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再讀《尋找家園》,彷彿初遇。好書重讀,是參與陳釀的過程,每一次品嚐,味道都在演變。

高爾泰千鈞筆墨勾勒人生畫卷,縱覽之下,直有“黃山歸來不看嶽”之慨。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或許在高爾泰內心,始終有一個高大的敵人活著,這敵人來自千錘百煉的磨難,來自無數次的構陷與撕咬,其來有自,真實可觸,猶如一個巨大的陰影,與高爾泰內心的自由美好形影不離。

要說歷次運動所謂改造人,無比對高爾泰的改造更深刻的了。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剛剛走過最苦難歲月的高爾泰

一個蘭大的老師說高爾泰有人格缺陷,這昭示了高爾泰面臨的人際,他的“過激與偏執”總招致怒目而視甚至人人喊打。在1983年那一場疾風過後,“恩准”復課,他卻不知好歹,非要校方道歉。這個難題可能確實無解,設若校方高姿態給高爾泰道歉了,將來出現政治反覆,誰來替組織背這個鍋?高爾泰固執到幼稚,但其可愛與可貴也正是在這種不通世故上,在他的度量衡裡,只有是與非,對與錯,沒有其他衡量,更不解政治世故,可惜,高爾泰鮮明個性,當時的蘭大主要領導並不賞識,更無人肯為這株”奇葩”冒風險,擔當罵名——《尋找家園》裡,高爾泰提到辛安亭、韓學本等人對他的關愛呵護,可惜,他們都無法主導局面。大致說來,官人與狂狷的文人是完全在兩個維度上行走的動物,簡直可以說,他們就是天敵。

高爾泰在故國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高爾泰回憶,生命中,尤其是起步階段,有幾個難得賞識幫扶他的人,但是當時,懵懂莽撞的他並沒有領會深意,後來回想,都成遺恨與愧疚。

在一篇給“舊友”的回覆裡,高爾泰自稱:“反骨難換,禍延親人,留下創深痛巨不可彌補。用殘損的四肢,爬出那黑暗的隧道,滿身汙泥創傷,早就不像人樣,敢不謙卑?敢以清白自居?”

《尋找家園》,擁有史詩般的氣象,曲折跌宕,呼號嘶鳴,奪人魂魄。

《尋找家園》摒棄了花花草草,小情小調,不做淺吟低唱,奏響宏大悲愴的命運交響曲。

高爾泰青年時代,總被人找去畫大畫,他擅長畫大畫,《尋找家園》經常給人大畫般的視角。

不時閃現的神來之筆如洪鐘大呂,轟然一響,振魂動魄;又如雨夜閃電,一下劃破晦暗,瞠目驚心。

”電影裡的鑼鼓“一節,世事翻覆二十一年後,跟原來揭發他、陷他於困苦的人在蘭州重逢,已只剩傷逝,兩人杯酒相對,“從樓窗外望出去,沉沉晚煙凝紫,風景略似當年。老人說起往事,神色有些黯然。那年老婆子餓死後, 兒子去“引洮上山”,也死了,退休下來沒處去,只好賴在學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對飲——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城。”

卷二“沙棗”一節,寫到在奪命之地獄夾邊溝因脫隊尋找吃食走失,驚恐萬狀,獨自在暗夜裡追尋勞改隊伍——

“月冷籠沙,星垂大荒。一個自由人,在追趕監獄”。

文字如磅礴畫作,一下子由狹促逼仄的局部特寫陡升為上帝之眼的遼遠垂視,也如一個忽然跳高的空拍鏡頭,四野八荒,洞若觀火。

非大江大海,波瀾壯闊,卻也一波三折一詠三嘆。如果說《大江大海1949》彷彿壯闊的鋼琴曲,而《尋找家園》則是婉轉悱惻的小提琴,脆音嫋嫋,令人久久難平。

一個人的個人憶記竟如大起大伏的民族心靈史。

高爾泰一生愛自由,為了自由,他四面抗爭,成為處處不受歡迎的人。這種個性伴隨他一生,這種際遇也伴隨他一生。

命運難測,高爾泰一家最田園牧歌,詩情畫意的一段,竟然是抗戰歲月,躲避戰亂的山中七八年。

戰亂中避身的荒野留給幼童的記憶竟如畫境——

“屋是土牆,茅簷極低,遮住了木欞小窗的一半。裡面很黑,但是冬暖夏涼,黑暗中有股溫 馨,我喜歡。屋在斜坡上,後面是山,前面可以望得很遠,直到藍色的天邊,我喜歡。山上鬱 鬱森森,稍有風雨,連山的松濤就像潮水一樣,我喜歡。山下的雜木林中,有不少栗子樹,還 有一棵銀杏,據說有一千多年了。栗子白果揀不盡吃不完,我喜歡。”

大概正是山居八年生成了高爾泰自由的精靈。

天生我才,小學六年級,高爾泰把老師不喜歡的作文投寄《中央日報》兒童週刊,竟然刊出。稿酬是一本《木偶奇遇記》連環畫冊,令他欣喜不已。

讀少年的高爾泰,既能看到他不為人解、渴望自由的內心,也能看到他懵懂錯失的一個個不能回頭的節點,像姐姐出嫁時的傷情,離別父母時的內心隱痛,以及與初戀的失散脫緣,所有都有無法倒流,令人心生掩面長泣的悲情。不過,那個不羈少年,在困頓孤獨裡,學會了獨自享受閱讀的美好,而他的自由狂放頑劣任性,又給他的姐姐、父母雙親、以及脈脈含情的唐素琴帶來愛深責痛的困擾,隨著高爾泰漸漸更事,對深愛的漸漸知解,愧疚日深,卻無以回報,眼看著愛他的人一步步都步入坎坷,而不知不覺中,厄運也漸漸指向懵懂莽撞的高爾泰本人。

歷經幾十年風雨飄搖,高爾泰回到故里,看到原來生龍活虎的姐姐姐夫,耕讀之家,詩書伴侶,變成佝僂麻木,目光渾濁的一對老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不由內心驚恐。

唐素琴一節,高爾泰遇到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她嫻靜美好,純淨如水,解放初期人內心的單純陽光,似春日溫暖。只是,這段黃金歲月很快就隨著運動到來戛然而止。兩人的美好旋即離散,各赴悲慼,熱愛自由真誠的高爾泰第一次領略了世風詭譎人心叵測。

從離不開鬥爭,必須有人是敵人的年月開始,另類不羈的高爾泰便陷入困厄兇險無法自拔。

當高爾泰寫到1962年,久別重逢,由美好走向悲慘的唐素琴,已面目全非。人生不定河,流轉莫測——

“黃昏時分,在幽暗的深巷裡走著,許多往事來到心頭。一個目光清澈明淨,羚羊般活 潑美麗的女孩子的形象,伴隨著蘇州河邊樹林疏處的哥特式建築,充滿油彩氣味的畫室, 水氣瀰漫的洗衣房,敞亮安靜的圖書館,清朗的陽光裡在體育場上空自由舒捲的五彩綢 旗……交織成一片青春、希望、光和色的世界。

開門的正是唐素琴,我幾乎認不出她了。憔悴佝僂,顯得矮了許多。皮膚幹皺,鬆弛 地下垂,頭髮焦黃稀疏,眼眶紅腫和糜爛了。睫毛有的粘在一起有的翻上去貼在肉上,以 致兩眼輪廓模糊。照面的一霎時,她呆滯的目光裡並沒有流露出歡喜,只是毫無表情地把 我讓進屋裡。說,路上吃苦了吧?露出一個灰暗無光、略帶綠色的銅質假牙,很大。

我打了個哆嗦。”

芳華已化成一具行屍走肉,那個當初思想純淨,青春靚麗,內心美好的唐素琴在經歷了一次次殘酷折磨,最後僅剩殘存的灰燼,對高爾泰的一片愛意也被他澆滅後,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脈動。

熱愛生命的高爾泰對深愛他並被摧折的、從美好走向毀滅的唐素琴感觸萬端,《尋找家園》濃密著墨,為她留下一個長長的章節,彷彿一個醒目的生命休止符。

高父在戰亂年四處奔波,艱苦打拼,終於在高淳老家廢墟上建起新房,卻埋下遭人妒忌的禍根,在劃分成地主成分後,屋歸他人,命喪郊野,妻子苦爭多年,到死都沒回到自家屋,死後兒子用展覽材料,給她做了一個帶回廊閣樓的小房子,把她骨灰安放進去,算是圓了她的安居夢。

重讀《尋找家園》的第一夜,就做了一個傷痛悲情的夢,凌晨醒來,情不自制。

高爾泰從來就是一個獨來獨往的自由鳥,無羈卻難脫孤獨。

在蘭大上學時,就聽說高教授不修邊幅。高爾泰的形象,他的自我描述最為生動。1956年,得到大畫家呂斯百賞識,被推薦為省裡展覽作畫,知情人事先叮囑他,去省裡要整潔一點,別邋里邋遢像個叫花子,影響不好。但是,高爾泰在那“高大上”的場合還是出了醜——

“會議室裡白檯布綠地毯乾淨明亮,會議桌前和靠牆的沙發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 二十來個人,我初到蘭州,一個也不認得。看他們個個呢服革履,內衣雪白頭髮烏亮,胡茬 發青眼鏡片子閃光,喝茶抽菸的姿勢都瀟灑優雅,有一點兒自慚形穢。角落裡有張單人沙 發空著,我蹩過去,坐在上面。大家的視線落在地毯上,一連串黃色的腳印,隱隱顯顯從門 口連到我的腳下。為掩飾尷尬,我往後一靠,架起腿。不料從鞋後跟洞裡,流出一些沙來。 布鞋子前面裂了,嘻開嘴笑,露出腳趾, 像一排牙齒,他們都在看。放下腳,惱火起來,也 盯著其中一個人的眼睛看。那人眼睛一轉,看地下去了,我鬆了口氣。”

在一個世俗世界,頭銜衣冠代表一切,知識和才華只是個叫花子。

而恣肆奔放的個性更易招致人人喊打。很快,年輕的高爾泰就被髮配邊陲,成為走獸般的勞役。在那裡,他經受了殘酷,也領略了各色人性。

在殘酷冰冷的歲月,唯有人性溫暖像沙漠中的綠樹,暗夜裡的燈火,像夾邊溝農場那個安兆俊,在高爾泰最孤獨困苦恐懼的時刻,給了他最珍稀的精神支持,監舍裡的那場談話,給了高爾泰終生難忘的印刻。

安兆俊的生命在西北荒漠裡猶如一道閃電劃過,短暫而耀眼。在斯文掃地,尊嚴被踏在汙泥的年月,他最大限度地保持站立的姿態,高爾泰描述他在一個大會場初識安兆俊:

“衣服 上滿是補丁,顯然也是犯人。但清潔整齊,頗精神。約莫四十來歲,高個子,蒼白瘦削,脖 子細長,喉結突出,額頭寬闊,下巴結實。……他面對全場, 神色冷峻,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才張開兩臂開唱。略帶嘶啞的男低音,意想不到的深 沉渾厚。

起一一來一一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內心的悲愴猶如大山壓在心頭,絕望中只剩下內心的吶喊,他在荒漠上高唱國際歌,高爾泰卻看到他眼裡汪著淚水,天地間,孤獨的靈魂在尋求自解,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試圖給年輕孤苦的高爾泰溫暖和推力,他指引年僅22歲的高爾泰在昏暗的兇險的谷底眺望前途,幫扶他擺脫絕望,激勵他爬過苦難隧道,精神頑強如沙棘的安兆俊,最後也難脫餓殍的厄運,只是死也保持著有尊嚴的姿勢。

在周圍人不斷餓斃的勞改農場,安兆俊用最後一絲力維護著一個人的尊嚴:“已經不行了, 還要天天擦臉梳頭。沾一點兒杯子裡喝的開水,就這麼 擦。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什麼湯湯水 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別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門外邊地上鋪一 塊東西,背靠牆坐著看天。有時候還要唱點兒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麼。他就是 這麼坐著死的。”

在那個年代,不只是高爾泰這種異類會倒黴,就是一些思想“正確的可怕”的人,如唐素琴,如充滿正能量的孫學文,如擅做他人思想工作的謝樹榮,最後都一個個折戟沉沙。

《尋找家園》裡寫了很多人,大多是人鬼雙性,忽為人,忽為鬼,異化得非驢非馬。

書中提到那詭異的幸福微笑與荒誕的勞動號子,敦煌文物研究所文革初期人們的乖張反覆,都猶如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般離奇。

天不滅高爾泰,在夾邊溝人一個個倒斃時,高爾泰意外地被抽調回蘭州為十年國慶畫“大畫",自此,他得以逃脫命關。

1962年,他以自由身被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先生招至敦煌時,他恍然若夢:

“ 被那斑斕萬翠的洪流帶著,在千壁畫林中徘徊而又徘徊, 我有一種夢幻之感。想到 歷史無序,多種機緣的偶然遇合,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為創造這些作品提供的保證多麼難 得;想到歲月無情,它歷經千百年風沙兵燹保存至今更不容易;想到世事無常,我家破人 亡死地生還猶能來此與之相對尤其幸運,心中就不由得充滿著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高爾泰在千年敦煌過上了隱士一般的生活,他獨自在“落葉堆庭,荒草蕪徑”的荒寺裡安營紮寨,“傍晚回來,開門就可以看到,三危山精赤的巉巖映著落日,火焰般騰躍著一片金紫銀紅,烈烈煌煌。返照染紅河水,還把藍色的 樹影投射到房間裡的東牆之上。偶有鳥飛魚躍,牆上就會漾起,層層明亮的波紋。我常常 憑窗站著,長久地一動不動,看山上的光焰漸漸暗淡,直到它變成深紫色,才點上那盞老 式的煤油罩子燈,搗弄分配給我的專題。”

然而在暢飲了渴求的寂靜後,他又有一種被活埋了的感覺,為了保留生命的熱度,他又拿起筆來。母親的話像讖語般在耳邊:“一寫就倒黴,一畫就時來運轉。”

”不知不 覺,又寫了起來。寫人的價值,寫人的異化和復歸,寫美的追求與人的解放,寫美是自由的 象徵。自知是在玩火,但也顧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間世界,同自己的時代、 同人類歷史的聯繫。我需要這種聯繫,就像當初需要寂靜與孤獨。寫起來就有了一種復 活的喜悅。但同時,也就失去了安全感。寫時總要把房門從裡面拴住。有時風吹門嘎嘎 一響,就會吃一驚,猛回頭,一陣心跳。”

果然,災難隨走筆而來,這些筆墨在,"文革"中全部失去。大都落到革命群眾手裡,成了高爾泰的罪證。

為自由的書寫而經受無休止的苦難,彷彿高爾泰的宿命。

而苦難又讓高爾泰對作為自由象徵的美有了另外的體驗,有幾年時間,被強令勞動改造的高爾泰天天去洞窟打掃,那些意象生動的壁畫,在外部世界完全癲狂的狀態下,成了唯一的自尊安詳,而“拄著掃帚看到的,同拿著卡片或者畫筆看到的, 又不相同。”高爾泰描述他最喜歡的285窟西魏壁畫——

“靈幡飄渺,華蓋懸空。旌旗舒捲,衣帶流虹。瀟瀟颯颯, 滿壁生風。 所有這些,包括藻井、龕楣、以及分佈全窟的裝飾紋樣, 都用線條勾勒組成。無數纖細強勁、金屬絲一般富有彈性,而又修長柔軟如遊絲的線條,在幽邃詭譎、光怪陸離的 色塊之中穿行,互相跟隨互相追逐,時而遇合時而分離,輕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緩伸 展忽又驀地縮回。聚集、交錯、相與旋轉, 以為要糾纏不清了,忽又各自飛散,飛散而又 彼此呼應,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組組流動的樂音,有笙笛的悠揚,但不柔弱。有 鼓樂的喧鬧,但不狂野。從容不迫,而又略帶淒涼。淒涼中有一種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懼 或悲劇性的崇高,也不是謙卑忍讓或無所依歸的彷徨。”

這意象飛動的線彩,映照的正是高爾泰的內心,那顆內心在周圍的冷冷注視下,一直仰望美好,周圍越冷漠,內心越執著,決然要力克千難萬險,到達自由美好。

我與高先生有幾面之緣,1987在北京見到他,長髮飄揚,彷彿急駛的列車上飄揚的旗幟,那正是他火熱奔騰的情感寫照;1988年,在成都他的家,我看到窗外深幽的竹林,看到他孩子般的的笑容,以為他已經找到美好家園,卻不知還有另外的苦難在等著他。

而即便苦難重重,高先生也一直沒有放棄對自由美好的嚮往,就算是,今天仍在跋涉。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我抓住了他孩子般的燦爛笑容。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高爾泰,一匹孤狼的悲苦呼號

這就是從不妥協的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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