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才,我們村的奇才

奇才,我們村的奇才

我一直以為曹喜才是個奇人,至少是曹河村的奇人。果不其然,甫到而立之年,他就神了一把。司馬相如吹噓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到了曹喜才這裡,是持續而鳴,鳴鳴驚人。

我同曹喜才是一同穿過開襠褲的小夥伴,在一般人的思維中,這種關係,若是一男一女,則為青梅竹馬,若是兩個男人,則是生死兄弟。我們偏偏不是,小時候相處的不差,但也不算好,馬馬虎虎了,該吵架時就吵架,吵夠了就打架,打完了又在一起玩。長大了也不太來往,他初中讀完就長年在外,我則高中讀完遠走他鄉,三四年才能見一面,還得看老祖宗的臉色——每年過年我必回去給祖宗們上墳燒紙,他也要上墳燒紙,才能見一面。然而他並不常給祖宗燒紙,不是不燒,而是一燒就走,別人沒燒之前他已燒完,以工作為名早已翻山越嶺的走了。

所以這麼多年,我記憶中只見過他一次。那次他很給老祖宗們面子,同我們一起燒紙,靠了老祖宗的福廕和麵子,我也得以一睹尊容。他西裝革履,倒也實在,跟我們一起跪在墳前,看著火焰飛騰,聽著鞭炮四鳴,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曹喜才比我大一輩,但只比我大兩三歲。所以他是我的叔輩,但我們都不把他當叔輩看,有時甚至當鼠輩看。說話也不分大小,他聽了也不生氣。父輩們也不太把他當同輩看,只當是同我們一樣的孩子而已。

父輩們就有人問:喜才,啥時候結婚?他咧開嘴竟然帶點羞澀的笑,只笑不回答,就罵他:你看你這個娃,問你話呢,那麼都快三十的人了,問你啥時候結婚,你跟個愣慫(音song,愣慫就相當於傻瓜的意思)一樣瓜嘴張著就笑,這是在你爸的墳前面,你就笑!?這話玩笑成分很重,曹喜才卻不好意思笑了,面色凝重,說:我準備今年國慶就結婚。問:那麼娶媳婦的錢掙下了麼?答:那肯定就能掙下麼。

嗯,你把錢掙下了,你掙下個屁了,你給你爸清明連個紙都不回來燒,你把錢拿上都送終了,你拿狗屁結婚。

曹喜才也不生氣,也不敢生氣,一笑了之。果然,三個國慶節都過去了,第四個國慶節也過去了,第五個過去了,他還是沒結婚。人倒是混得不像山裡人,因為太白了,比我們一起長大的這些孩子白了不知道多少倍,因為據說他在外面做廚師,所以大家就取笑他把客人的飯菜都偷吃了,所以養得自己這麼白。

這也算是一奇吧,否則為何同齡孩子出門在外的不少,為何單單他白了,其他的依舊黑不溜秋的。那年墳前,他張口問我話,同我說了幾句,滿嘴的半陰不陽的帶著濃郁的曹河村黃土味道的普通話,我那時正在憤恨任何遠離家鄉卻脫卻鄉味的人,所以便不太瞧得起他。

現在想來,我何曾瞧得起過他?從小到大,我心裡一直有奇怪而卑鄙下流的思想,有嫌貧愛富的惡種,很多年後,我猛然發現了我這個弊病,肅然心驚,想極力改變,卻發現世上到處奔走著這樣的人,我便覺得,我畢竟比他們還好一點,就這樣自欺欺人的過下去吧。曹喜才小時候家裡確實窮,但那幾年大家都一樣,幾乎家家貧窮,只是他們家更窮,我三頓飯裡面偶爾還有一頓白麵,曹喜才三十頓裡面全是黃面(玉米麵)。

奇才,我們村的奇才

大家日子都比較苦,曹喜才家裡更苦,偏偏這世界就是穿皮鞋的看不起穿布鞋的,上廁所的看不起掃廁所的,穿內褲的看不起不穿內褲的。當大家都告別開襠褲,以至於慢慢走進學校時,慢慢有了所謂的羞恥心,以前穿著開襠褲岔開腿,一圈小雞雞在一起撒尿和泥時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可是當大家都穿上褲子把小雞雞藏起來時,反倒覺得讓人看見小雞雞是極其可恥的事情。曹喜才沒內褲,長褲很舊,屁股蛋上兩邊各一個圓圓的補丁,補丁又破了,露出了屁股,於是我們便譏笑他,罵他不要臉。

曹喜才極有膽色,自反而縮,雖萬千人吾往矣,和我們對罵,罵完了對方媽媽的生殖器,又罵要和對方媽媽奶奶姐姐妹妹等所有女性發生肉體戀愛,男孩子這樣罵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女孩子也這樣罵。但反正那時候大家都不懂肉體戀愛是個啥東西,所以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即便對方媽媽奶奶姐姐妹妹聽到,也不過是一笑而已。

然後,就換對方的爸爸的生殖器來罵,相持不下,曹喜才回罵到爸爸輩的生殖器,我們就升級到爺爺輩的生殖器,太爺爺的,太爺爺以上的祖宗該如何稱呼,大家都不知道,曹喜才當然也不知道。

於是就閉口動手。

曹喜才雖然勢單力薄,但有一股蠻勁,毫不退縮,下手也狠。最後基本上都是兩敗俱傷。論聲勢,似乎我們大勝,曹喜才大敗。因為我們都不做聲,除了謾罵。只有曹喜才裂開嘴大聲嚎哭,嘴裡嗚哩哇啦的還在罵,什麼我要把你們全殺了,我把你媽日了你打我做啥。

哭聲在山谷間迴盪,連綿不斷,極具聲勢。我們這邊見他哭了,就不動手,罵聲漸息,可是聽他還在罵,而且很惡毒,就又開始罵,這時候就有人罵他窮鬼,家裡多窮偷著吃腳趾甲等等。

這個時候我通常閉口,我不願這樣罵人。但曹喜才也太小心眼,沒見識,我想他現在早就想通了,露出屁股沒什麼不好的,沒看見現在都是不穿衣服的在鄙視穿衣服的麼。

如此類似,什麼小口角都要對罵打架,然後曹喜才哭,一群人笑著罵他窮。

然而,我從沒罵過他窮,罵他的時候也不是很賣勁,只有打架衝得很兇,偏偏曹喜才就是對用惡毒語言罵他窮的人不記仇,對我打了他幾下記得很清楚。他一哭,滿村皆驚,他姐姐就出來罵。

曹喜才是他爸老來得子,他姐姐的孩子也只不過比他小五六歲而已,他爸以前是國民黨軍官,打仗時騎駱駝背汽車驚了駱駝,跌了下來,被車砸斷了左腿,從大腿根徹底斷了。他母親天生有點小病,上了年齡走路都很困難。然而,在那個年代,就這麼兩個人還在拼命勞作。他爸拄著雙柺,一跳一跳的上山下山,割草、喂牲口,他母親搖擺著弱小的身子,拾乾柴、刮野蒿。田地由他姐姐和姐夫種。

他爸老來得子,自然對曹喜才很疼愛,他姐姐也很護犢子,曹喜才一落敗,一嚎哭,她馬上出門,從村東頭罵到村西頭。她種慣了田地,有的是力氣,所以雖然上山下坡的來回走著罵,她連氣都不喘。有時候就罵到了我們家頭頂,大聲罵十幾分鍾,轉身而去。她一走,我媽立即掄起棍子揍我一頓。

本來我從來不討厭也不恨曹喜才,但是他姐姐一鬧,我挨一頓打,就恨上他了。於是以後不在村裡打,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或者別的地方動手。誰知曹喜才實在是個奇才,他從很遠的路裂開大嘴開始哭,一直哭著進了村口,上了坡,到了家門口,還在哭,他姐姐出來了。——我,當然又捱打了。

後來不打架了,但他姐姐不讓他和我們玩,他心裡大概也覺得有點想法,不來和我們玩。但小孩子終究忍不住,有時候就來玩,玩著玩著又不對了,吵了幾句,曹喜才回去給他姐姐說,結果被他姐姐打了幾下,說不讓你玩你偏要和人家玩,你賤不賤?曹喜才火了,放聲大哭,要尋死,拿了一把菜刀抹脖子,被他姐夫奪了去,他便從家裡跑了出來。

半夜了,只聽得他爸的雙柺在路上蹬蹬,夾著沉重的呼喚聲——喜才!!喜才——!!他爸在找他,大人們都在笑話這一家人,同時罵曹喜才是個混蛋,還得他爸一個瘸子滿世界尋他。那呼喚聲,我聽著都心酸,他爸沒上過學,可是識得很多字,常坐在土地上教我們認字。現在,他爸早已亡故,深夜裡再也沒有人呼喚他回家了,管他曹喜才在天南還是海北呢?不知道他曾想過這些沒,若想過,那麼,每年定時回到那個墳堆前,好好坐一會兒。

奇才,我們村的奇才

最神奇的是曹喜才結婚,那是12年的事情了。前面說過,曹喜才變白了,白了便招女孩子喜歡,不知他怎麼花言巧語的,談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朋友,是個回族姑娘。在那個地方,回族同漢族結婚,幾乎就是悲劇的開始,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都是有過的。

曹喜才也不是一方諸侯,需要別族公主下嫁通婚以示和平。即便他想入教,也沒那麼簡單,何況他大吃豬肉,自然不肯入教。

女孩的父母帶領一群人,大鬧曹河村,一時間黃土漫天,烏煙瘴氣,家人威逼利誘,讓他放棄。曹喜才那時候同我們打架就很倔,決不退縮,眼淚漣漣也不退縮,得了個外號叫“舑(ran)絲子”(就是死纏爛打同你死纏到底的流氓範兒)。此時當然更不會退縮,不知道他是如何搞定那姑娘的,那姑娘也是決不放棄,雖然阻礙重重,兩人還是毫不顧忌民族禁忌,為各民族團結合作共同創建和諧社會奮力貢獻。

一來二去,小姑娘就懷孕了。父母無法,勉強同意,但一開口就要彩禮18萬,這在那裡是個天文數字。別說曹喜才不願意給,即便願意,傾家蕩產他也給不起,他這些年在外面僅能維持自己而已。這傢伙心生一計,兩家人鬧得不開交,小姑娘被孃家軟禁,說錢不拿來就別想見人,哪怕這孩子立馬死了。

曹喜才拿起電話,就撥110。警察介入,派出所費盡力氣調解,民族政策和婚姻自由的大義講了幾萬遍,強行施壓,最後才用八萬塊錢買回了那姑娘。這些錢當然都是曹喜才他姐夫打工掙來的以及借來的。曹喜才抱得佳人歸,生了一個女孩,在曹河村裡平靜度日。大約前年下半年吧,我回了趟老家,曹喜才不在家,他那少數民族的媳婦,抱著娃,留著鼻涕,跟他姐姐在家帶娃。她說話很直,跟我聊了幾句,直接頂得我無言以對。但我,喜歡直性子的人。更欣賞她的堅持。她,也算是我們曹河村的奇人。

如此奇人,值得一記,所以,我雖然頭疼欲裂,還是咬著牙寫完了他。必須讓曹喜才請我吃飯,一賀他新婚得子之喜,二酬謝我為他立傳揚名之功,三贊他為和諧社會民族團結所作貢獻之巨大。

【END】

愛佛僧,此生所愛,唯書與茶,筆下隱鬼魅,心中藏薔薇,眼底收萬物。代表作《異界·戀》,《流浪之王》豆瓣已上架。

奇才,我們村的奇才

遺忘的北極

將軍不帶封侯印

腰下常懸帶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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