學者瑪爾格利特的研究增加什麼新東西,但它動搖了一系列概念,這些概念原本在阿拉伯東方是極容易被接受的。

德國東方學家布魯克曼也認為,在當時需要這種懷疑精神。不過,也有人認為,塔哈·侯賽因未從詩歌本身多進行研究。他應當具備一些社會發展史的觀點。像對遺址的憑弔,如系後人偽託,感情不會那麼真切。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埃及民族主義運動蓬勃興起,同時與西方的接觸和交流也增多。反映在文化和文學上,革新和保守之爭異常激烈。塔哈·侯賽因的《論矇昧時期詩歌》引發的風波正是這種論爭的反映。他的某些著作和觀點還會面臨挑戰,但他的科學精神和研究方法至今仍為人們效法,對後世產生了重大影響。

埃及《新月》雜誌1993年10月號刊登戴蘇基紀念塔哈·侯賽因逝世20週年的文章,稱這位天才是在岩石上為自己開鑿道路,堅韌不拔,毫不妥協。他是舉世公認的一位世界文化巨人。

1993年12月25日,從正在召開的埃及議會中傳出奇聞。一位議員先生對埃及作家大加責難。據1994年1月9日埃及《文學新聞》報道:這位議員指責某些作家致力於“削弱宗教感情和降低道德水準”;指責每年舉辦實驗戲劇節——某些西方劇團演出時袒胸露臂,有傷風化;指責每年舉辦電影節放映世界各國電影;指責《創新》雜誌出世界詩歌專號——有的詩歌赤裸裸地表現愛情,指責該雜誌刊登亞當、夏娃裸體畫……不久,該期雜誌即被禁止發行。文化界人士對議員先生(議員先生代表的當然不是他個人)的指責,紛紛著文予以譴責,稱這是文化上的恐怖主義。《創新》主編艾·希賈茲撰文說:“亞當、夏娃這幅畫是奧地利當代著名畫家古斯塔夫·克利門特的作品,旨在使人們瞭解繪畫藝術的流派和創新。”他說:“《創新》雜誌維護思想自由、弘揚高尚文化以及維護塔哈·侯賽因等人的立場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滿。”不同觀點的爭論是難免的,但應建立在客觀與實事求是的基礎上。聯繫到埃及文學道德法庭曾宣判《一千零一夜》為淫書,文學評論界對馬哈福茲《我們街區的孩子們》和《論矇昧時期詩歌》等引發的爭論,可以相信,在埃及文化界,反映不同價值觀、道德觀、文化觀的爭論,以後仍將繼續。

原載《外國文學動態》

一部近70年来争论不已的作品:塔哈·侯赛因的《论蒙昧时期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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