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風塵能自拔?名妓爲一情人相思而死

倡家這派起於何時?原來起於春秋時節。齊大夫管仲設女閭七百,徵其合夜之錢,以為軍需。傳至於後,此風大盛。

然不過是侍酒陪歌,追歡買笑,遣興陶情,解悶破寂,實是少不得的。豈至遂為人害?爭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才有歡愛之事,便有迷戀之人;才有迷戀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飛絮飄花,原無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餘生。怎當得做鴇兒、龜子的,吮血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轉眼無情,回頭是計。所以弄得人傾家蕩產,敗名失德,喪軀殞命,盡道這娼妓一家是陷入無底之坑,填雪不滿之井了。

總由子弟少年浮浪沒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習慣風塵,有圈套的多,沒圈套的少。至於那雛兒們,一發隨波逐浪,那曉得葉落歸根?所以百十個姊妹裡頭,討不出幾個要立婦名、從良到底的。就是從了良,非男負女,即女負男,有結果的也少。卻是人非木石,那鴇兒只以錢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說。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樣娘生父養,有情有竅,日陪歡笑,夜伴枕蓆,難道一些心也不動?一些情也沒有?只合著鴇兒,做局騙人過日不成?

這卻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一意綢繆,生死不變;原有肯立志的,亟思超脫,時刻不忘。從古以來,不止一人。而今小子說一個妓女,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愛妹子,也得從良,與看官們聽,見得妓女也有好的。

話說宋朝錢塘有個名妓蘇盼奴,與妹蘇小娟,兩人俱俊麗工詩,一時齊名。富豪子弟到臨安者,無不願識其面。真個車馬盈門,絡繹不絕。他兩人沒有老鴇,只是盼兒當門抵戶,卻是姊妹兩個多自家為主的。自道品格勝人,不耐煩隨波逐浪,雖在繁華綺麗所在,心中常懷不足。只願得遇個知音之人,隨他終身,方為了局的。姊妹兩人意見相同,極是過得好。

盼奴心上有一個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趙不敏,是個太學生。原來宋時宗室自有本等祿食,本等職銜;若是情願讀書應舉,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趙不敏有個兄弟趙不器,就自去做了個院判;惟有趙不敏自恃才高,務要登第,通籍在太學。他才思敏捷,人物風流。風流之中,又帶些志誠真實,所以盼奴與他相好。盼奴不見了他,飯也是吃不下的。多少風塵能自拔?名妓為一情人相思而死​趙太學是個書生,不會經管家務,家事日漸蕭條,盼奴不但不嫌他貧,凡是他一應燈火酒食之資,還多是盼奴周給他,恐怕他因貧廢學,常對他道:“妾看君決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處風塵。但得君一舉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隨終身,雖布素亦所甘心。切須專心讀書,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務。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見姐姐真心待趙太學,自也時常存一個揀人的念頭,只是未曾有個中意的。盼奴體著小娟意思,也時常替他留心,對太學道:“我這妹子性格極好,終久也是良家的貨。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尋個好主,不枉了我姊妹一對兒。”太學也自愛著小娟,把盼奴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了。

太學雖在盼奴家往來情厚,不曾破費一個錢,反得他資助讀書,感激她情意,極力發憤。應過科試,果然高捷南宮。盼奴心中不勝歡喜。

太學榜下未授職,只在盼奴家裡,兩情愈濃,只要圖個終身之事。卻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難事。

官府恐怕缺了會承應的人,上司過往嗔怪,許多不便,十個到有九個不肯。所以有的批從良牒上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個極大的情分,或是撞個極幫襯的人,方肯周全。

而今蘇盼奴是個有名的能詩妓女,正要插趣,誰肯輕輕便放了她?前日與太學往來雖厚,太學既無錢財,也無力量,不曾替她營脫得樂籍。此時太學固然得第,盼奴還是個官身,卻就娶她不得。

正在計較間,卻選下官來了,除授了襄陽司戶之職。初授官的人,礙了體面,怎好就與妓家討分上脫籍?況就是自家要取的,一發要惹出議論來。欲待別尋婉轉,爭奈憑上日子有限,一時等不出個機會。沒奈何只得相約到了襄陽,差人再來營幹。

當下司戶與盼奴兩個抱頭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淚,當時作別了。盼奴自掩著淚眼歸房,不題。

司戶自此赴任襄陽,一路上鳥啼花落,觸景傷情,只是想著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託能幹之人進京做這件事。誰知到任事忙,匆匆過了幾時,急切裡沒個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雖是寄了一兩番信,又差了一兩次人,多是不尷不尬。也曾寫書相托在京友人,替她脫籍了當,然後圖謀接到任所。爭奈路途既遠,亦且寄信做事,所託之人,不過道是娼妓的事,有緊沒要,誰肯知痛著熱,替你十分認真做的?不過討得封把書信兒,傳來傳去,動不動便是半年多。司戶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當得些甚麼? 如此三年,司戶不遂其願,成了相思之病。

自古說得好:“心病還須心上醫。”眼見得不是盼奴來,醫藥怎得見效?看看不起。只見門上傳進來道:“外邊有個趙院判,稱是司戶兄弟,在此候見。”

司戶聞得,忙叫“請進”。相見了,道:“兄弟,你便早些個來,你哥哥不見得如此!”

院判道:“哥哥,為何病得這等了?你要兄弟早來,便怎麼?”

司戶道:“我在京時,有個教坊妓女蘇盼奴,與我最厚。他齎助我讀書成名,得有今日。因為一時匆匆,不替她落得籍,同她到此不得。原約一到任所,差人進京圖幹此事,誰知所託去的,多不得力。我這裡好不盼望,不甫能夠回個信來,定是東差西誤的。三年以來,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氣一個死。兄弟,你若早來幾時,把這個事託你,替哥哥幹去,此時盼奴也可來,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卻已遲了!”言罷,淚如雨下。

院判道:“哥哥,且請寬心!哥哥千金之軀,還宜調養,望個好日。如何為此閒事,傷了性命?”

司戶道:“兄弟,你也是個性情中人,怎學別人說淡話?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關,豈是閒事!”說得痛切,又發昏上來。

隔不多兩日,恍惚見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囑咐道:“我與盼奴,不比尋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為彼而死,死後也還不忘的。我三年以來,共有俸祿餘資若干,你與我均勻,分作兩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與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託我替他尋人。我想兄弟風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時,可將我言傳與她家,她家必然喜納。你若得了小娟,誠是佳配,不可錯過了!一則完了我的念頭,一則接了我的瓜葛。此臨終之託,千萬記取!”

院判涕泣領命,司戶言畢而逝。院判勾當喪事了畢,帶了靈柩歸葬臨安。一面收拾東西,竟望錢塘進發不題。

卻說蘇盼奴自從趙司戶去後,足不出門,一客不見,只等襄陽來音。豈知來的信,雖有兩次,卻不曾見幹著了當的實事。她又是個女流,急得亂跳也無用,終日盼望納悶而已。

一日,忽有個商人,帶著幾箱官絹到錢塘來,聞著盼奴之名,定要一見,纏了幾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見,以後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認做推託,心懷憤恨。小娟雖是接待兩番,曉得是個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帶者他。幾番要在小娟處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間要相伴,伏侍湯藥,留客不得。”畢竟纏不上,商人自到別家嫖宿去了。

以後盼奴相思之極,恍恍惚惚。一日忽對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會趙郎了。”

小娟只道她要出門,便道:“好不遠的途程!你如此病體,怎好去得?可不是痴話麼?”

盼奴道:“不是痴話,相會只在霎時間了。”看看聲絲氣咽,連呼趙郎而死。

多少風塵能自拔?名妓為一情人相思而死​小娟哭了一回,買棺盛貯,設個靈位,還望乘便捎信趙家去。只見門外兩個公人,大剌剌的走將進來,說道府判衙裡喚她姊妹去對甚麼官絹詞訟。

小娟不知事由,對公人道:“姐姐亡逝已過,見有棺柩靈位在此,我卻隨上下去回覆就是。”免不得賠酒賠飯,又把使用錢送了公人,吩咐丫頭看家,鎖了房門,隨著公人到了府前,才曉得此前商人被同夥首發,將官絹費用宿娼,拿他到官。懷著舊恨,卻把盼奴、小娟攀著。

小娟好生負屈,只待當官分訴,帶到時,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沒工夫審理。知是錢糧事務,喝令:“權且寄監!”

不說小娟在牢中受苦,卻說趙院判扶了兄柩來到錢塘,安葬已了。奉著遺言,要去尋那蘇家。卻想道:“我又不曾認得他一個,突然走去,那裡曉得真情?雖是吾兄為盼奴而死,知她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徑如何?卻便唐突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間府判,是我宗人,何不託他去喚她到官來,當堂問她明白,自見下落。”

一直徑到臨安府來,與府判相見了,敘寒溫畢,即將兄長亡逝已過,所託盼奴、小娟之事,說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喚他姊妹二人到來。府判道:“果然好兩個妓女,小可著人去喚來,宗丈自與她說。”隨即差個衙差拿根籤去喚他姊妹。

衙差領命去了。須臾來回話道:“小人到蘇家去,蘇盼奴一月前已死,蘇小娟見系府獄。”

院判、府判俱驚道:“何事繫獄?”

衙差回答道:“她家裡說為商人誣攀官絹的事。”

府判點頭道:“此事在我案下。”

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顧她一分則個。”

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來問個明白,自有區處。”

院判道:“亡兄有書札與盼奴,誰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卻又把小娟託在小可,要小可圖她終身,卻是小可未曾與她一面,不知她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書打動他,做個媒兒,煩宗丈與小可婉轉則個。”

府判笑道:“這個當得,只是日後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請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叫人獄中取出小娟來,問道:“此前商人缺了官絹百匹,招道‘在你家花費’,將何補償?”

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個商人來了兩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絹?今姊已亡故無證,所以客人落得誣攀。府判若賜周全開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


多少風塵能自拔?名妓為一情人相思而死​府判見他出語婉順,心下喜她,便問道:“你可認得襄陽趙司戶麼?”

小娟道:“趙司戶未第時,與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約,小娟故此相識。以後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屢有書信,未完前願。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

府判道:“可傷!可傷!你不曉得趙司戶也去世了?”

小娟見說,想著姊姊,不覺悽然吊下淚來道:“不敢拜問,不知此信何來?”

府判道:“司戶臨死之時,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書、一些禮物與她。此外又有司戶兄弟趙院判,有一封書與你,你可自開看。”

小娟道:“自來不認得院判是何人,如何有書?”

府判道:“你只管拆開看,是甚話就知分曉。”

小娟領下書來,當堂拆開讀著。原來不是什麼書,卻是一首七言絕句。

詩云: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小娟讀罷詩,想道:“此詩情意,甚是有情於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但不知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詩句清俊,且是趙司戶的兄弟,多應也是風流人物,多情種子。”心下躊躇,默然不語。

府判見他沉吟,便道:“你何不依韻和他一首?”

小娟對道:“從來不會做詩。”

府判道:“說那裡話?有名的蘇家姊妹能詩,你如何推託?若不和詩,就要斷賠官絹了。”

小娟謙詞道:“只好押韻獻醜,請給紙筆。”

府判叫取文房四寶與她,小娟心下道:“正好藉此打動他官絹之事。”提起筆來,毫不思索,一揮而就,雙手呈上府判。府判讀之。

詩云:

君住襄江妾在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也無?

府判讀罷,道:“既有風致,又帶詼諧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豈可使困於風塵之中?”遂取司戶所寄盼奴之物,盡數交與了她,就準了她脫了樂籍,官絹著商人自還。小娟無干,釋放寧家。小娟既得辨白了官絹一事,又領了若干物件,更兼脫了籍。自想姊妹如此煩難,自身卻如此容易,感激無盡,流涕拜謝而去。

府判進衙,會了院判,把適才的說話與和韻的詩,對院判說了,道:“如此女子,真是罕有!小可體貼宗丈之意,不但免他償絹,已把她脫籍了。”院判大喜,稱謝萬千,告辭了府判,竟到小娟家來。

小娟方才到得家裡,見了姊姊靈位,感傷其事,把司戶寄來的東西,一件件擺在靈位前。看過了,哭了一場,收拾了。只聽得外面叩門響,叫丫頭問明白了開門。

丫頭問:“是那個?”

外邊答道:“是適來寄書趙院判。”小娟聽得“趙院判”三字,兩步移做了一步,叫丫頭急開門迎接。院判進了門,抬眼看那小娟時,但見:

臉際蓉掩映,眉間楊柳停勻。若教夢裡去行雲,管取襄王錯認。殊麗全由帶韻,多情正在含顰。司空見慣也銷魂,何況風流少俊?

說那院判一見了小娟,真個眼迷心蕩,暗道:“吾兄所言佳配,誠不虛也!”

小娟接入堂中,相見畢,院判笑道:“適來和得好詩。”

小娟道:“若不是院判的大情分,妾身官事何由得解?況且乘此又得脫籍,真莫大之恩,殺身難報。”

院判道:“自是佳作打動,故此府判十分垂情。況又有亡兄所囑,非小可一人之力。”

小娟垂淚道:“可惜令兄這樣好人,與妾亡姊真個如膠似漆的。生生的阻隔兩處,俱謝世去了。”

院判道:“令姊是幾時沒有的?”

小娟道:“方才一月前某日。”

院判吃驚道:“家兄也是此日,可見兩情不捨,同日歸天,也是奇事!”

小娟道:“怪道姊姊臨死,口口說去會趙郎,他兩個而今必定做一處了。”

院判道:“家兄也曾累次打發人進京,當初為何不脫籍,以致阻隔如此?”

小娟道:“起初令兄未第,他與亡姊恩愛,已同夫妻一般。未及慮到此地,匆匆過了日子。及到中第,來不及了。雖然打發幾次人來,只因姊姊名重,官府不肯放脫。這些人見略有些難處,丟了就走,那管你死活?白白裡把兩個人的性命誤殺了。豈知今日妾身托賴著院判,脫籍如此容易!若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這裡一年半年,連姊姊也超脫去了。”

院判道:“前日家兄也如此說,可惜小可浪遊薄宦,到家兄衙裡遲了,故此無及。這都是他兩人數定,不必題了。前日家兄說,令姊曾把娟娘終身的事,託與家兄尋人,這話有的麼?”

小娟道:“不願迎新送舊,我姊妹兩人同心。故此姊姊以妾身託令兄尋人,實有此話的。”

院判道:“亡兄臨終把此言對小可說了,又說娟娘許多好處,攛掇小可來會令姊與娟娘,就與娟娘料理其事,故此不遠千里到此尋問。不想盼娘過世,娟娘被陷,而今幸得保全了出來,脫了樂籍,已不負亡兄與令姊了。但只是亡兄所言娟娘終身之事,不知小可當得起否?憑娟娘意下裁奪。”

小娟道:“院判是貴人,又是恩人,只怕妾身風塵賤質,不敢仰攀,賴得令兄與亡姊一脈,親上之親,前日蒙賜佳篇,已知屬意;若蒙不棄,敢辭箕帚?”

院判見說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來。是夜即與小娟同宿。趙院判在行之人,況且一個念著亡兄,一個念著亡姊,兩個只恨相見之晚,分外親熱。

此時小娟既已脫籍,便可自由。他見院判風流蘊藉,一心待嫁他了。只是亡姊靈柩未殯,有此牽帶,與院判商量。

院判道:“小可也為扶亡兄靈柩至此,殯事未完。而今擇個日子,將令姊之柩與亡兄合葬於先塋之側,完他兩人生前之願,有何不可!”

小娟道:“若得如此,亡魂俱稱心快意了。”

院判一面揀日,如言殯葬已畢,就央府判做個主婚,將小娟娶到家裡,成其夫婦。

此後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賡酬唱和,詩詠成帙。後來生二子,接了書香。小娟直與院判齊白而終。

看官,你道此一事,蘇盼奴助了趙司戶功名,又為司戶而死,這是她自己多情,已不必說。又念著妹子終身之事,畢竟所託得人,成就了她從良。那小娟見趙院判出力救了他,她一心遂不改變,從他到了底。豈非多是好心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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