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處處風光處處愁

可卿:處處風光處處愁

作者

林梅朵

秦可卿臨死曾託夢給王熙鳳,囑咐她“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以多多置辦祭祀產業的方法給後代子孫留個退身步。那一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的話,讓殺伐決斷不遜於男人的王熙鳳也心生敬仰。不少人覺得這一番話不像秦可卿所說的,她平時不就是跟隨在婆婆尤氏身邊服侍老祖宗,陪鳳姐打牌,給寶玉安排午休屋子的那個小媳婦兒嗎?怎麼會突然間這樣胸懷不尋常起來?

可卿:處處風光處處愁

其實,可卿不止有溫柔細緻的一面。

多少人看《紅樓夢》,都圍著“寶二奶奶”這個位置猜來猜去,釵黛也因此被人們論了又論,“寶二奶奶”顯得重要,是因賈珠沒了的緣故,按封建禮法,長房的位置誰也比不了。賈赦那麼不受賈母待見,世襲的官職也得是他的。

從國公爺那一輩論起來,寧府是長房,賈敬修煉去了,賈珍做的是“代族長”的事兒,蓉兒雖年輕,確是鐵定的下一任族長,說起來,容大奶奶的位置絕不會比“寶二奶奶”差,也正因此,秦可卿才有壓力。她出身寒微,父親秦業“年事已高,宦囊羞澀”,連弟弟秦鍾入賈府學堂附讀的二十四兩束脩都是東拼西湊的,秦鍾與寶玉一起讀書時,因家中“不甚寬裕”,賈府還經常“助他些衣履等物”。可卿嫁入寧府,從門第上說算得上是高攀了,她如一個灰姑娘走進了富家的城堡,心裡揣著的滿是小心。

賈家本家姑娘喜鸞和四姐兒被賈母留在府裡玩兩日時,賈母特意派人去囑咐下人,說“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不許大家看不起她倆。可卿一個清寒人家的女兒嫁入“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賈家,竟沒露出一點兒破綻,做到了讓榮寧兩府上下老小都滿意。

婆婆尤氏說她“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她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幾句話正道出可卿在賈家的生活狀態。心細,則洞悉著自己所處的環境,敏感著人們眼神中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內容,要強,則時時怕惹人口聲,處處怕落人非議。看看可卿的言行,就知道她一直在繃著勁,生怕做不好一點兒半點兒。

寶玉在寧府時要睡中覺,賈母本來是“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的,可卿忙含笑主動伺候著:“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又極和氣地對寶玉的奶孃丫鬟們一口一個“嬤嬤、姐姐們”地叫著,這樣的孫媳婦兒,怎麼不讓賈母覺得她是個“極妥當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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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初會秦鍾,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這屋裡相談甚歡,那屋裡卻有個不放心的姐姐----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見寶玉答應了,她又囑咐了弟弟幾句才出去陪鳳姐----她是生怕弟弟小孩子脾氣,萬一玩兒惱了會得罪人。忙忙地囑咐了這邊,又忙忙去陪侍那邊,她那些“會行事兒”“極妥當”的評語哪裡是容易得來的。

就連病了,鳳姐過來後,她還“強扎掙了半天”陪著,到後面越發病得重了,鳳姐來探病,“秦氏見了,就要站起來”……一個重病之人,連婆婆都說了“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可她還仍然放不下,總怕失了禮數。鳳姐的為人算不上好的,卻算得上巧的。她深知誰可以得罪誰不能得罪。對賈母、王夫人恭恭敬敬,和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妯娌李紈、尤氏卻不過面子情兒,這樣一個人卻能與秦可卿相交深厚,這個侄媳婦不定是怎麼在璉二嬸子面前行事溫柔和平的呢。

可卿病重時自己說過:“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她是要強的,她想保持最佳的姿勢和態度,不想落人下風,更不想讓人看不起。

弟弟秦鍾因“業師於去年病故”,已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在家溫習舊課”了。秦鍾第一次見寶玉就說:“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裡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這一年來,寧府裡有多忙的事情,讓秦家“不便來聒絮”?

秦鍾所言“家父年邁,公務繁冗”等原因導致的“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不過是表面上的話。自家貧寒,請不起老師才是真正的原因。有多少說起來千般不湊巧的事,實際都是因一個“錢”字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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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卿做為寧府的媳婦兒,替弟弟說句話料也不難吧?結果卻是等一年後秦鐘有機會見了寶玉,自己向他說了“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才得以入學。可卿這麼個心細如髮的人,弟弟的情況她怎會心裡沒個數兒的?可孃家和夫家的門檻高度相差太大,她雖為少奶奶,底下的人卻盡是些“一雙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的,敢不多思多慮?探春曾感慨過:“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未出閣的姑娘都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何況貧寒出身的小媳婦兒呢?秦鍾讀書一事,焉知不是可卿恐被夫家看低,不便為弟弟張羅才一直遷延的?

《金瓶梅》裡的潘金蓮也是出身貧寒,嫁入西門府之後,人人都是手裡有錢的,只她是個沒錢的。潘姥姥坐了轎子來走親戚,向女兒要六分銀子打發轎伕,那時潘金蓮手裡正管著全家的賬目銀錢,連正室吳月娘都說了讓她付轎子錢“記入公賬就是”,她卻死活不肯,還對她娘發了一通脾氣:“沒錢就別來,如此出醜,叫人小瞧!西門家不缺你這門窮親戚!”把潘姥姥氣得大哭一場。春梅勸解姥姥時說過這麼幾句話:“俺娘(潘金蓮)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俺爹(西門慶)雖是有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看來金蓮雖淫,卻有些難得的骨氣。秦可卿身上有她的影子。

紫鵑曾替黛玉發愁:“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若孃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迎春婚後被孫紹祖欺辱,雖是她懦弱無能,也是側面寫賈家的勢頭已微。王熙鳳對賈璉說“把我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的”,不是孃家有權有勢,單憑鳳姐再能幹也說不出這麼硬氣的話來。孃家的勢力不僅是姑娘在婆家的地位基礎,也影響著她們出嫁後內心從容的程度。“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張愛玲這句話用在秦可卿身上再恰當不過,她看似風光的少奶奶生涯裡,有多少別人看不見的蝨子?

張友士為可卿診脈時說,“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這話說得明白,多思者必定多顧慮,必定敏感傷神。秦可卿一直用力周全在所有人所有事之中,怕落人褒貶,怕讓人看輕,長此以來,不心力交瘁才怪。

可卿:處處風光處處愁

她病重時,秦鍾曾來看望姐姐,向她說了昨日學堂裡打架的事情,“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是什麼不乾不淨的話呢?小孩子一時急了,嘴裡有什麼忌諱,大約夾雜些“寧府裡只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的話。除此之外,也難免有些別的。

“頑童鬧學堂”時,茗煙兒“聽說金榮欺負秦鍾,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找金榮算賬,說他“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裡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金榮難道忍得住不回嘴?本是因秦鍾而起,他不敢惹寶玉,未必不敢挖苦秦鍾幾句。你茗煙看不起金家窮,難道和你主子一起的秦鍾就不窮了?若不是請不起先生,也不至於到這裡來伴著人家蹭書讀!

也是實情。秦鍾和金榮均不是賈家的人,都是附讀的。可金家可以不在意這樣的話,蓉大奶奶卻不能----如今就讓本家子的人看不起,將來怎麼接管族長夫人之位?可卿若非事事考慮到長遠,也不會臨死還惦著賈家的家族命運了。更可怕的是,這樣的細碎瑣事不可能只這一件,不是兄弟來告訴,裡裡外外這些人在背後說得多難聽自己哪能知道?心裡存著一片陰影,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人心神恍惚,頭暈目眩。

何況,做為兩府長房長孫媳婦,蓉大奶奶並不只想停留於得眾人喜愛這樣的事情上,她心裡盤算的“永保無虞”的大事,高過嚴厲治家的鳳姐十倍。她相信“盡小者大,慎微者著”,在做好一件件小事的同時,她在提前思索家族興衰的可能走向。

一邊是心事,一邊是重擔,恰似蠟燭兩頭燒,誰能經得住?更何況她還有那樣一個公公。書中雖說她是病死的,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內容在多個細節中都有透露。連只知道吃酒的老奴焦大都罵出了“扒灰”的話來,還能瞞誰呢?可卿失腳犯了一個“淫”字,她的處境和尤二姐差不多,但尤二姐可以心安理得一片天真的過著日子,“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的秦可卿卻不能。心裡本來有事,再加上疑心,她看誰都像剛剛暗中冷笑過的樣子。“治得病治不得命”說的正是心病難醫。此時的可卿需要的不是張友士那高明的醫術,而是佛家的一句禪語:放下。

可卿:處處風光處處愁

可卿死後,“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她似乎終於做到了“事事如人意”,卻不過是用短暫的人生哼唱了一首《好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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