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演之死,誰在吃人血饅頭?

青年導演之死,誰在吃人血饅頭?

青年導演 胡遷

胡遷(胡波)自殺四個月後,他的處女作《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電影節上獲得費比西獎(國際影評人聯盟獎)競賽單元最佳影片、最佳處女作獎特別提及。

這是個令人唏噓的故事,然而很多國人得到這個消息,源自於一篇10萬+的網絡紅文《今天斬獲大獎的導演,卻被逼上吊自殺:笑貧不笑娼的時代,理想算個屁!》

嘶吼式的標題是否貼切暫且不論,然而通篇在確立一種理想與時代的對立,用出離憤怒的方式不斷強化,以此證明一個有理想的青年如何不容於這個時代。不停地用加粗字體強調,“沒有人理解他,他只能被迫做自己厭惡的事情。”“因為在逐利的社會,才華和理想低賤進塵埃裡,只有真金白銀才有說服力。”“難道,這個世界真的笑貧不笑娼…”

關於胡遷的故事,這篇文章從以往的報道和文章中截取了一些材料,營造出有理想有才華的青年。考電影學院屢次碰壁,入學後因為想法總是天馬行空,“因此受到老師和同學的排擠”,在一次學期作業中,“他拍攝了一頭戴著紅綢的驢,在一棟爛尾樓裡來回踱步”,“導師看後滿臉不屑,要求胡遷重拍一部類似韓國商業類型片的電影。”畢業後,“一些狗血商業片和恐怖片找上門來,花大價錢請他執導,但都被他拒絕了。生活的重壓讓他喘不過氣,在貧窮中苦苦掙扎。但即使如此,他也不願違背自己的初心。”

通篇中大量的煽情文字,都在感嘆胡遷被這個拜金的社會戕害。也許,如果不是以這種方式,也不會有刷屏的效果,就不會有大眾知道,四個月前有一個年輕的導演自殺,如今他的作品在柏林獲了獎,更無法激發大眾對於這個時代的憤怒。

然而,通篇文章卻沒有談到這部電影如何,胡遷的小說如何。豆瓣和一些電影公號中有影評,那些略顯深澀的文字無法喚起大眾的情緒,胡遷小說中那滿溢的絕望和虛無,相信很多人也無法讀懂,但是,一篇公號文依靠一個臆造出的悲劇青年導演,引爆了輿論的情緒,這本身就挺讓人感到絕望和虛無的。

先說說這篇文章的問題:

1,這篇文章著力營造出一個被排擠的胡遷。然而,在另一篇豆瓣的文章中,作者“老袁”提到胡遷,“同學介紹:這是我們班大哥,最喜歡吃麥麗素。口氣充滿敬畏,然後掏出一袋麥麗素進貢上去。”而那個被老師批評的學期作業,也是老袁幫忙找的,“一臺5d2,幾個人對著一頭驢”。“他有自己的規則和審美,或許不符合大部分人的常識,但沒有人會站出來說那不是好的。”最後,導師要求他改作品,或許有教育體制或者電影審美的問題,但這個作業是否是命題作文,是否是就是類型片的訓練,我們不知道具體語境,也無法做出老師“排擠”胡遷的判斷。我反倒是看到他有和他一起拍片子、或許也認可和欣賞他的同好。

2,文章還著力塑造了胡遷的“貧窮”。似乎描述了一年只有兩萬元收入的底層生活,但早有報道現實,有朋友估計他在文藝期刊上的一些稿費,“每個月零零散散的稿費也接近一萬”,同學也說“沒聽說他經濟特別困難”。在那篇用來證明網紅女主播掙得多的微博中,女主播問他一個月是不是有兩萬,“我說看收成”。

我並非要執意證明胡遷不窮,而是要說清貧並非是成功或才華的判斷標準。商業社會有自己的運行規律,天天有人大罵科學家掙得沒有“戲子”多,可是多少人想過這一聲“戲子”背後的歧視,以及科學家與明星之間不同的市場供需關係。一邊高喊著自由,另一邊希望權力部門壓制商業,不允許多元價值判斷的存在;一邊將理想掛在嘴邊,另一邊把金錢塑造為成功標準。這種扭曲的價值觀,往往是自我慾望沒有得到滿足的投射。以理想、公理與正義為名的控訴,很多情況下怕是因為自己沒有站到既得利益者那邊,於是如阿Q遇到革命一樣,高呼著“同去同去”。

3,這篇文章最可怕的一點,就是設置了文藝理想與商業社會的二元對立。一個青年導演的死亡,就將整個電影圈甚至這個時代斥之為垃圾。彷彿之前從未有過優秀的電影作品,商業社會、工業化電影必然有很多弊端,但亦不能否認其成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偏激評論,都屬於選擇盲目,邏輯上實在站不住腳。

譬如這篇網紅文章特別拿出王小帥和冬春影業(冬春的製片人劉璇是王小帥的妻子,她注意到胡遷,並牽線讓王小帥看來完整劇本),證明對胡遷的壓迫。從目前的公開材料來看,冬春影業、王小帥和胡遷發生衝突是事實。然而在王小帥在胡遷小說《大裂》的序言中同樣寫到:看到“金羊毛”的完整劇本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這回輪到我“頓住”了。整個故事和文字竟散發出一股迷人和離奇的氛圍,那種空氣中瀰漫的失落和傷感不用影像,文字已經抖落了出來。

在文章中,王小帥對胡遷的文字不吝讚美,同時也看到,“年輕也是一把雙刃劍,刺向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容易暴露自己的軟肋”。而冬春影業和王小帥能選擇胡遷的電影來投資,也說明對這個年輕導言的認同,對於最終作品的看法產生分歧,或許出於立場、或許出於審美,我們不得而知,然而簡單將其扣上資本打壓理想的帽子,似乎有些武斷。

文章《貴圈|獨家調查:青年導演胡波之死》的判斷或許更加中肯:這是一個青年導演,與目前的製片體制發生的矛盾。

之所以批評這篇刷屏的網絡紅文,並非對胡遷不敬。即便天才如梵高,也只能說他沒有被那個時代理解,而很難得出時代迫害天才的結論。我還沒有看胡遷的電影,但看了他在《大裂》中的幾篇小說,包括同名的《大象席地而坐》,在那篇小說裡,字裡行間都滿溢出一種“喪”的氣氛,主人公追著分手的前女友到了臺北,“我拉過她的胳膊,她就坐下來。這太無聊了。”以至於整個對話都讓讀者浸潤在熟悉卻又莫名的虛無中,“我一直想從她身上找到某個破綻,以此來讓自己從這個陰影裡走出去。”當然,我們都知道,這個陰影幾乎不可能走出去。

胡遷的文字中有種真誠的深灰色的情緒,在我心頭縈繞不去,在小說《大象席地而坐》裡,主人公翻越圍欄跑向那頭坐著的大象:

等我貼著它,看到它那條斷了的後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噸重,能坐穩就很厲害了,我幾乎笑了出來,說實話我很想抱著它哭一場,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後一腳踩向我的胸口。

朴樹在那首《我去2000年》的歌裡唱到,“我活得不耐煩,可是又不想死”,這句話成為如今年輕一代的精神寫照,妥協一點用“佛系”,放縱一點則是“喪”。這種精神症候在胡遷的世界中得到凝練和釋放,從他的性格看,應該更傾向於毫不妥協,他的文字也由此成為命運的讖語。

寫在後邊的話:

2月25日,我看到“搖滾客”這篇文字刷屏,在這個日子裡,我更為自己感到悲哀。在一片如喪考妣的悲傷與憤怒中,日子不得不過下去,苟活著,我亦如胡遷一般感到頹喪,尤其是他的死亡被如此輕易地消費。樹立假想敵,以妄想為武器,絕不是與這個世界對話的最好方式。不假思索地瘋轉這樣的消息,我們的集體意志一如既往地被左右,製造人血饅頭和吃人血饅頭的事情並未遠去,是比胡遷之死更令人悲哀的事。

越是如此,我們越要懷著微弱的希望堅強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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