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生日宴

老頭過兩天就滿七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這個歲數,身體各個零件還沒明顯毛病,老頭很心滿意足。老頭不是貪心人,他祖父只活了五十多歲,他父親六十歲生日一過完就蹬腿而去,和他們相比,老頭賺了不少。想想自己過兩天就滿七十了,老頭開心得很,睡著了都無緣無故呵呵笑,開心的笑。

老頭一開心就有個想法,他想七十歲生日正兒八經辦個生日宴,生日宴不請親戚朋友,也不接左鄰右舍,只讓三個兒女回來熱鬧一下,一家人圍在一起,團圓一回。

說起來老頭還沒辦過一回生日宴。沒辦生日宴不怪兒女,兒女是好兒女,對老頭很孝順。老頭六十歲時兒女就鬧著要給他辦生日宴,老頭堅決不同意。老頭的生日時間沒選好,不在年頭,不在年尾,而是在年中的七月初十。老頭兒女不在身邊,在外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老頭捨不得他們為了給自己過生日,千里超超往回趕,既耽擱工夫又浪費錢。老頭堅決不辦生日,也堅決不要兒女回來。兒女知道父親一片苦心,只好通過郵局匯上三兩百元錢,生日那天再打個電話,在電話裡給他祝壽,電話裡送上一大堆祝福,祝他健康,祝他幸福,祝他快樂,祝福的話被兒女說了一遍又一遍。老頭生日那天耳朵聽累了,脖子伸酸了,老頭高興一天,快樂一天,臉上一直漾著笑,心裡蕩著溫暖。老頭覺得生日這樣過也蠻好。

現在不一樣,老頭七十了,說不定哪天腳一伸就過去了。老頭想趁生日宴的機會把孩子們聚齊,一家人熱熱鬧鬧團圓一下。他要和孩子們好好嘮叨自己一輩子的經驗和教訓,給兒女們一點啟迪,讓他們今後少走點彎路。當然,老頭還有點私心,他覺得自己活一輩子生日宴都沒辦一次,人生有點欠缺,有絲遺憾,老頭是追求完美的老頭,他不想帶著這絲遺憾走。因此老頭七十歲生日顯得意義重大,得隆重一點,熱烈一些,讓兒女回來團聚一下,哪怕耽擱孩子們幾天工夫,花掉一些鈔票,老頭也覺得值。

老頭把自己的想法和老婆子商量了,其實不用商量,老婆子一慣聽老頭的。何況老婆子想兒女,想孫子,巴不得他們都回來熱熱鬧鬧。老婆子對老頭的提議積極響應,提前幾天開始張羅,兒子喜歡吃餈粑(用糯米做的粑),女兒喜歡吃米粑,這些東西弄起來很費工夫,老婆子一下子準備了兩樣。老婆子宰了一隻肥鴨,殺了一隻下蛋母雞,從集市上買回的菜堆了半屋子,孫子們的零食也齊了。老婆子從沒這麼大方,花起錢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婆子準備生日宴酒菜,老頭則忙著打電話通知兒女回。老頭住在太平寨山腹中,太平寨你們沒去過,那裡山高林深,崖峭壁陡。陡峭的太平寨山就象餓極了的人嘴,逮著什麼吃什什麼。空中的太陽被它吞吃了熱量,古歷七月太陽竟象圓圓的月亮,白是白卻沒有洶湧熱浪,陽光漫不經心,暖洋洋灑在山腹中。手機的信號也被大山偷吃不少,室內沒剩下多少信號,沒吃完的的信號在門口空場上飄蕩。

老頭站在大門口對著電話吼,信號弱,他的吼聲很大。老頭以為自己吼聲越大,電話那頭兒女聽得越清楚。老頭吼聲在太平寨山上傳來很響回聲,響亮回聲在山巒裡盪漾、破碎。老頭打起電話來顯得驚天動地,氣勢磅礴。老頭不管這些,他拿著手機專注虔誠,注意力全集中在電話裡,對回聲全不在意,因為電話那頭是他的兒女。

老頭的電話打給老大時,老大嚇了一跳,以為老家出了重大變故。老大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老頭不愛打電話,沒事從不給他打電話,老頭打來電話必然是家裡出了大事,非打不可。老頭心裡恨電話,電話讓兒女對家的牽掛,對父母的問侯一個電話就解決了,這讓老頭很不滿。老頭又愛電話,電話讓兒女省掉了好些來回盤纏路費,確確實實方便了不少。因為恨電話,老頭很少打電話給兒女。因為愛電話,老頭電話二十四小時不關機,屋內信號最不好,老頭也把電話開著,生怕耽誤了兒女打電話回。

老大正參加局裡中層幹部會,手機調到了震動狀態。老大開會時一般不會接電話,但老大看到是老頭來的電話一下失了態,他不顧局長正在臺上講話,也不管臺下中層幹部正聚精會神記局長講話。老大跳了起來,拿起手機慌里慌張朝外跑。

老大動靜鬧得大,這麼嚴肅的會議,老大慌里慌張顯得很滑稽,顯得很突兀。以至於局長講話為此專門中斷了一分鐘,局長還皺著眉頭說了一句:“小陳今天怎麼了,火燒眉毛了?平時看著還蠻穩重,今天麼這樣?”局長內心挺愛老大,認為他算個人才,正有心推薦他進局領導班子。局長討厭他講話時部屬玩小動作,不認真聽。部屬不認真聽,那是眼裡沒他,是對他不尊重。

老大沒顧這些,他焦急慌張中把這些拋在腦後了,此時他心裡只有太平寨,只有父親母親。老大跑到門外走廊就開始接電話,老大急急喊:“父。”老頭說:“老大啊,你過兩天回來一趟吧。過兩天是我七十大壽了,我把你弟妹也叫回來,七十大壽辦個生日宴,你回來吧。”

老大懸著的心落下了,家裡平安無事,老大心裡一陣輕鬆,平靜了。平靜下來,老大暗罵自己糊塗,罵自己心裡沒裝父親,連父親過七十大壽都不記得了。父親如果知道兒女不記得他七十歲生日還不傷心死了。老大不敢流露自己不知道老頭七十大壽,為了不流露出來他就裝,為了裝得象他編假話,老大說:“父,我們當然回來。梅前幾天就和我商量了你七十大壽的事,她和娟子也準備回來給你祝壽。”梅是老大媳婦,嬌滴滴城裡女人,她更不記得老頭七十大壽的事。娟子是老大女兒,讀初中二年級了,更嬌滴滴城裡娃。老頭在電話裡聽到兒媳孫女也回來,高興極了,說:“好,好,回來好,我好長時間沒看到娟了,怪想她的。我滿七十了,說不定這是我最後一次生日,辦了這個生日宴,我一生活得值了,就是死了也沒遺憾了。”

老大知道老頭其實一生窮困潦倒,沒過幾天幸福日子,活得一點都不值。老頭一輩子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現在老了應該享享福,兒女卻沒一人在他身邊,兩位老人孤零零在太平寨山裡,還種田養活自己,不肯要兒女負擔。老頭說一生值,是說他把三個兒女拉扯成人了,兒女過得都還不錯。尤其是老大,成了名副其實城裡人。另外老頭聽到七十歲生日宴兒女都回去,兒媳孫女也回去,一家人團團圓圓,熱熱鬧鬧,老頭覺得活得值。

梅和娟子是城裡人,一提回老大老家就叫苦連天。不是她們不孝順老人,委實回太平寨一趟太辛苦,一路上坐火車倒汽車的折騰,還沒到家人已筋疲力盡,太平寨山窮水惡,吃住原始簡陋,讓她們無法忍受。她們怕山裡蚊子毛蟲的叮咬,也不習慣在茅廁裡大小便,每回一次梅和娟就感覺做了一場惡夢。這多年來,梅和女兒只是回去了兩三次。老大自己心裡愧疚、慌亂中替梅和女兒作了主,梅和娟肯答應嗎?

老頭不知道老大此時心情,老頭在手機那邊看不到老大表情。老頭很高興,以為老大這邊搞定,三言兩語掛了電話。老大的今天是老頭用心血換回的,那時家裡窮得丁當響,一家人飯都吃不飽,更別說供孩子讀書了。老頭在這艱苦窘迫下還是供老大上了大學。老頭工作後,老頭很得意自己當初的英明,見人就說自己苦沒白吃,累沒白受。老大出息了,老大成了全家的驕傲。

供老大讀書老頭腰累彎了不少,老大出息了老頭的腰又挺直了許多。老大已是科長了,回來過年時,老頭問他科長是麼事官,比鄉長小几多?老大說,科長和鄉長一個級別,科長比鄉長要硬挺些。當上鄉長的人總掂量著當科長,當科長的沒誰想去當鄉長。

老頭喜上眉梢,臉笑得菊花一樣燦爛。老頭在垸裡走路頭高昂著,逢人就說老大比鄉長還大,讓滿垸人知道還不算,吃年飯供祖人時老頭煞有介事一臉嚴肅的向祖先作了稟報。

打老二電話老頭有些底氣不足。老二比老大隻小兩歲,也是兒子。老頭知道,老二心裡一直恨他,這多年一直在心裡和他鬧著彆扭。不管怎樣恨怎樣鬧彆扭,自己始終是他老子,他始終是自己兒子,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老頭相信老二不會不認他這個父親,老頭還是給老二打了電話。

老頭對老二有些愧疚,老頭的愧疚是沒讓老二讀書,把老二從學堂裡趕回了。其實這怪不了老頭,自己兒子哪有不心痛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老頭當然想老二也讀書將來有出息。委實家裡太窮,供老大讀書已讓老頭腰累彎了,他實在再無力供老二讀書。老頭沒辦法把上小學四年級的老二從教室扯回了家。往家扯時,老二一路哭嚎,聲音悽愴悲涼。出學校大門時,老二攥著學校鐵門,死活不走,老頭狠心一根根掰開他手指,最後一根指頭被掰開了,老二絕望中毫不留情狠咬了老頭一口,將老頭手背咬得鮮血淋漓,老二咬也沒用,還是被老頭扯回了家。老二認命了,他悶頭幫家裡幹活,但老二恨上了老頭,回家後一直不和老頭說話。

老二和老頭開始說話是他結婚後。結婚後,老二開始叫老頭叫父,有事也和老頭說話,不過說話淡淡的,很敷衍了事。老頭一直想找機會和老二平心靜氣聊聊,讓老二明白他對兒女是一視同仁。老二不給他這機會,老二新婚不久,在垸裡第一個跑到廣東打工,第二年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廣東去了,說要讓孩子接受城裡的教育。老頭知道老二對自己恨沒消,老二心裡一直憋著氣。老頭不知道老二心裡一直在和老大較量,他要證實給老頭看,他不比老大差。

老二接了電話,聲音還是那麼淡,沒對老頭的問侯,也感覺不到接電話時的喜悅,顯得漫不經心。老頭和他說了自己準備辦七十大壽,要求他回來下。老二沒什麼特別的興奮和關心,不過老二還是答應自己儘量回來,孩子和老婆那是回不來的。老二說,他作為父親,知道把孩子讀書當第一,天大的事也不能和孩子學習比。老二沒讀成書,就下了決心要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大學生。其實老二隻同意一個人回來,還因為三個人回來一路的纏盤路費吃不消。

老頭趁熱打鐵,把電話又打給老三。電話一通,老三的聲音先搶過來,她在電話裡有些撒嬌。老三說:“親愛的父,你七十大壽到了,今年無論如何要辦。我假都請好了,準備這兩天回來。你們不用準備,一切等我回來搞定。”女兒總這麼體貼,老三的話讓老頭很感動,看來還是養女兒好,女兒是父母小棉襖。和兒子不一樣,老人想到的,女兒已經想好了,沒想到的,女兒也想好了。老頭在電話裡有些激動,他說:“回來好,回來好。酒菜你媽準備好了,你不用管。我打電話你,是要你把男朋友帶回,讓我和你媽看看,我都滿七十了,看到你成了家,死了才能閉上眼睛啊。”老三什麼都好,婚姻卻犯難,高不成低不就,快三十了還沒出嫁,這是壓在老頭心裡的一塊石頭,不過老三說她今年談了個男朋友,老頭想她這次帶回來看看,如果還行早點把婚事落實了。老三沉默了一下,說:“知道,他早吵著要到我家來,我不肯。既然你這麼說,我讓他來好了。”

老頭打完電話,喉嚨裡灌滿春風,人說不出的舒坦,他雙手叉腰站在那兒望太平寨。老婆子出去洗菜,看到老頭趾高氣揚樣子,說:“你個老頭子,站得這威風,好象自己當了將軍,可惜沒哪兒找得到兵。”

老頭笑著說:“老婆子,麼沒兵,兒女不是我的兵嗎?我三個電話就都調回了,這樣厲害的調兵遣將比將軍不威風多了?”

老婆子跟著笑起來。

老大接完電話走進會議室,局長的報告結束了。散會後,老大趕忙向局長解釋自己跑出去接電話的原因,老大對局長說,是父親從老家打來電話,如果是別人電話,他是不會在開會時接的,父親電話,他不敢不接。父親沒事從不打電話,一打電話準有大事急事,因此他只要看到父親電話,心就慌。局長是好局長,很提倡孝道,他一點也沒怪老大對他不尊重,反而對老大的孝心大加讚賞。局長甚至關心的問老大父親打電話有什麼事沒?老大說,事倒沒什麼大事,就是老人過兩天滿七十了,準備辦生日宴,想我們回去熱鬧一下。局長很乾脆的說,行,這假我批,孝順老人是傳統美德,值得發揚。

局裡假好請,梅的關卡卻不好過。為了哄梅能和他一起回去,老大動了些心思,他提前下了班,彎了半里路,特地買了一束玫瑰。梅是追求浪漫的女人,老大想先哄得她開心,再和她說。梅下班回來看到玫瑰,開心得叫起來,抱著老大給了一記響吻,梅一直嫌老大不知道浪漫和幽默,老大今天的表現讓她很興奮。

梅浪漫是表面上,骨子裡還講實際,有著城市女人的精明。她並沒有被老大的一束玫瑰衝昏頭腦,一邊享受浪漫一邊問老大是不是有什麼事。聽老大說要她一起回老家給他父親過七十歲生日,她心裡就定了主意不肯去。梅嘴上卻說,行啊,老人七十大壽是應該回去,我也想到大山裡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見老大一高興,鬆懈下來了,梅就和老大算經濟帳,梅說,一家人坐火車來回,最少要一千多元。這一千元寄給你父親,他肯定高興死了,有這一千元錢,你父親不會在乎我們沒回去,他要我們回去還不是想你多給點錢他養老。老大這回沒糊塗,臉色變得慍怒。梅看這招不靈,又使出殺手鐧,梅說,我請假容易,可女兒能耽擱嗎?耽擱得起嗎?老師肯準她假嗎?女兒正上初二,馬上要期中考試了,箭在弦上,一點鬆懈不得,女兒一節課也耽擱不得的。

梅這麼一說,老大啞口無言,女兒學習是大事,其它事都得讓路。女兒去不了,梅自然要留在家裡照料女兒,也不能去。梅看到老大神情知道自己勝利了,嘴裡不由哼起流行歌《快樂老家》。老大朝她狠狠剜了一眼,梅也不計較了。

其實老大一開始心裡就明白梅和娟不可能回去,他在父親電話裡的表態是一句空話。他只是心裡有點不甘,覺得虧欠父親太多,但虧欠父親最多也不能耽誤女兒學習啊。

老大好象看到了梅心裡得意的笑,梅外表看上去溫柔浪漫,沒有自己的主張,其實她的主心骨硬挺得很,總有辦法讓老大繞著她的意志走。結婚十幾年了,梅回老大老家沒超過三次。

老大默認了這事實,嘴裡卻不肯饒了梅。老大說:“我知道你不願回去,拿娟學習作擋箭牌,你們不回就不回,我不求你們了。你們不回去,我是一定要回去的,這可是我父親七十大壽啊。”

梅溫柔的微笑,說:“我真的想回去,我是兒媳婦,老人七十大壽我當然願意回去,還有你老家空氣我蠻喜歡,要是娟放了假就好了。”

老大以為自己肯定會回去赴父親生日宴,沒想到最後也成了一句空話。老大沒回去和梅無關,梅阻攔不住老大的孝心,梅知道老大父母在老大心中的份量。阻攔老大回去的是局長的電話,那天晚上,老大行李都收拾好了,火車票買好了,準備第二天一早上火車,局長卻來了電話。局長電話裡說:“小陳,你還沒回老家吧,沒回就好,你就是上了火車也得想法趕回來。市黨校要舉辦一個後備幹部培訓班,培訓時間一個月,分到局裡有一個名額,明天就要報到,我們局裡報了你。這個機遇我不說你也明白,參加培訓班的都是各局副局長侯選人,所以你一定要把握住這次機遇,一定要參加。”

老大的回程觸了礁,擱了淺,老大絲毫沒有猶豫決定留下。局長一說,他心裡就作了決定,他不可能為父親的生日宴耽擱大好前程。古人都說忠孝不能兩全,為了事業,為了前途,老大隻好對不起父親了。

老大心裡充滿愧疚,不管有多大不能回去的理由,老大還是不敢告訴老頭自己回不去。老大很苦惱,梅卻很高興,梅冰雪聰明主動承攬了打電話告訴老頭的活兒。梅拿手機給老頭打電話,梅對老頭說:“父,我是梅,我告訴你個喜訊,你兒子要進步了,可能要當副局長了。對,對,和副縣長是一個級別。本來我們火車票都買好了,準備明天一早回來給你祝壽,剛剛突然來了通知,要他明天去參加副局長的培訓班,如果不去的話,就提不了副局長。父,你兒子一根筋,說寧願不當副局長也要回來。你說這件事怎麼辦,我聽你的。”

老頭著急起來,擔心兒子真的因為自己辦生日宴失去大好前程。老頭說:“你跟老大說,不要回來,一定要去開會,公家事要緊。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老大是公家人,要明白先公後私這個理,他怎麼這傻,叫他接電話。”

老大接過電話說:“父,真是對不住,沒想到跳出這檔事,你的七十大壽我都回不了。”

老頭說:“老大,你能當上副局長,就是我七十歲生日最好禮物。 老大,公家人,得以公家事為重,不能為了我的生日宴誤了公事。梅和孩子也叫她們不要回,孩子讀書誤不得。我辦生日宴純粹是人老了瞎鬧著好玩,圖個熱鬧,可不敢耽誤你們的正事。你放心,你弟你妹他們不是公家人,估摸沒什麼事耽擱,他們回來照樣熱鬧,你得好好給我進步。”

梅搶著在手機裡對老頭說:“父,我們準備匯兩千元錢你,你和媽買點吃的穿的,不要苦著自己。明年你生日時,我們一定回。”

老頭在電話裡說:“好,明年回是一樣的。錢不用寄了,我和你媽有吃有喝的,用不了錢,娟子讀書需要錢。”

老大眼圈紅了,淚水浸潤了他的眼睛。他對著手機說:“父,我太不孝,如果當初你沒讓我讀大學就好了,說不定在家裡還能盡點孝心。我現在工作又忙,離得又遠,一點也不能照顧你,連你七十大壽都不能回來。”

老頭說:“老大,你這心意我記著,回不回一個樣,安心工作吧,別牽掛我的七十大壽,只要你兄弟幾個過得好,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老大心裡愧疚沒有減輕,老大想做點什麼,他給老二打電話。自己回不去沒辦法,一定要叫弟妹們回去。老大知道老二自尊心強,這多年來,老大每次打電話問他在南方生活得麼樣,有困難沒?老二總說挺好挺不錯,沒困難。老大知道老二是在暗暗和自己較勁,想證實自己不比他這做哥的差。

老二全家到廣東後,每隔兩三年才帶老婆孩子回去過個年。回家過年的時侯,他們看上去生活質量還不錯,不僅衣服穿著光鮮,對父母用錢出手也挺大方。老二回家雖然給老頭錢不少,但他不肯和老頭多說話,和其他人話也少,不和別人聊他在廣東具體生活情況

老二接到老大電話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老二一家人窩在一間不足十平米小屋裡,吃住都在小屋裡。老二在廣東混得並不好,他沒多少文化,雖然出來早,打工時間長,工資並不高。老二心氣卻很高,他出來第二年,就把老婆孩子也帶出來了,要讓他們過城裡人生活,讓孩子受城裡的教育。老二一點工資要供房租、一家人生活,還有小孩學費等,錢常常捉襟見拙,有點緊張。老二老婆要照顧孩子讀書不能去廠裡打工,為了彌補家用,在街上撿破爛。

家裡沒人知道老二經濟上窘迫。老二有一套新西服,老婆孩子也各有一套新衣服,這些新衣服平時他們不穿,回來時才穿。老二一家回來時穿著新衣服顯得很風光,很惹垸里人羨慕。老二每隔兩三年才回一次家,這裡面就有經濟的原因,一回去,父母那裡,親戚那裡總得花些錢,老二沒那麼多錢,不敢年年回去。

老大在電話裡說了自己遇到的具體情況,完了他請老二一定回去,不要讓父親失望,不能讓父親七十大壽冷冷清清,沒一個兒女在身邊。老大還說如果老二廠里扣工資的話,他願給老二彌補。

老二聽了老大的話,發了火。老二說:“你有什麼權力叫我回去,你為了當官,為了榮華富貴自己不回去,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手劃腳。我想回就回,不想回誰說也沒用,父不是最疼你嗎?不是讓你上了大學嗎?血汗錢不是花在你身上嗎?你為一個副局長就把父拋在腦後了。”

老大說:“老二,我們總還是親兄弟,我混到這一步不容易,換了誰都不會放棄這機會。我知道當初只讓我讀書對你是不公平,我這輩子是欠你的,我也想好好彌補你。老二,你一定要幫哥忙,無論如何回去一下,來回路費我出,我明天就給你匯錢來。”

老二說:“收起你的臭錢,你就以為當官有錢,我打工沒錢是吧?沒錢我也不可能將孩子老婆接到城市住著,告訴你,老大,別在我面前提錢,不要以為我比你差好多,我有錢,我的是乾淨錢,血汗錢。”

老二這麼一氣亂嚷,老大放心了。他知道老二的脾氣,老二一定會回去的,老二其實比他有孝心。

老二果然上了火車。他買了火車票,懷裡揣著一千三百元錢,一千元給父親七十歲生日的賀禮,三百元是回來的盤纏。這些錢是老二全部積蓄,他實在拿不出更多錢。把這一千多元揣來後,家裡只剩下三百多元錢了,那要留著吃飯和應急用。為了路上節省點,老二帶了幾包方便麵,準備在火車上吃。火車上飯貴得嚇人,開水卻敞開供應不要錢,老二想盡量壓縮開支。老二對自己很節省,他只有回了老家,給父母用錢才大方。

在火車上,老二泡了一袋方便麵吃了。方便麵一點不禁餓,老二又是做體力活的人,飯量驚人。一包方便麵吃進肚裡,沒過兩個小時,老二就餓得不行。火車廂裡沒幾個人,他一人佔了一排椅子。為了抵制肚皮餓得咕咕叫,老二躺在椅子上眯著,他想,只要睡著了,就感覺不到肚子餓了,很容易撐到明天了。老二的方法很有效,他一眯眼就睡著了,一點沒感覺到餓,醒來時已是第二天黎明。老二還悄悄對自己開玩笑,說人原來餓肚子這麼好睡覺,這一覺睡得可夠香的,火車怕走了幾百裡吧。老二坐起來,他下意識摸了摸衣服口袋,這一摸,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身上的錢分放在兩個地方裝的,一千元密密縫在褲子口袋裡,另外兩三百元錢,放在上衣口袋裡。昨晚用上衣枕著頭,上衣沒有動,身上褲子口袋卻割破一個大口子,一千元錢被偷了。

老二欲哭無淚,小偷也欺負窮人,偏偏偷他的。其實不怪小偷,老二穿的衣服太光鮮,讓小偷誤認為是條大魚,小偷費半天勁才偷到一千元錢,說不定還要罵他。小偷肯定不知道他是驢子糞外面光,其實是窮人,他這錢不是閒錢,是給父親七十歲生日的賀禮。現在偷去了,老二麼樣回去赴父親的生日宴。老二找乘警報案。乘警看了老二被割破的褲子,還到車廂裡轉了幾圈,結果一無所獲。乘警說,只能先把這事記著,把你的聯繫方式留下,等以後破了案,再通知你。

老二口袋裡只剩下三百元錢,他不肯繼續坐火車。他不願在老頭面前露出窮酸相,窩囊樣,哪怕是因為被偷才這樣,那也不行,老二在父親面前要永遠展現出成功模樣。火車停靠下一站時,老二想都沒想,堅決下了火車,買了一張車票返回了。

老二回家後的狼狽樣把他媳婦嚇了一跳,老二這大男人抱著媳婦嗚嗚哭起來。老二哭著說:“媳婦,我是不是好失敗,是不是好沒用,連赴父七十歲生日宴的能力都沒有,要我這樣的兒子有什麼用啊?”老二媳婦聽了事情經過後,勸他說:“你孝心盡到了,是狗日的小偷不讓你回去,不讓你盡孝。你對得起父,對得起你哥,沒什麼後悔的。”

老二知道自己想重新回去也辦不到,家裡只剩下三百多元,加上自己身上剩下兩百多元,總共只有五百多元,五百多元不夠來回盤纏。老二想不到其它辦法籌錢,老二隻能不回去,不是他不想回去,實在是沒錢回去。

老二叫媳婦將三百元錢都拿出來,加上身上的兩百元,跑到郵局匯了五百元錢給父親。匯完錢後,老二給老頭打了個電話,老二說:“父,我準備回,公司突然通知我到外地出差,要去進價值一百多萬的設備,因為我是老員工,這套設備我最懂,派別人去公司不放心,我沒辦法請假,只好給你寄了五百元錢,祝你生日快樂,長命百歲,對不起你了。”

老頭接到老二電話,怔怔的半天沒說話,後來說了。老頭說:“我知道了,不能回沒什麼,給別人打工當然得服別人管,何況人家這麼信任你,你出差路上過細點,看設備時認真點,千萬別讓人家失望。”

老二喉嚨硬了,他想大哭一場,還是忍住了,他說:“父,祝你生日快樂,明年生日我們一定回。”

老頭說:“好,明年生日回。”老頭心裡高興起來,老二原來從沒和他說這麼多話,更沒說過這乖巧話。老二原來和他說話從不超過兩句,每句不超過五個字,今天老二很孝順體貼。

老三是女兒,女兒心細些。以前老頭過生日,女兒總吵著要回,老頭下鐵紀律不准她回,她就在老頭生日那天打幾個長途回,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晚上還接著打一個,說不盡的問侯話,哄得老頭要開心好幾個月。

今年老頭七十大壽,老三早想好了,準備先不跟父母說,悄悄回去,生日那天給父母一個驚喜。老三現在還是單身,她不想屈了自己,為結婚糊里糊塗隨便找一個,將來一輩子後悔,她寧可單身,也決不邁出錯誤步子。老頭電話裡一定要她帶男朋友回去祝壽,讓老三犯了難,老三不知該怎麼辦。

想到自己這麼大了,還讓父母操心,老三有時很不忍,想隨便找個人嫁了,讓父母感到心安就行了。想歸想,真要實施時,她又會望而怯步,不想和一個沒感覺沒感情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那是一種難受,一種受罪。老頭逼得急,追得緊。老三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就撒謊說自己在這裡找了個男朋友,準備過年時結婚,老頭和老婆子自然高興得要命。現在老頭七十大壽要她帶男朋友回去,她該怎麼辦呢?

老三閨中蜜友給她出了個主意,叫她租個男朋友回去。這位蜜友說,隨便找個男的,你出車費,讓他免費到你們那兒玩一趟,實在不行給他工錢,我相信會有男人願意的。美女相陪,免費遊玩,還能掙錢,這樣好事肯定有人願幹。把老三鼓動得說幹就幹,用紅紙寫了一個啟事,啟事上說招臨時男友一名,陪本小姐回家替父祝壽,一切費用均由本小姐負擔,另付報酬若干。完了還加一句,如果雙方途中閃出火花,不排除轉正可能。

啟事貼出後,老三接到不少電話,老三在電話裡作了一番盤查核實後,和其中三個應聘者見了面。第一個長得高高大大,相貌不俗,自稱是大學畢業,現在是某公司主管,出於憐香惜玉之心,特來應聘。老三問他:“你當公司主管,工資高得嚇人,我每天的報酬只有區區五十元,你麼看得中。”男子說:“我不要錢,錢我不在乎,我還可以付你來回的費用,我陪你只有一個條件。”老三問:“什麼條件?”男子說:“只要你我象真男女朋友樣,晚上在一個屋裡住。”老三嚇得當場逃走。老三還見了兩個,一個是想結婚想瘋了,居然提出先打結婚證再同行;另外一個居然是個有夫之婦,把老三弄得哭笑不得。

租不到男友,老三不敢回去。被父母責罵嘮叨是小事,這些老三能忍受。老三不能忍受的是,父母如果沒看到她的男朋友,會認為自己一直在騙他們,他們會更為她操心。父母現在年齡這麼大了,老三實在不忍心讓老人再為自己操心,想來想去,老三最終還是沒回去。她寄了一千元錢回去,寄錢時,老三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儘快找個男朋友,明年一起回去給父親祝壽。老三鼓不起勇氣打電話告訴老頭說自己不回了,她想等生日那天再編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老頭七十歲生日這天中午,老婆子把土雞肥鴨端上桌,餈粑米粑上了席,美味佳餚擠了滿滿一桌子。老頭一大早就站在大門口等客人,兩個兒子回不了,老頭心裡有些惆悵,但並不傷感,兒子出息了比回來給他過生日宴強。老頭是在等女兒女婿,女兒說好帶女婿一起回來祝壽,老頭一早立在大門口等。老頭都等了一上午,眼睛一直盯著上山的路,始終沒看到女兒女婿的影子。好不容易走攏來一個人,看清楚了卻是村長,村長是來給老頭送匯票的。村長一看到老頭就說:“你個陳老頭真有福氣哦,看你這匯票,大兒子兩千,二兒子五百,女兒一千。我當村長一年的工資你一天就弄齊了。陳老頭,你年青時的苦沒白吃,養的兒女又能幹,又孝順。”老頭嘴裡笑呵呵,說“托兒女的福,兒女還不錯,都還孝順。”

老婆子出來了,說:“老頭子,菜都快冷了,麼客人一個也沒啊?”老頭說:“兒女們都忙,回不了,這也怨不了他們。他們不回,生日宴照樣辦,要照樣辦得得熱熱鬧鬧,辦得有意義。”老頭轉身對村長說:“村長,你把村裡孤寡老人通知來,讓他們和我一起過生日。”

村長喜出望外,替村裡孤寡老人道了感謝,他很快把孤寡老人都帶來了。老頭一數,加上自己和老太婆剛好十個。老頭舉起酒杯說:“這是十全十美啊!好兆頭,我祝自己生日快樂,大家都快樂。來,大家喝酒。”幾位孤寡老人一邊滿嘴流油的吃,一邊給老頭敬酒祝壽,羨慕老頭好兒女,好福氣,把生日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生日宴上老頭醉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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