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有故事《誘僧》

每一天都有故事《誘僧》

1

陽坪天黑得陰沉,柚林邊上的零星農戶早早堵實門戶掖進被窩裡。

和尚每每天黑沿兒就到鎮上打一壺酒,這會兒正獨自在屋裡吧唧著。除了嘬圓的嘴唇吸著酒水的“滋滋”聲,這春夜的陽坪靜寂無聲。和尚敞了敞衫子,黑黑的胸膛上有一大片火紅,象是那濃濃的酒蓄在胸口。

酒吃到香處,就覺那耳生出怪聲,窸窸窣窣。和尚坐直起來,閉眼細聽了聽。他放下酒,抹了抹嘴,“吱扭”一聲拉開門走了出去。

聽得一串“哧哧”聲逃進柚林深處,和尚掄起門栓,趕了上去。那黑影跌跌撞撞,不多時,就趴在和尚身下,和尚猛撲上去。就覺壓著了一團軟乎乎的東西,那身下的扭著身喘著氣。和尚一驚,是個女人。他起了身,一把拎住那身下的衣衫。

你做什麼?為啥天黑掩在這兒?和尚啞著嗓聲說。那酒把喉頭燒得乾熱。耳旁呼呼作響,那女人還撐著氣兒,沒答上。

走!和尚拽上女人往亮著燈火的屋走。

女人一掙,撲通一聲跪下,求、求,求伯、伯伯,我在這林裡呆一夜就走,別把我、把我,往鎮上趕!

我趕你到鎮上作什麼?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只是我既逮到你了,怎麼你也得隨我到光亮處把事說明。這林子不是公家的地兒,你進了這林子,就是入了我家的門坎。

我不走。女人憋足了勁往地上墜。

不走?和尚熊下腰,一把拎起女人,扛上肩,疾步走到屋前,把女人甩下。

女人又滑又溼的臉,弄出一朵朵大花,黑黑的,膩膩的。你是哪家的媳婦,咋如此眼生?是啥委屈,非得黑燈裡藏到這陽坪?和尚把屋門敞開一些,讓燈光透出更多一點來。

這女人生得水汪汪模樣,即便是那厚厚地糊著髒灰的臉,也依然透著細瓷般的嫩膚。她就顧著一把一把甩著臉上的髒水,也不言語,把和尚急得背手在屋前來回踱步。

你怎麼也不搭個話?

求伯伯不要聲張,我在此留一夜,明日就走。女人總算有閒氣兒吭了聲。

你是逃出來的吧?你家男人可知道,大人可知曉?這樣離家,還不急了他們。哪兒的人,我送你回去。

別!女人跪著一步上前,拖住和尚的腿。我不回去,伯伯若要把我送到集鎮,不如讓我自斷了這性命。

和尚這下為難了。早知是求死的女人,也不去扛她,但那心又生出憐愛。說,這夜裡黑,過了二更,那外面就涼了,有啥事兒想不開,明日天亮再說吧,你到屋裡歇著。和尚扶起女人。

女人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和尚問,還沒吃吧?

女人捏了捏肚子,撇了撇嘴,說,不餓。

進屋去。和尚推著她擠到屋裡。鍋裡還剩半碗麵條,和尚生起火。

女人上來,說,伯伯別麻煩了。

有,就吃;沒有,我也沒法子。

填了半碗麵條,身上回了些勁,女人也不抖了。她在牆角里蜷起身體坐了下來。和尚說,怎麼蹲那兒,到床上去睡吧!

不了,女人埋著頭,低頭說,身上髒,這兒挺好,伯伯睡吧。

讓你睡你就睡!和尚吼了一聲,嚇得女人一個影兒就滋溜到床上。

哎,和尚嘆了口氣,你就安心睡吧,我到屋外去,有事兒吱個聲兒。

女人被剛才一吼嚇得沒敢出氣,窩在床角里。和尚披了件藍坎肩,拎上瓶裡的剩酒,掩上門,蹲到屋外。

2

這一夜該睡的時候沒閤眼,不該著了的時候,偏偏睡得香沉。醒來,太陽能溫柔地咬著皮膚了。和尚起了身,想起昨兒夜裡的女人,轉身向屋裡去。門敞著,剛邁進門,眼前一亮,屋裡乾乾淨淨。活到這歲數,還真沒呆得如此舒心。這屋裡昨兒夜裡留宿的女人早不見了。和尚這心突然有些落空,轉身出來,一人堵了上來,撞到硬梆梆的胸膛上。

醒啦?女人的聲音輕輕的。

你還沒走?和尚說。

女人說,怎麼,你真要催我走?

你該回家去,家裡人該急著尋你啦!和尚說。

尋我作什麼?女人剛還亮堂堂的臉兒一下子就布上愁雲。

好了,我也不知你是咋了,但你得回家,至少你不能呆在這兒。和尚說。

伯伯,留下我吧!這飯,衣,我都給您收拾。您吃啥,留一口給我,能不死就好。

昨天夜裡你還提尋死來著,這下子想活啦?

如果想死也不逃出來了,在哪不能死呀,真有求死的心倒好了。女人看著和尚,說,那是急了,胡說的,您留下我吧,伯伯。

你也是大人了,不該犯糊塗,這自個兒幹了什麼,自個兒心裡明白,那我也不為你急了。你想在這兒透幾天氣兒,也得給家裡捎個信,怎麼都得讓家裡的知道一個死活呀?

真的?你真留我啦!女人一變臉,晦澀的臉龐一下子燦爛了。

那柚子林裡的活你會幹嗎?

啥活都能幹!女人滿口答應。

哼。和尚從鼻子裡出了聲氣兒。

真能幹!女人挺了挺胸,一身結實的肉透過薄薄的衫子顯現出來。

和尚離開了屋。

和尚在陽坪收留一個外鄉逃婚的女人,這消息像那鵲兒嘰嘰喳喳在鎮上傳開了。月鳳從縣裡拉了兩大包貨回來,一下車就聽著鎮上人說著那個女人的事。月鳳心裡酸哪,拖著兩大袋從城裡批發回來的服裝,氣沖沖地往自家那院走。

“嬸——”小春見月鳳進院,高興地撲上去。她是月鳳的閨女,只是瘸子在江西的礦上出事後,鎮上的神算子給瘸子一家算了一卦,說是事兒就出在那閨女和月鳳身上,兩人陽間若為母女,就克著瘸子了。

瘸子本不瘸,六年前和和尚到江西礦上去,和尚倒是黑黑實實不缺不殘地回來,而那瘸子把腿留在那井下了。和尚說,他的命是瘸子那腿換回來的。這輩子他的命只能走在瘸子前頭。瘸子生得細白瘦長,和尚卻生得又黑又矮,那好端端的漢子的脊背偏偏駝著,怎麼也不見能直起來。和尚模樣醜陋,卻討月鳳的心。

小春見月鳳虎著臉,火辣辣地甩下包袱竄進屋,無趣了,原想討她的歡喜,也不知嬸的那堆衣服裡是不是夾了個小件的給她。

鬧完脾氣,月鳳從屋裡拾掇好出來,小春抬頭看了看嬸,嬸,你有新衣裳啦,有我的份嗎?

下趟吧,嬸這回進出得匆忙。月鳳回過身子拍了拍小春的臉蛋,急匆匆地出了院兒。

瘸子在米粉鋪前看著月鳳匆忙地朝著陽坪去,嚷著,啥時候回來的,這趟進城有啥鮮事兒?

月鳳愣是沒理,徑直前去。

女人站在柚子樹下,看著一樹的小白花,臉上欣喜。和尚說,見你這樣,定是之前沒見過這樹,這花,還有那果吧。

女人扭過頭,說,嗯,倒象是梨花,只是要比那花氣味好。

吹的是什麼風?開的是什麼花呀?今兒的陽坪倒真是香氣襲人。月鳳扭著細臀走近女人。

和尚看了看她,掉頭走了。月鳳不爽,趕上前,叫道,你這和尚,剛見你有滋有味兒地說著話,這會兒見了我,倒不言語啦,我又不咬你,為何走得這般急。

和尚扭頭,看著月鳳,說,我還有活,沒時間聽你長吁短嘆,你進城兩日,你家男人叨嘮你啦,既是回來,該上米粉店先瞧他去。

我偏瞧你來。月鳳緊隨在和尚身後。

女人愣在柚子樹下。眼前那女子年紀長些,卻風韻依舊,那窄窄豎起的白臉兒上,一對瘦瘦的杏眼比那嘴還能說,一會兒喜一會兒怨的,胸前的細奶又硬又挺地豎起。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3

瘸子蹬著一條腿趴在月鳳身上,上上下下蹭著她。月鳳還想著白日裡在陽坪見著的那個外鄉女人,一身如那剛結出的栗子果的淡棕色皮膚,一對圓滾滾的奶俏俏地聳著,果子臉龐上哪件都在她之上。這越是使勁想,胃裡越是泛酸,越是酸得厲害,那想法越是停不下來。瘸子啃著她的脖子,月鳳覺得那身上的在費勁地磨著她,心裡極是生厭,一個起身,著實把那小白猴翻了個個兒。

瘸子拉住她的衣角,說,還沒想夠你,別走。

有啥想頭,都奔老了,還沒想夠不成?

你是倦了我吧?瘸子一頭栽進枕頭。

月鳳蹬下床,掩到閨女的屋裡,她擠進小春的被窩,抱住她。小春翻了翻身,夢裡把她的手甩了出去。只聽隔壁屋裡瘸子似哭非哭地嘆著聲兒。

屋外野貓子竄來竄去,鬧得月鳳心裡慌慌的,也不知和尚那屋裡的女人和他是怎麼度過這樣的春夜的。

女人從隔著的簾子裡伸出腦袋,伯伯,你咋吃得“吧唧”響,定是很香吧?

和尚收住目光,看著酒壺,說,睡你的覺吧,明天還得早起,果子上樹了,那蟲兒也就歡喜,那幾畦林子你可得看緊些,小心那些狡猾的小蟲兒。不懂的地方多和叔叔嬸嬸們討教。

嗯。女人拉實簾子,側過身。這男人瞧著模樣不上心,但卻不知哪處深討女人的心。挨著他,就象挨著山,心裡實在。

女人想著和尚,迷迷糊糊睡了。

和尚晃了晃空了的酒瓶,日裡月鳳的嬌氣從瓶底升了上來,絞著他熱辣辣的腸子,瘸子那血淋淋的腿腳又交叉地疊到月鳳生著細紋的臉上。和尚甩了甩頭,定神不去想那家子,月鳳對他的好怎麼能讓他凡心若定呢?只是……半輩子了,就娘在世的時候疼過他,那是他捱過的唯一的女人。那暖哄哄、香噴噴的胸,窮的時候就是看的份;到了手頭上寬了,心上有女人的時候,又偏偏是不能近的身子。月鳳,月鳳,……和尚心裡咬著那女人的名兒,想著不去想那女人,偏怎麼也甩不開。

原是花蕊兒謝了就結出桔子般大小的果,深青色。女人站在果子樹下,嚥著酸水。和尚背手走過來,說,愣在那兒,想什麼呢?

想這果能長多大,你說,真奇了,都這般大了,還這麼青。

和尚說,要熟了,得有娃子們踢的小球那般大,這會子還不澀著?

那麼大呀?女人瞪大眼,吃驚地張著嘴。味道一定可好吧?

酸裡甜,甜裡酸,飽飽的全是汁,比那些柑桔可強多了。只是每年入秋了才可嚐到,一年結一次果。

嗯,這倒是個遺憾,現在好些好果子季季都可嚐到。

和尚不言語了,他揹著手,看著樹上的那果子,一棵棵地掠過去。

小春受月鳳的差遣到陽坪,說是她嬸備了些酒菜,讓伯伯和女人到家裡。

和尚從口袋裡掰出一張五十的大票子,撫著小春的臉兒說,給,心喜啥,就買啥。

小春高興極了,說,謝謝伯伯。然後她瞅了瞅門外洗衣衫的女人說,我嬸說的外鄉女人是她嗎?

和尚點了點頭,小春輕聲說,她長得真俊,比我嬸還強。

休瞎說。和尚一揮手,作了一個要揍她的把式。

是比我嬸年輕又水靈。小春說著,捏著那張票子出了屋,還不忘說,別忘了我嬸讓我傳的事兒,天黑前要不見你來,我可要吃她的鞭子囉。

女人見姑娘連蹦帶跳地出了屋,直起身子,正要打個招呼,那姑娘就衝著她笑了笑,遠遠地跑去了。

過了晌午,和尚和女人說,下午林裡的活先歇著,收拾收拾,傍晚到鎮上做客去。

女人說,我不去吧?

和尚猶豫著,論真心,他倒也不想帶著她到鎮上去。只是月鳳那女人,既是有這想法了,若不去,又不知她能把那家折騰成啥樣。

讓你去,你就去。和尚吼了一聲。

嚇得月鳳“啪”地一聲響,關上門。

和尚蹲在屋外,“咕嚕嚕”地抽著一袋子煙。聽到屋裡稀里嘩啦沖涼的水聲,這身上便象長了長毛般癢癢的。他站起來,往林子裡走,邊走邊看著那一樹樹青澀的果子,腦子裡還尋思著女人說著的那話,“嗯,這倒是個遺憾,現在好些好果子季季都可嚐到。”這果要能季季嘗著鮮,那容易嗎?長到那麼大個兒得費多少勁呀?雖說是這樣,但誰不想這樹上的果子能季季出鮮呢?

4

天色昏黃了起來,和尚便領著女人到鎮上。

雖說那和尚在陽坪收留了一個外鄉逃婚來的女人,鎮上人已都知道,但多事的婆娘們這回才真真實實見著了這女人。小街兩旁稀稀拉拉地站著三五一群,女人們咬著耳根子。

女人更窘了,她低著頭,怎麼也抬不起腳。

和尚這心倒急,巴不得一腳就踩進瘸子那院門。一下子,兩人便拉出幾十步。

喲,來了啦。月鳳見和尚進院,心裡高興,樂得合不上小嘴,心喜地迎了上來,怎麼就你一人進來,你那陽坪的女人咋不來?

和尚這才想起,剛才走得急,倒真忘了身後還跟著個人,於是大聲叫道,完了,就顧自個兒走路了,也不知她跟上了沒有!

快去瞅瞅呀?月鳳推著他。

和尚出了院門,見那女人正站在街中央慌慌張張不知所措。於是,朝著她招了招手。女人緊了幾步,跟上前來。

月鳳見女人進院,那原來裂開的小嘴卻不知怎的倒掛起來,分明是自己要請人家來的,這會子卻又不高興起來。和尚不理她,往屋裡走,一路走著,一路喊,莫兄弟,莫兄弟``````。

女人見月鳳莫名地不高興,更不多話了,她緊跟上和尚,月鳳見她那般急地追著和尚,這心裡更是一番酸浪翻滾。她吞了吞氣兒,隨後進屋。一桌人圍在桌邊,男人們喝酒,女人沒啥話,開始的時候也就悶坐著。和尚心想,這月鳳,不該平白無故叫來吃酒,一定有戲在後頭。正想著,那女人便張了口。

不知酒菜招待得可好?也不聽妹子吭聲氣兒。月鳳挑著瘦瘦的杏眼瞅著女人。

挺,挺好的,嫂子的手藝真好。

也不知說的是不是心裡話,我就會這兩下子,虧待哥哥和妹妹的了。

女人羞羞地笑了笑,瘸子瞧得入神,那嘴角便油膩膩、溼漉漉起來。這和尚真是有福,哪修來這麼俊的媳婦。

月鳳狠狠跺了跺瘸子那留著的一腿。

妹子這麼好的人留在陽坪倒是可惜了,我那米粉店還有那服裝攤都缺人手,不知道妹妹想不想下山到鎮上找個活?

女人不好答話,舉著筷,也無意吃菜。桌底下,她用膝蓋撞著和尚的膝蓋。和尚卻沒想到月鳳有如此的想法,一下子還真回不上主意。桌上好冷清了一會子。瘸子開了口,說,我看這樣吧,米粉店的活又是油又是水,妹子就到月鳳的服裝攤上試一些時候,住吃就都在家過。

和尚點了點頭。女人的心張開了一個大口子,眼前的這個男人如此無情,自己有心有情地替他收拾了近兩月的吃穿,他倒一下子把自己扔給別人。女人黯然神傷。

和尚想,有個去處也好,總不能在陽坪老呆下去。

月鳳想,這下可好,分開這孤男寡女,可不操心陽坪夜裡的風雲了。

瘸子卻不知啥,樂了。

月鳳說,今兒也晚了,不如你們都留下來,這裡啥都有,明日妹妹就到攤子上去看看。

女人輕聲說,不成,我還有衣物留在陽坪上,夜裡得回去一趟。

月鳳急忙說,有啥要緊東西,明日再取也不遲,現在黑燈瞎火的,和尚酒喝得也沉了,不便上路。

女人固執地抿住嘴。和尚瞥見,說,那就回去取吧,明日再來吧,你也好收拾收拾被褥。倒給莫兄弟、弟媳添了麻煩。

窗外的星月調皮地忽明忽暗,撩著月鳳的心。

女人拖拖拉拉的腳步無聲地責怪著和尚。

剛踏進陽坪,女人就嘀咕起來,留不住了吧,留不住了吧,好人你都不會當。她一瞪眼一撇嘴,愣是把和尚固住了。他杵在門外,女人卻鬧脾氣甩上門。

和尚推門,卻被重重關上的門板彈了回來。他摸了摸光腦袋,蹲了下來,也鬧不明白,呆得好好的,怎麼就一下子應了月鳳求的了。真走了女人,這陽坪的老屋又要荒落了,那園子裡少了一處風景,回屋時少了一份心情。和尚拍了拍腦門,只有嘆氣。

但她憑啥關門呀,這是他的屋呀。和尚心情不好,酒又正上心,蹭地站了起來,正想響響地捶門,誰知剛才女人並沒上栓,只一拳,門開了。那道原隔著他的布簾子沒拉上,女人飽滿的胳膊從窄肩寬袖口露著,一頭亮晶晶濃密的長髮散了下來,掩著臉頰;薄衫的前胸兀出兩顆小青梅大小的乳頭。和尚咽咽漫上喉管的口水。女人抬頭見他,也不驚,敞著布簾子盤腿坐在床上扎著一個布包。和尚一下子沒了氣,說,去住些時候,要不合適了,再回來。

女人不理。

既是我最先接住了你,對你多少還有個責任,既是今日你鳳嫂子能給你尋個好去處,你也不能枉費人家的一片心意,要真不喜歡鎮上,再回來。我又不說讓你離了,就不再讓你回來了。

別口口聲聲回來、回來的,聽得好讓人心傷,這也不是家。女人抽了抽鼻子,和尚心裡明白,雖不是她家,兩月下來,她當成自家一樣愛護著。

我早該走了,耽誤伯伯了。

女人拉上簾子。夜裡和尚沒閤眼,就聽著簾子裡窸窸窣窣。

第二日早起,和尚捏了把冷毛巾遞給女人,說,貼會兒臉,瞧,都腫成這樣了。

女人正要接過毛巾,嘭嘭嘭地有人起勁地敲門。

和尚的心意被攪,一肚子火,邊吼邊衝去開門,誰?

門外站著月鳳,一臉憔悴,看似也一夜未眠。

我不放心,接她來了。

女人抿了抿嘴,拎上收拾好的布袋,從和尚身邊擦了過去,隨月鳳去了。

5

和尚瞅著林子裡的小果,怎麼也不覺得比先前水靈了。

女人在月鳳的服裝攤上幹上了,夜裡在小春的屋裡擠一張床。

自從女人到了月鳳的服裝攤,那服裝生意日益興隆。瘸子說,這女人是塊寶,沒見那一身圓滾滾的暖肉,瞧著就知是個有福之人。月鳳對瘸子的話倒不酸不醋,他若真能惦上別的女人,倒也讓她輕心,省得夜裡受他的煩。

鍾偉常到米粉店裡吃米粉,米粉店挨著服裝攤,他日日瞅著女人,瞅得心花怒放,這一日蓄了多天的膽氣迎上去。他看著攤子上的衣服,眼角卻瞟著女人。

女人問,大哥要件啥?

天熱,買件背心。

要啥色的,這裡的背心顏色,數碼都全的。

你瞧我穿多大件的?鍾偉抬著頭正視女人。

這……女人低下頭。

鍾偉見女人羞怯,心裡更是歡喜。這鎮上的女人個個象個惡狼,這女人倒能給男人幾分安慰。鍾偉挑起一件背心,就這件吧,我要穿著不合適,再拿來換。

嗯。

鍾偉走了,女人才端端正正抬起頭,見攤上多了一本書,心裡驚奇,拿起翻了翻,書裡的東西讓女人心喜,回頭看了看封面兒,寫著“大棚水果栽培新法”。女人象得了個寶,塞到包裡。

女人和小春並坐著,看著不知哪個客人拉在攤子上的那書,見月鳳從屋前走了過去,叫住她,她嬸,不知誰家的把這書拉在攤上了?

啥書?月鳳不知為啥,匆匆忙忙。

你給看看。女人把書遞了上去。

月鳳翻了翻,這鎮上除了讀書的娃,就農技站的鐘偉兄弟喜書。

農技站?女人重複著。

你先收著,明天我拿去問他。月鳳急急地出了家。瘸子從他屋裡探出腦袋,看著女人。

小春說,你拿書給她看作什麼,她又不識字。

月鳳鑽進和尚的屋裡,這屋夜裡也不亮燈,也不知那老男人吃酒吃得糊塗,這會子栽在哪兒了?月鳳正要出屋尋他去,就聽和尚七上八下地哼著曲,進了屋,黑漆漆中,兩人撞了滿懷。

女人?和尚捏住月鳳的胳膊,這酒吃高了,嘴裡咬出的字模糊,月鳳倒沒聽清,只是這一捏,把她捏得心亂跳。和尚——

那膩得流油的聲音讓和尚的酒醒了幾分?月鳳?

嗯。月鳳蹭上去,貼著和尚的胸。

和尚硬硬地推開她,你怎麼來了?

月鳳撒起嬌來,別說讓我心冷的話。她象糖似的,他怎麼離她,她卻怎麼愈緊地粘上去。

鳳,你還是回去吧!和尚酒全醒了。

月鳳裝沒聽見,鼻根卻悄悄地酸起來。她亮起屋裡的燈,從袋子裡取出幾件衫,往和尚身上試。和尚捉住她的手,鳳,你別盡心了。你這心我早知了,只是,只是……月鳳開始抽起聲兒,但固執地往和尚身上試著衣服。和尚見她臉上有熱氣,兩道亮晶晶的眼淚漫了出來。他鬆了手,身體象一個洩了氣的皮囊,一下子更矮更曲起來。

月鳳撒下手裡的衣衫,緊圈著和尚,和尚僵硬地直立著,想了多年的女人此時活脫脫地窩在胸膛上,自己的心不知怎的,卻動不了。任著月鳳一步一步推著挪到了床沿兒。

那身子很輕很利,細細的骨頭壓著和尚厚厚的身板。和尚如被針刺起般躍起,月鳳一個後仰被撐起來。

和尚——月鳳的聲音裡有飽飽的水聲。

和尚身體還留著月鳳那削利的細骨壓過的痛。女人——,和尚心裡模模糊糊地想著。

女人抱著茶壺捧著書,經過瘸子的房間,就被人一把抓進屋,灑了壺裡的水。

放開。女人甩開瘸子的手,縮進牆角。

妹子,讓哥捏一把,你嫂子有大幾月沒讓我近身了,求你了,我難受極了,讓哥捏一把就好。瘸子逼了上來,他伸著手,有些顫。女人既怕又可憐起這個瘸子。

月鳳一陣風似地衝進來,她指著瘸子吼道,你滾,滾!

瘸子一驚,嚇得拄上拐,跳著逃離屋。

月鳳撲進床,哇哇地大哭起來。女人想,一定是瘸子傷害了她。自覺得更加沒趣,溼溼的手把手裡的書皺了。她也傷心,更加想念起和尚。

和尚正蹲在屋外,黑漆漆中尋著那林的深處,想著圓滾滾的女人的身影。

6

鍾偉捏著那件背心,來到月鳳的服裝攤前,女人正抱著那書看得入迷,鍾偉瞧見,脫口說道,怎麼,這書在你這兒?我正尋著呢。女人抬頭看他,原來是你的?是呀!鍾偉為接近她,找了不喜那背心顏色的藉口。他見女人很熱情,也熱烈起來。女人說,你是鳳嫂說的鐘偉兄弟吧!噢,對了,怎麼,是不是背心尺碼不合適?女人看見他手裡捏著的背心。

噢,噢,是,顏色不太好。

你喜歡什麼顏色?女人抱出一大摞背心。

就這件吧!鍾偉抓起一件,眼神卻晃在女人臉上,若即若離。

你是技術員?女人問。

是的,在鎮上農技站,你咋知道的?

我聽鳳嫂說的。

你咋能喜歡那書?其實,不懂的,特別覺得無趣。鍾偉說。

嗯,嘴饞,想吃唄,就想天天都能出好的鮮果子。

鍾偉哈哈大笑起來。

月鳳從米粉店裡探出腦袋,女人瞧見她這些天憔悴多了。

女人問鍾偉,那柚果為啥一年只結一次果?

原本大多數果都是一年生,只是現在有了大棚,好些果可以在大棚的人造氣候裡生出來,但不是所有果子都能的。柚果雖然暫沒有大棚栽植的技術,但已經有新的技術可以改良它的果味,讓它的汁更飽,味更甘,鎮上的果場正在試驗呢。

噢,噢,……女人聽得入神。

月鳳走來,沒好氣地說,還做不做生意了,有啥話掰,等收了攤再說。

你這母猴怎麼了?說急就急,這兩日瘸子冷落你了吧?鍾偉嘻笑著,女人埋頭收拾攤子。

遠些去!月鳳更來氣了,脫下拖鞋朝鐘偉砸去。

小春嚼著一塊餅,天黑了,也不見月鳳做飯。女人問,你嬸哪去了?

我咋知道?小春舔著唇,你沒瞅見她不與我爹說話啦,也不知怎麼了,平日裡兩人打打鬧鬧,這些天卻這般安靜,也不開伙了。

女人搓了搓肚子,餓了,在攤子上守了一日,這腿腳也酸了,腸子也空了。

吃嗎?小春從袋裡又掰出一塊餅。

不了。女人轉身走了。

天黑,去陽坪的路上靜悄悄的。女人越走越急,也不知那和尚這些時候在哪打的酒,自從她到鎮上,那和尚象戒了酒似的,不見了蹤影。

陽坪上芳鬱的果子香越來越近。

女人在樹叢中站了好一會兒,她傷心地看著那黑暗中的老屋。多想這靜靜地黑林子有一點聲響,哪怕是一點。身後無聲,卻突然來了一股熱風貼了上來,女人一驚,轉身,碰上一個結實的人。和尚——

和尚心亂跳,頭一回聽女人喊他和尚。平日裡,總聽她叫他伯伯。

老黑天,你咋一人上山來?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然後兩人靜了些時候,和尚說,晚了,你嫂子該尋你了,我送你回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路上,就聽沙子的窸窸窣窣聲響。

月鳳更不挨家了,服裝攤全由女人一人照著,那米粉店就瘸子看著。女人見瘸子在店中整日愁眉不展,心中生出同情。她走進店,問,大哥,你煩心呀?

瘸子嘆著氣兒,你嫂子老奔到城裡,說是要離了這鎮,到城裡開店去。你說,她要真離了家,這家還象個家嗎?

嗯,嫂子是一個幹事兒的人,她有她的想法吧。

啥想法?他就是惦著別的男人。這下,也不知那被惦的男人是不是不要她了,她才這般賭氣。

別的男人?女人心想,莫非月鳳想著和尚,這瘸子要真知自家女人惦的是別家的男人,卻如何能吞下這口氣,把日子過下去?女人奇怪。

瘸子說,我有啥法子,雖是家境不低,只是這身子,唉,能不隨她又怎樣呢?

女人想,家家過的都是日子,這日子卻過得澀,要是心疼的人在一起過日子,那該多好呀。

鍾偉無事就來攤子上,兩人總說果子的事,鍾偉常想把話題挪到其它上,女人又把話拽回來。這日,鍾偉遞給女人一個紙包,有些羞。女人問,是啥東西,包得這般結實。鍾偉說,噢,我姐進城買了兩個包,自個兒用著一個,說是多了一個不知誰要,我想你也沒個包,平日裡要裝些書什麼的,所以拿來給你。鍾偉的謊扯得很差,他沒說出是自己進城裡開會的時候有心給女人買的。

女人笑著接了過來,謝謝鍾兄弟,全新的包,我拿了來,要是真給了你錢,那倒傷了咱倆的感情,我這就收下了,近來鳳嫂也不大進好衣裳了,這倒有一件男人穿的褲子,挺合適你,就也當是我的一片心意,收下。

鍾偉有些急了,這女人真是鈍的可以,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於是,他歇了歇氣,終於開了口:其實我心喜你這人,你,你是一個好女人。

女人笑了,也不答話。

鍾偉見她微笑,便來勁了:啥時候,我陪你回去一趟,見見你爹媽。女人抬頭看他,說,鍾偉兄弟有文化又年輕,是鎮上的好後生,多少年輕妮子夢裡的人兒。你若陪我這一趟遠路回去,怎麼給別人一個說法,將來要娶媳婦怎麼解釋這事兒呢?

我就娶你。鍾偉總算說了出來。

我心裡早有人了。女人不能迴避了。

啊!

之後,鍾偉不上這攤子上來了,倒是女人常去農技站尋他,說著陽坪柚果的事兒。

和尚日裡在果園裡待著,天黑了,回屋,總見屋裡收拾停當,那手法是他熟悉的女人做的。心裡熱乎乎的。這些時日,還聽果園裡的工人說著一些稀奇事,都是果樹栽培的新法。他知定是女人日裡上山來,卻不知怎麼沒有遇見。

這日,他早早守在屋裡,過了晌午,女人出現了,見他端坐在屋裡,倒是一驚,然後淺淺地笑了。

怎麼一聲不響來了,又一聲不響走了,要不是聽工人們說起,你上山來教他們怎麼下肥,治蟲,我真詫異這屋難不成是菩薩可憐我和尚孤身,下一個仙子給我收拾的。

女人高興,就是笑著,也不言。

那瘸子和月鳳有幾月不搭理了,我上鎮上的時候也聽說了,你的攤子也不進貨了,聽說你到曲爺的鋪子上當幫手。你鳳嫂子無事給你做了,你要喜這林裡的事兒,就回來吧。

女人還是不語,心裡卻愈加高興。

女人和曲爺說,過了這月,想回陽坪。她說,她喜那果林子,設法讓那鮮果季季出鮮。曲爺說,你這女娃看著年紀不大,志向卻遠。

女人帶上些點心,看小春去。進了院,聽屋裡人聲裡有尖細的女人的聲音,知是那城裡忙著開店鋪的月鳳回來了,心想,回來的正巧,也與她告個別。

月鳳瞅她進屋來,不打招呼,自顧著和瘸子說話。

瘸子,這日子不過了。我心裡自是沒你,你也是知的。這錢,這物,這院,都留給你,你找個疼你的人吧!我帶小春進城去,你要想她了,就進城來看我們娘倆;她要想你了,我也差人送她回來。咱們好聚好散。

瘸子嗚嗚地哭了。

月鳳這才抬頭看著杵在門邊的女人,走近些,說,你真是有福的女人,你心喜的那和尚,從沒有過女人,卻見你,生出這般痴心。回陽坪去吧,他在等你呢。

女人無話了。

月鳳帶著小春走了。

瘸子傷心了幾日,不多時,便有鄉下的女人家介紹來當媳婦。

到了這月完,這日,女人正收拾著回陽坪,想著那一片黃澄澄的果子林馬上就能日日在眼前了,開心極了。

就見曲爺肉鋪上的小徒弟奔進屋來,叫道,快跑吧,你家鄉的男人來啦,在鎮上喊著呢。曲爺說,你再不走,就要出人命了。

啊!

女人手裡的東西撒了一地。

正愣著,一群惡人便衝進屋來,曲爺隨在後面,一臉的為難和擔心。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你竟躲到這兒來?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逼進屋。今日尋到你,兩條路,要嘛,你跟我回去;要嘛,你還我給了你孃的五萬塊錢嫁妝,這回,她又要了我五千。

女人又怕又氣,聲兒抖了起來,拿錢的是她不是我,你尋我做什麼?

她把你許給我,我不找你找誰去?

她憑啥給我作主?

她是你娘。

不是親孃!女人嗚嗚哭起來。

男人不心軟,我瞅著也不是親孃,有這樣賣女兒的親孃?但錢她花了,要嘛,你替她還,父債子還,天理;要嘛,你就同我回去圓房。

男人伸出粗壯的胳膊去拉她。女人向後猛退,男人再逼進,兩人扭成一團,鎮上的人慾衝上來拉他,那同男人一同來的惡人卻攔著。

女人跌在地上被男人拖著出屋。

身後一片亂哄哄,鎮裡的人和趕來的人扭成一團。

遠處又有一群人操棍舉棒地趕下山來,頭一個是和尚,身後跟著氣喘喘的鐘偉。

女人一見,遠遠地嚷道,和尚,鍾兄弟,救我呀。

和尚衝上來,一棍子砸下去,砸在突然間沒有防備的男人身上。

女人從地上爬起,一瘸一瘸地跑去,緊緊地抱住和尚。

派出所的人才趕到,擒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鎮政府去了。

女人在陽坪等著和尚,等了兩日,這日黃昏,終見到那黑實的男人回來了。她遠遠地就跑去,一頭鑽進他懷裡,愣是把和尚衝倒在地。兩人疊在一塊兒,緊抱在一起。

和尚上上下下撫著女人的臉,無事了,再不擔心了,那男人不會再尋你來了。

嗯!女人拼命地點頭。

亮晶晶的玻璃上一對對紅鴛鴦被燈火照得有如紅玉般鮮活。

女人窩在和尚的胸上,微閉著眼,她飽滿的小腹微微地鼓著。

和尚輕拍著她的臉,問,你從沒問過我的家底,你知我有多少家底嗎?

我知呀!早聽說,你和瘸子從江西礦上賺了一筆回來,又有了這林地,能無錢嗎?

那你咋從不提錢的事兒?

女人在他懷裡動了動,我看上你的人,心裡裝不下其它的了。之後,她又從他懷裡坐了起來,你真要我問你嗎?那我問就是了,你把那些家底子都套哪兒了?

和尚摸著她的小腹,咱的孩子生下來就在這陽坪上學。

這方寸陽坪,除了柚子,柚樹,哪有學堂?

北村就要有學堂了,我的錢就套在那兒了。

女人說,我沒看錯你!

然後她貼著和尚的胸,聽著那心的聲兒,問,和尚,我倒真想問你,你心裡還有鳳嫂子嗎?

和尚歇了歇,把她環得更緊了些。傻女人,問這些作什麼?我疼的是你,抱的是你,你還需要我說什麼呢?

屋裡黑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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