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然和神秘之間的某個地方，出現了想象——人的全部自由。
路易斯·布努埃爾
《白日美人》4K修復版這次在上海電影節公映，泡椒有幸看到。
影片的地位毋庸多言，美國影評人羅傑·伊伯特說，它“大概是現代電影史上最著名的情色電影”，而且，“很可能是最好的一部，因為這部影片從骨子裡把握住了情色的精髓”。
《白日美人》的女主角是凱瑟琳·德納芙扮演的雪芙琳。作為不喜歡丈夫身體的絕望主婦，作為受虐狂，雪芙琳喜歡被粗暴地對待，由此激發的大膽狂野的性幻想，讓雪芙琳無法自拔，用伍迪·艾倫的話來說，內心的渴望無法抵抗。
這一類人群人性上的弱點，是導演布努埃爾一輩子都在拍攝的主題，而且，這個領域往往處在人性的隱秘處。布努埃爾對人性從骨子裡持懷疑態度，卻並不認為人性是可鄙的，僅僅是可笑罷了。
不可笑嗎？在雪芙琳的日常幻想中，她和丈夫一起乘坐馬車，丈夫命令馬車伕侵犯她，還用汙泥砸在她潔白無瑕的長裙上。
作為外表貞潔的良家婦女，雪芙琳每週抽出幾個下午去高級妓院賣身。她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想象，每次走進賣身的房間，她並沒有好奇裡面是什麼樣的男人，沒有期待，也沒有恐懼，“她看到的不是房間，而是她自己，能讓她興奮起來的是她走進房間這件事本身”。（羅傑·伊伯特）
而對於妻子的需要，丈夫（非常英俊瀟灑、事業有成）始終摸不著頭腦，在妻子的強烈慾望和激情面前，他顯得如此弱小，弱小到要被淹沒。
面對這種可笑，面對虛偽的中產階級，布努埃爾的態度是冷靜、冷酷的，同時也是非理性的，可以說樂在其中、津津有味卻從不說教，是有關人類狀況的喜劇。這就是他的這部影片遠遠不止於情色的最大原因。
比如，他想盡一切方法揭穿男人的虛偽，男人恐懼妻子外遇，多半是他自己內心性無能，或者對其他慾望的壓抑。有時，這尷尬到令人發笑的境地。
比如，他說這些人往往看似擁有財富、擁有自由，但事實上不是這樣，深層的情感會壓倒這種自由意志，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些外人看來很荒謬的事情。
比如，他那種抽離的態度，無疑是注視人性的最佳角度，這讓他的電影非常冷峻，但是看得出他對於這些人的心理和行為也是蠻困惑的，還帶有一絲同情。
所以，《白日美人》是冷靜到幽默的，同時也是樸實的，今時今日來審視《白日美人》，你會驚訝於它的坦率、直給，絲毫不見“文藝片”常見的那種文藝腔，或者藝術形式上的實驗性，
並不在意取景是不是角度考究、移動攝影是不是引人注目。這些統統不重要。畢竟，你想表達的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光影的美麗。
電影這種方式，恰恰很適合布努埃爾想表達的東西。它天然地結合了幻想與真實，藉此來描繪一個人的慾望，簡直不要太容易。對於布努埃爾來說，這是表達想象、情緒和本能世界的最佳形式。
所以，夢幻、臆想、象徵、隱喻是布努埃爾影片的風格，因為非常適合他一輩子都在表達的主題。
“你願意怎麼度過一天的二十四小時呢？我會用兩個小時活動，二十個小時做夢，前提條件是我都能記住才行，只有被記憶玩味，夢才存在。”
布努埃爾在指導“馬伕”與女主角這場著名的戲。
而這一次，布努埃爾集中火力，聚焦在女主角的被虐待狂情結上。由此他可以借題發揮，去描寫一些性倒錯的現象。其實，他對這些現象的興趣，在《奇事》《廚娘日記》中已有所表現。而且，自幼在濃郁的宗教氣氛中長大、自詡“在痛苦和優雅的中世紀度過童年”的他，公開承認他喜歡薩德的作品。
奇怪的是，他越是坦率，越是能展示給觀眾看，人這種動物到底有多複雜和矛盾。
確實，透過女主角的種種奇遇，電影展現了不少性癖好：
一個韓國客人來到，他手上拿著一個漆盒，打開給另一個性工作者看，盒子裡是什麼，我們看不到，但她被嚇得花容失色。但是，他給女主角雪芙琳看的時候，她倒沒有被嚇著，她只是感到迷惑而已。影片始終沒有拍盒子裡的東西，很多觀眾問，裡面到底裝的是什麼？
影評人羅傑·伊伯特說，如果是好萊塢的愚蠢拍法，觀眾肯定能看到裡面的東西，然後雪芙琳搖頭拒絕。這種拍法就十分稀鬆平常了。
真正的答案到底是什麼呢？布努埃爾在自傳中皮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說，你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
但是，重要的是，這是影片高級的地方：很多東西是畫面以外進行的，真正的性感，全部發生在女主角雪芙琳腦海中。
通過種種暗示，觀眾腦補了這些情色的畫面。而那些差勁的情色片，根本沒有任何想象空間，不過是肉體的展示而已。
人們對於自己的性幻想會何等投入！何等如痴如醉！觀眾也跟著雪芙琳捲入一個秘密世界中，腦補完她的思緒，並變成觀眾自己的思緒。
略有遺憾的是，導演還是必須有所遷就，來討好電影檢查制度，特別是雪芙琳被叫到一棟別墅，根據吩咐躺在棺材裡頭，喬治·馬修扮演的伯爵對她說了很多話，說話的樣子很像是父親在對女兒訓話一樣，整個過程非常詭異而且壓抑。布努埃爾在傳記《我的最後一口氣》中說，這跟他原來的構想有著很大的出入。根據上述這些元素，我們可以大膽想象一下，他原來想拍的是什麼樣的一個情景。
這真的很布努埃爾：他始終忠於超現實主義的原則，那就是破壞價值觀。
俗稱：碎三觀。
今時今日，這依然是大膽的（是的，你在豆瓣是點不開《白日美人》條目的）。
但你無法否認這些“瘋狂的愛情”，這植根於他們的心底，是對現存道德原則的諷刺，是人類潛意識中不可捉摸的層面。然而，不得不承認，布努埃爾是對的，現實世界就是如此複雜，充滿神秘莫測和模稜兩可，善與惡的界限是模糊的。
導演最厲害的，就是這種思想的非理性聯結。這樣一來，激發的聯想，總是高於畫面的物質內容。他和觀眾的聯繫，更多的是在直覺的層面上，而不是理性的層面上。
這讓他的電影獲得難以解釋的巨大魅力、充滿內涵的畫面，很輕易就能把一個秘密搏動的、充滿叛逆的世界傳遞給觀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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