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一張化驗單

胡峰自殺了!這天早晨,在風景如畫的雲嶺,一位晨練的小夥子發現了胡峰。胡峰身穿一件潔白的襯衫,高高的掛在山頂一棵歪脖子白皮松樹上,像風鈴一樣在風中晃著。樹下石板上,一件咖啡色西服疊放的整整齊齊……

消息像風,疾風,迅速刮遍全城。

縣公安局裡,曉玟手捧女兒文軒的血型化驗單滿臉疑惑。化驗單是從胡峰的遺物——西服口袋裡找到的。

“這是怎麼回事?”作筆錄的女警察表情嚴肅。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怎麼知道!嗚!嗚!……”曉玟歇斯底里嚎啕大哭起來……

連哄帶拉,好歹把幾個醉話連篇的同事打發下樓,胡峰返身進屋,長出一口氣。滿地狼籍、煙霧繚繞、空蕩蕩的宿舍讓他手腳無措。本想找幾個知已喝喝酒聊聊天,卻不想招了一屋子酒鬼。今天是週末,工人們大都回家抱老婆去了,公寓人去樓空。靜,真靜,靜的讓人心慌。看看錶,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大概酒精起了作用,胡峰了無睡意,索性拎件衣服向樓下走去。

子夜的礦區格外安靜,隱約從遠處的選煤樓傳來白天不經意但現在卻很煩人的嗡嗡的機器聲。天出奇的低,像鍋蓋一樣罩在山坳裡巴掌大的礦區上空。一陣冷風吹過,樹梢擺了擺,幾顆星星鬼眨眼似的地閃了幾下,又躲到樹後去了。

好想找個人說說話,心底裡的話。但在這兒找個能說說知心話的人還真不易。同事們天天見,交心的話卻很少提,與同事的交流只限於酒桌上,這不,酒一喝完,人也就散場了;朋友在一起不用喝酒,喝茶也醉,幹聊也盡興,但此時此刻想找個這樣的朋友,難!唉!要是曉玟在身邊就好了。

此時的曉玟在幹什麼呢?她和女兒都睡了嗎?此刻胡峰突然很想家、想曉玟和女兒文軒。想念來的突然而又強烈,彷彿一隻魚鉤一下子鉤住了他的心,溜魚一樣來回拖著拽著耗著。

軀體在礦區漫無目的的蕩著,胡峰的心卻被這魚鉤拽著,穿越黑暗、穿越時空拽回兩百公里之遙,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縣城,他的家。那有他的妻子女兒、他的安樂窩。

胡峰常常覺得對不住妻子曉玟,自從調到這個叫西溝的小礦,便把家裡的一切撂給了曉玟。兩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在家待一宿又得趕回來,家裡的大小事一點也幫不上。他自嘲是“掙錢機器”,回家送了錢就走。這裡的工人誰不是這樣呢?此時他多想抱抱妻子、抱抱女兒啊!胡峰展開雙臂又縮了回來,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曉玟在縣農行工作,人算不上漂亮,卻很有女人味,用朋友劉琦的話說很有“女人態”,一種職業女性特有的“態”。坐、臥、立、行,一笑一頻都各具其“態”。當年和劉琦在一個同學的婚禮上同時認識曉玟,又很“默契”地同時對曉玟一見鍾情。那時胡峰大學畢業已兩年多,在縣城附近的國營煤礦綜採隊幹技術員,而劉琦卻遠在離縣城百里之外的另一座煤礦。古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一年後,在胡峰和曉玟的婚宴上,劉琦喝的酩酊大醉,卷著舌頭嘟囔:“讓……你小子鑽……鑽了空……”。朋友的醋意讓胡峰很是得意了一陣。

想想那時候多好啊!每天晚上都能回家、每天都能看到曉玟的倩影和女兒活潑可愛的模樣,可現在……

調到西溝礦不久胡峰就後悔了,於是他就開始恨現西溝礦書記崔大嘴,他認為自已是受了崔大嘴的鼓吹才動心報名來這兒的。當初崔書記找他談話,從響應國家政策談起,到好男兒志在四方,最後落腳到承諾到新礦後提拔他當綜採隊生產副隊長,天花亂墜。胡峰最終被說得動了心,主動報了名。崔書記倒也沒吹牛,兌現了他的承諾。比比後來整個採煤二隊一鍋端過來的哪些同事,自已先走一步,結局也算不錯,心裡的恨便少了一半。憑心而論,自己當初之所以報名來小礦,其實心裡另有原因。

女兒文軒兩歲那年,曉玟因工作業績突出被提拔為縣農行營業部的經理,要說他確實打心眼裡為曉玟高興,但高興歸高興,高興過後心裡又酸酸的。他是一個喜歡追求完美的人,(他的所謂的完美是建立在傳統思想的審美之上),他常常幻想有一個上得庭堂,下得廚房又能舉案齊眉的妻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發現,曉玟工作越來越忙,現實情況更需要他舉案齊眉,這使他感覺有些尷尬,受不了。一米八幾的大男人,這也太那個什麼。正好公司實施兼併小礦戰略,小礦需要技術人員,此時不溜更待何時。加上崔書記的政治工作,就有了那個讓他悔青腸子的選擇。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具有兩面性的,塞翁失馬,焉禍非福。就在今天下午,礦長找胡峰談話,要推薦他當生產副礦長。副礦長的位子他可企盼了不是一時半會兒。在他的心中,職務的大小某種程度上證明一個人的能力大小,他來西溝礦的目的就是要證明自己的能力,證明給曉玟看看。走出礦長辦公室,第一時間他就想把這個喜訊告訴曉玟,讓曉玟分享他的喜悅。但在拔電話的那一刻他猶豫了。他怕曉玟笑他沒城俯。

一邊胡亂想著,一邊溜達,一棟小二層樓前胡峰停住了。這是礦女工公寓,他抬頭看了看二樓中間的一個窗戶,房間的還燈亮著,暖暖的溫馨的燈光隔著窗簾透出來,告訴窗外的人,主人還沒有休息。他很想上去找房間的主人——劉芸聊聊,但又聊什麼呢?告訴她自己要當副礦長了嗎?這算什麼呀?炫耀嗎?八字沒一撇的事。劉芸會歡迎自己嗎?那件事發生後,兩個月來,她似乎總在有意的躲避自己。好幾次在礦區餐廳門口倆人幾乎要撞上了,他剛想張口說點什麼,她卻裝作沒看見轉臉走開了。

想起來他總覺得和劉芸的相識簡直是一段聊齋,一個精心策劃的故事。但為什麼要策劃這樣一個故事?故事的編導又是誰呢?

剛調到西溝礦時胡峰非常不適應,上班還好,忙起來啥也顧不得,一回到宿舍心就沒了著落,同樣躺在床上,宿舍的床和家裡的床天壤之別。沒成家的小青年還好,打打牌、喝喝酒、談談戀愛,倒也樂不思蜀。可是像他這樣有家有室的人行嗎?打牌不是心思、喝酒不是滋味、談戀愛——法律能允許嗎?於是他便特別的盼望雙休日,從週一盼到週五。可每每到了週五卻又時常令人失望,作為綜採隊生產副隊長得經常值班。後來當了正隊長就更忙了,值班、加班的名目也越來越多,半個月能回一次家已相當不易了。他常常嘲笑自己,天天想著當官,卻不知當官也意味著責任,等於把自己賣給了煤礦,賣給了企業,得到的多,失去的更多。

胡峰和劉芸的故事是從一次聚餐開始的,那天,為了打發無聊和空虛,胡峰和幾個科隊幹部到礦招待所餐廳喝酒。落坐之後,胡峰發現從原單位調過來的幾個科隊長一個不少,便開玩笑說:“喲!八仙齊會,平時聚餐總有一兩位仙人辟穀,今天真是難得啊!”

“那還不是咱趙哥面子大”開拓隊隊長徐東用嘴指了指總務科趙科長。

趙科長眯縫著眼睛看著菜譜咧咧嘴“抬舉!抬舉!”然後收了笑合上菜譜,遞給身後的服務員“就這,先上著,不夠再點。”

“對了,叫劉芸過來負責給兄弟們倒酒!”服務員關門出去的那一刻,趙科長隨口又補了一句。

劉芸!胡峰心頭一振,是近幾天大夥談論的那個女服務員劉芸嗎?西溝礦四百多號職工,女工寥寥無幾,僧多肉少,漢子們常開玩笑,說在西溝礦別說女人了,見到一隻母狗都使人倍感親切,所以劉芸前腳一落地,後腳西溝礦的花花草草就都知道了。而且風聞這個叫劉芸的女人頗有幾分姿色,“天生麗質難掩飾,婀娜多姿賽飛天”,不能不使人浮想聯翩。看看大夥,有人沉思、有人微笑,胡峰似有所悟。

兩聲輕輕的叩門聲過後,門開了,十六隻眼睛同時射向門口,十六隻眼睛,八對閃著亮光。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美媚,穿一件荷葉綠對襟真絲長袖衫,仙女一般現身門口,一張白淨、清純的鵝蛋臉寫滿了春天的氣息,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了幾下,彷彿感到了一種壓力,霎時兩頰燦若桃花。幾聲發自不同喉嚨的乾咳打破了一時的尷尬,大家相視一笑。

“這是咱們招待所新聘的大堂經理——劉芸”趙科長起身介紹。“來小劉!給大夥倒上酒,這幾位都是西溝礦的骨幹,認識一下今後也有個照應。”趙科長又指指大夥兒對劉芸說。

劉芸款款而入,落落大方地給大夥兒一一斟滿酒,做了個優雅的請的手勢“請慢用!”,然後侍立在一邊隨時給大家上菜倒酒。菜陸續上桌,酒席上一會虛張聲勢的熱鬧,一會又突兀的安靜。冷熱交替間服務生端上一盤熱菜,劉芸雙手接過來,上身微傾,將菜輕輕放在餐桌中間的轉盤上,薄袖微挺玉臂微露,如“蓮藕”卻又敷粉;玉指輕拔將菜轉至主席正坐,“西芹百合!”一聲報菜如鶯啼卻還含蜜。

但見盤中段段西芹碧綠如玉、剔透晶瑩,片片百合潔白如脂、柔滑溫潤,聞一聞清香撲鼻、嘗一口唇舌生香,“嗯!此物只應天上有,難得人間幾回聞!”胡峰脫口讚道。

“你是誇菜呢還是夸人?”趙科長打趣。

“都有!都有!”胡峰掃一眼劉芸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不料這一掃竟和劉芸四目相對。也許只有萬分之一秒,但他顯然從劉芸迅速移開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只有他這種老男人才能讀懂的慌亂。胡峰有一種預感——他和這個女人之間隱約有一種千絲萬縷的聯繫。

事實正如胡峰料想的一樣,從同事們與劉芸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訕中,得知劉芸竟是自己的唐山老鄉,這使他內心一陣竊喜。

劉芸的出現使胡峰的心情發生了明顯的改變,一掃之前的那種空虛和無聊,他甚至不在討厭週末加班。之後他經常去礦招待所吃飯喝酒,有時約幾個同事,有時索性獨自一個人,因為老鄉的關係,每見一次劉芸雙方都增加一份親切。劉芸本是一個場面上的女人,見到胡峰便老鄉老鄉的叫,很是親熱,叫得胡峰心花怒放。日久,倆人便漸漸熟落起來,閒時胡峰便找藉口到劉芸的宿舍坐坐,劉芸也不時到胡峰宿舍借本書什麼的,有時倆人也聊聊莫泊桑、歐享利、魯迅,給胡峰一個錯覺,彷彿又回到了大學校園。

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正是魅力四射的時候,成熟、幽默又有社會地位和經濟基礎。再加上胡峰帥氣的外型和不俗的談吐,對劉芸來說又何嘗不具有一定的殺傷力呢?更何況此時的劉芸還是一個懷春的少女。一個懷春的少女,一個成熟但心理空虛的男人之間,情愫的產生是不可避免的。

又是一個花好月圓的中秋之夜,胡峰因值班沒能回家,下班後已是夜裡十二點了。和衣躺在宿舍的床上,看著淒冷的月光從窗戶傾瀉進來鋪在桌子上,一絲淡淡的愁緒漫上心頭,在這個家家團圓的日子,哎……

輾轉反側,沒有一絲睡意,胡峰乾脆披衣下床。窗前,看夜空明月皎皎,不禁觸景感懷“月到中秋自古圓,親朋相聚話短長。嫦娥落寞悔吞藥,吳剛伐桂為哪般?”正是花好月圓親人團聚的大好日子,他鄉別地獨守寂寞,一時不知該心繫何處。

胡峰很想喝點酒,又恐受不了“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那份孤獨與淒涼。這時他想起了一個人,有心打個電話過去,又舉棋不定。踟躕多時還是禁不住拔了號碼,卻又沒敢按綠鍵,只將手機緊緊攥在手心——突然手機響了,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不小心拔通了電話。

“你還沒睡嗎?”講話的是劉芸。

“睡不著。”

“哪,你開開門!”

“你……”胡峰剛想說啥,對方把電話掛了。

胡峰納悶,搞不清這個電話是誰給誰拔通的,劉芸又怎麼會知道他沒睡呢?正琢磨著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門開了,劉芸。她左手拎著一瓶十年陳汾酒、右手拎著一包下酒菜。“想找你喝酒!”劉芸脖子一歪、朱唇一抿、睫毛一挑,一雙杏眼調皮地斜睨著胡峰。

後來倆人就一杯一杯的碰著喝,再後來打“老虎槓”、玩“小蜜蜂”,再後來……

再後來就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爬上胡峰的眼瞼,他感覺好溫暖,但有點刺眼,想翻一下身,卻感覺脖子上纏著一條軟棉棉的胳膊,以為是曉玟,想想不對,猛的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讓胡峰大吃一驚,夢境中出現過的鏡頭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他竟和劉芸赤身裸體睡在一張床上。心中一驚,翻身坐起,此時劉芸被他驚醒了,矇矓的雙眼迷惘地看著他。

“對不……我……”胡峰想解釋一下,但嘴哆哆嗦嗦不知該怎麼說。

他想說也張不開口,因為此時劉芸已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別!不怪你。”劉芸很冷靜,眼睛溫柔而迷離,細長的手指滑過胡峰厚厚的嘴唇,落在胡峰的下巴上,撫摩著他短短的胡茬,側臉輕輕貼在他厚實的胸脯上……

胡峰想劉芸是愛上自己了,他又何嘗不喜歡劉芸。只是一想到曉玟和女兒文軒又禁不住後脊樑發涼。兩個女人自己都喜歡,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也許時間倒轉100年這並不算個問題,可是眼下卻是個天大的難題。

生活中,遇到不能解決的難題時我們往往選擇逃避,逃避是動物出於保護自己的一種本能,人首先是動物,胡峰也不例外。後來胡峰便有意躲避劉芸,因為他不知該如何發展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在內心他更希望和劉芸保持一中若即若離的曖昧,如果他是貓,他希望劉芸是魚缸裡的魚,永遠逮不住才更具誘惑力。再後來她發現劉芸也在躲避他,這又使他心生內疚。

胡峰正猶豫著,那窗戶突然黑了,整棟樓和諧地融入夜的黑暗中。胡峰的心反而釋然了,長吁一口氣,轉身緩緩離去。

礦交接班樓前,剛開完調度會的胡峰碰了碰開拓隊隊長徐東壓低聲音問:“錢礦長今天怎麼了,見誰K誰?”

徐東左右看了看以更低的聲音說:“你不知道?正和老婆鬧離婚呢?”

“為啥?”

“為啥!老婆耐不住寂寞,紅杏出牆了唄!”徐東擠擠眼“你老兄可看緊了啊!放那麼漂亮的老婆在家,哈哈……”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徐東的一句玩笑話,還真捅到了胡峰的軟肋。他本來就愛胡思亂想,自從和劉芸發生那事之後,他沒少想,想想劉芸、想想曉玟、想想女兒,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什麼都想遍了,想的頭大了一圈。他何嘗沒有想過,自已在外無聊、空虛、寂寞,曉玟呢?他能牆外開花,曉玟會不會紅杏……他實在不敢想下去。

一個月後,一紙調令胡峰調回了原礦,還是綜採隊隊長,與現任隊長對調。西溝礦的同事們大感意外,意外之後便前來道喜。胡峰沒覺得意外,因為只有他清楚這所謂“意外”背後的必然,也沒覺得喜,因為他更清楚所謂“喜”的背後的得與失。

劉芸沒有再與他聯繫,這使他釋然又有些失落。

胡峰每天按時的上班,按時的下班,給女兒輔導輔導作業,日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一日,胡峰正收拾手頭的文件準備下班,手機響了,胡峰以為是曉玟提醒他接女兒放學。電話不是曉玟而是鄉下的弟弟打來的,母親病危,要他帶上妻子和女兒趕緊回去。

胡峰一時呆住了,甚至忘了合上手機,胸口一緊,一陣心絞痛。自已五歲那年父親在一次礦難中意外身亡,母親獨自用柔弱的雙肩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含辛茹苦把自己和弟弟帶大,如今生活好了,母親卻……胡峰鼻子一酸眼淚便湧了出來。幾次想把母親接到城裡去住,母親總說丟不下家裡的一大堆豬、狗、貓咪,雞仔子。哎!可憐的老母親沒享過一天清福。

才兩個月不見,母親已消瘦許多,面色臘黃。胡峰一下子撲倒在床前,緊緊攥住母親乾枯的雙手。母親斷斷續續艱難地輕聲唸叨:“大虎……你可……回來啦。”說著母子二人就不住的流淚。文軒哭著直喊奶奶,曉玟陪著圍在床邊的二舅、弟弟等一堆家人和鄰居們在一邊直抹眼淚。

母親的嘴角動了動,哽咽著欲言又止。胡峰趕緊將耳朵貼上去。

“盒……盒子……”母親說話已很吃力。胡峰看看母親,母親眼睛盯著床邊的大衣櫃。

弟弟二虎會意,趕緊打開櫃子,找出一個紅木盒子來遞到哥哥手裡。母親示意打開。胡峰輕輕掀起蓋子,只見盒子裡方方正正疊著一塊白底蘭條布手絹。展開手絹但見上面幾個絳紅色的斷斷續續的數字:1969、5、24,這不是自已的生日嗎?再仔細看數字競是用血書寫的,胡峰不解地看著母親,一頭霧水。

“大虎……”母親想說什麼但話語艱難,目光緩緩落在床邊的二舅身上。二舅點點頭,一手擦著眼淚,一手撫著胡峰的肩膀。“大虎,有些事也許……應該告訴你……”二舅停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那年春天,你母親去看望你父親,在火車站的長椅上撿到了你,當時你還不到一個月,裹在一個小棉被裡,懷裡揣著這條手絹……”

“什麼?”胡峰像捱了當頭一棒,“嗡!”的一聲什麼也聽不見了。

“不可能?不可能!?”胡峰拔浪鼓似的搖著頭,不相信地看著母親,希望母親說這不是真的,但母親卻吃力地點點頭。

一時間,兒時的很多事情一咕腦兒從胡峰的腦海裡冒了出來。他想起那時和弟弟吵嘴,每次挨母親巴掌的都是弟弟;想起那時家裡只要有一點好吃的東西,母親總是偷偷塞給先自己;想起那年上大學家裡沒錢,母親硬是狠心把家裡那頭正壯年的大青騾給賣了,可是弟弟後來也考上了大學,卻沒有去唸……當初只以為自己是家裡的老大,母親偏愛自己,現在才知道這一切另有答案。

“媽!……”胡峰抱住母親放聲大哭,有些慚愧也有些委曲。

“大虎,媽……媽……”母親話沒說完便匆匆閉上了眼睛。頓時一家人哭作一團。

就在母親去世的第三天,女兒文軒病了,大概是不服水土,上吐下洩。村裡連個醫生都沒有,胡峰只好含淚打發妻子帶女兒回城看病,自己則留下來繼續為母親料理後事。

料理完母親的後事已經是半月以後的事了,在回城的火車上,胡峰掏出揣在懷裡的手絹小心意意地捧在手裡仔細端詳,一種莫名的情緒徒然而生。一向在母親面前受寵、在兄弟面前逞強的自己競是個冒牌貨。他一面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欣慰,一面又為作為哥哥的自己感到慚愧。.

下了火車已是凌晨五點了,天空已露出微微署光。胡峰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此時的他身心疲憊到了極點,只想早些回家好好睡一覺。

車很快到了自家樓下,胡峰眼睛都快睜不動了,昏昏沉沉中拖著注了鉛似的雙腿勉強下了車。他習慣性地抬頭掃了一眼三樓自家涼臺,不免心裡嘀咕,這曉玟咋這麼粗心窗戶都沒關。正嘀咕著只見樓門錯開一道縫,一個人頭從門縫裡擠了出來。兩人目光相碰,同時一愣,那人隨即對胡峰咧咧嘴便埋頭走了去。

看著這個年齡跟自己相仿、油頭粉面的男人遠去的背影,胡峰隱約覺得此人在那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此時腦袋越來越沉,便不在多想。

胡峰步履艱難地爬上三樓卻發現自家的門虛掩著,家裡黑著燈,心裡咯噔一下,頓時一種不祥之感向他襲來。

那向自己壞笑的男人飛速在胡峰的腦海閃過,他的第一反應家裡一定出事了。

他側耳聽了聽,家裡並沒有動靜,便輕輕推開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電燈。白光下漸漸看清,客廳井然有序,一切如舊。

胡峰猛然想起剛才在樓下碰見的那個男人很像妻子以前的同事原武。那小子以前曾狂追過曉玟,被曉玟拒絕,當然,那是結婚以前的事了。聽說他後來辭職南下闖深圳去了。這些都是曉玟坦然相告過的。憑曉玟的條件,有多少追求者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只是最近傳聞那小子又回來了,而且是開寶馬帶秘書,大有衣錦還鄉的意思。難道……?胡峰不敢再想,耳朵發起燒來,且越來越燙,臉、脖子,甚至腳後跟都燒了起來。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換了拖鞋,聶手聶腳地摸進臥室。只見妻子伴著五歲的女兒正在酣睡中,併發出細細的鼾聲。臉不覺又一陣發燙,便悄悄地退了出來,一屁股陷在沙發上……這一夜他失眠了。

等胡峰醒來時已是次日上午八點多了,妻子正微笑著看著他,茶几上已擺好了自己愛吃的玉米粥和土豆絲,但他總覺得妻子的微笑有些僵硬。他淡淡地問了問女兒的病情。文軒回來後沒多久病就好了,胡峰卻覺得自己有些病了,昏昏沉沉的渾身沒勁。

“爸爸!”女兒文軒跑了過來撲在胡峰的懷裡。女兒用小手疼愛地撫摸著他半月多沒刮鬍子的臉。胡峰抓住女兒的小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端祥著女兒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大腦門、挺鼻樑,頓覺踏實了許多。

他想問問門和窗戶的事,但幾次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他想知道答案,又害怕聽到不想聽到的答案。

日子一天天過去,出奇的平靜。

轉眼九月到了,文軒要入托了。胡峰特意給曉玟穿上漂亮的新裙子去縣第一幼兒園報到。這是胡峰為女兒精心挑選的一所幼兒園,離家雖然遠了點,但條件好,幼教質量高。雖然接送辛苦點,和孩子的未來比起來這又算什麼呢?

入托登記表很快填好了,胡峰將表遞了過去,接表的是一個年輕的留著男孩般短髮的姑娘。

“孩子的血型呢?”姑娘粗中有細。

“喲!這我還真不知道。”

“這孩子從小身體棒得很,沒得過什麼大病,也沒驗過血,要不隨便填一個吧。”

“那怎麼行呢?這是預防孩子出意外,要入檔案的”姑娘很認真。

“那是!那是!”胡峰自知失言連連檢討。

“B型?弄錯了吧護士?”隨手將單子遞給護士。

“胡文軒,對嗎?”護士拿過單子瞟了一眼。

“對!胡文軒!”胡峰點點頭。

“那錯什麼錯?莫名其妙!”護士瞪他一眼不耐煩地將單子從窗戶扔了出來。

胡峰拿過化驗單瞪大雙眼,單子上清清楚楚寫著:胡文軒,血型B。可自己是O血,曉玟是A型血,女兒怎麼可能是B型血呢?

漫無目的的在縣城裡轉了一天,胡峰最終在自家樓下停了下來。他不知該不該回去,不知道如何面對曉玟和女兒。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向引以為豪的東西怎麼會突然間以另一種猙獰的面目呈現在自己的面前。

他猶豫再三,但最終還是推開了家門。

曉玟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他,女兒已爬在餐桌上睡著了。餐桌上滿滿擺了一桌酒菜,一份生日蛋糕上插滿了未點的蠟燭。

看見蛋糕胡峰隱約記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日。

曉玟看見他進門,抬起幾乎要睡去的雙眼,目光裡有些許喜悅,但更多是埋怨。

“咋這麼晚才回來?”曉玟有些不快。

“噢……”胡峰一邊脫外衣一邊喃喃地支吾。

“快去給孩子鋪開床!“曉玟並沒在意,一邊抱孩子一邊說。

胡峰鋪好被褥,木然地立在一邊看妻子忙碌。熟睡中的女兒小臉紅紅的,小嘴向上翹著,那平日裡像極了自己的大腦門子似乎小了許多,挺鼻樑也好象扁了一些。胡峰的大腦門子便滲出密密細汗來。

飯後,妻子拿出一套新買的皮爾卡丹西服要他試穿。高檔衣服對他是沒有半點吸引力的,平日裡胡峰的儉樸是單位有名的,衣服的檔次嚴格限制在二三百元左右,一來他身高肩寬穿什麼衣服都出效果,二來從小苦慣了穿太貴的衣服覺得奢侈,要在平時這樣的高檔西服他一定拒穿,但這次卻沒有反對,只是木偶似的任由她擺佈。

“專賣店裝修,這衣服打折,才二百多塊。”曉玟看他不太高興,以為是嫌衣服貴“你看穿上多帥,真是物超所值。”

胡峰沒有吭聲,任她自誇自演。

次日上午,曉玟堅持要胡峰穿上新西服去上班,胡峰一百個不情願,但他意外的沒有拒絕。

胡峰緩緩向辦公樓走去,他低著頭,儘量避免和別人碰面,但今天路上的人出奇的多,似乎平日常碰見的人和不常碰見的人都無一例外的碰見了。大家都用同一種詫異的目光注視著他,甚至還有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議論什麼。每當胡峰抬頭看過去,他們便不好意思地一轟而散彷彿大有深意一般。一路走來胡峰已是汗流浹背。終於走進了辦公室,早來的同事都在打掃衛生,胡峰放輕腳步向自己的辦公桌慢慢走去。

“哇!”正拖地的技術員小郭一抬頭看見了胡峰,誇張的大叫一聲“隊長今天可真帥啊!這西服哪兒買的?”胡峰拽了一下西服下襬,擠出一絲笑容算是答覆。

“喲!隊長,還是皮爾卡丹的呢?”對面正抹桌子的小陳眼小眼力可不賴,一眼看見皮爾卡丹軒西服前領的標識

“多少錢買的?”隊書記老趙也停下手中的活感興趣地問。

“好象二百多塊吧,曉玟給買的。”

“才二百塊呀?”老趙走過來,扶了扶搭在鼻尖的眼鏡,不相信地摸了摸的西服料子,搖搖頭又點點頭“肯定是冒牌的,真正的皮爾卡丹一兩千塊呢。”

“冒…曉玟說…”胡峰想說什麼,卻被大家的笑聲打斷了。

胡峰無耐地看著大家說著笑著,耳朵卻失聰了一般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胡峰隨手拿過一份文件想看看上面寫點什麼,奇怪地發現文件上的字像一條條蟲子一樣蠕動著,一會兒變成了血寫的數字,一會兒變成了男人的壞笑,一會兒變成了血型化驗單,一會兒又變成了一隻只擠眉弄眼的眼睛。他感覺腦子裡好像發動機一樣突突地跳著,一種莫名的力量將他使勁往前推。他竭力控制自己想鎮定下來,但還是抑制不住站了起來。身體像脫手的氣球一樣離開桌子,離開辦公室,離開礦區一直向城外飄去。

金秋時節,天出奇的高,幾片薄雲擋不住太陽的毒辣,地裡的莊稼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玉米棒子咧著大嘴,顯擺著滿口金牙,秋風襲過到處嘩嘩作響,小人似的陣陣浪笑。一條小路彎彎曲曲伸向遠方,路的盡頭是小城最高的山——雲嶺。

那裡是最接近天的地方,是小城方圓百里風景最美的地方,是天堂。在胡峰的心裡,雲嶺更是一幅畫,一幅神來之筆的作品,閒暇時他不知去過多少次,但每次都有同一種感覺,覺得這幅畫美中不足。潔白的雲朵下一棵蒼老的松樹歪著脖子突兀地立在山頂。他總覺得那歪脖子下少點什麼,一口鐘或者一隻風鈴……沒有經過大腦的同意,他身不由已地向雲嶺走去……

半月後,公安機關抓獲一名入室盜竊犯,據犯罪嫌疑人交代,半月前曾光顧過胡峰家,因家中有人沒有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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