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来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体验

“这是谁啊?”我的女同学问。我一下子答不上来。我是不可能说出你的名字的,因为就在这唯一的瞬间里,你的名字在我心中变得无比神圣,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哦,他是住在我们大楼里的一位先生!”我支支吾吾地答道。“那他看你一眼,你何必脸红心跳呢?”我的女同学揶揄道,脸上流露出那种好奇的孩子的恶意。可恰恰是因为我感觉到她以嘲弄的口吻戳穿了我内心的秘密,我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颊上。我因为狼狈而变得粗野起来。“蠢丫头!”我愤怒地骂道。我真恨不得把她活活掐死。可是她的笑声更大,嘲讽也越发凶猛,最后我发觉,我怒火中烧,以至于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不再理会她,径自上了楼。

从这一瞬间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会向你这个宠惯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请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爱过你,如此谦卑恭敬,如此低声下气,如此舍身忘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永远对你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相提并论,因为这种爱情毫无指望,唯唯诺诺,低三下四,无望却又激情满怀,这和成年妇女那种欲火焚烧、在不知不觉中索求的爱情迥然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可能聚集起自己全部的热情,其他人则早已在社交活动中滥用了自己的感情,和人在亲密接触中把感情消耗殆尽,他们耳闻目睹了很多爱情故事,也看了很多爱情小说,知道爱情乃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他们就像玩弄玩具一样玩弄爱情,就像男孩吹嘘第一次抽烟的经历一样吹嘘自己的恋爱经历。可我的身边没有别人,我没法向人透露真情,没有人给我指导或者提醒,我没有经验,也没有心理准备:我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仿若跌落深渊。

用一生来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体验

我日思夜想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睡梦里也只有你,把你视为知己: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加上拿养老金的人的那种谨小慎微,我和母亲并不亲热;那些多少有些变坏的女同学让我反感,她们轻率地把爱情视同儿戏,而在我心目中,爱情却是至纯的激情。我把原来分散凌乱的全部感情,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然而又一再急迫地向外喷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太过贫乏,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的生命。世上万物唯有和你相关才存在,我人生的一切唯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我原本在班级里默默无闻,成绩平平,现在突然一跃成了全班第一名;我如饥似渴地念了很多书,常常念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喜欢书;让我的母亲不胜讶异的是,我竟然突然近乎倔强地、持之以恒地练起钢琴来,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上面的针线活儿也做得仔细,就是想以整洁而漂亮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我在学校里穿的那条旧裙子(是我母亲的一件家居服改的)的左侧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补丁,我觉得真是可怕。我怕你会注意到这个补丁,会瞧不起我,所以上楼的时候,总是拿书包压住那个地方,我吓得直打哆嗦,怕你会看见那个补丁。可我真是太傻气了,因为你从来没有,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我一眼。

可我呢,除了等你和窥探你,可以说整天什么都不干。我们家的房门上面有一个黄铜做的小窥视孔,透过这个圆形小孔可以看到你家的房门。这个窥视孔——不,请别笑话我,亲爱的,哪怕到今天想到那些时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它就是我眺望世界的眼睛啊。在那些日子里,我坐在冰冷的门廊里,为了不让母亲起疑心,手里捧着一本书,一下午一下午地暗中守候,紧张得像根琴弦,你一出现,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始终在为你而紧张,为你而激动,可你难以感觉到我的紧张和激动,就像你口袋里装着怀表,但你难以感觉到它绷紧的发条一样。这根发条在悄无声息中耐心地计算和测定你的时间,以无声的心脏跳动陪你一路走来,而在它嘀嗒不停的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你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了解你的所有习惯,知道你的所有领带、所有衣服,我认识你的所有朋友,并且能马上将他们一一区分出来,把他们划分为是我喜欢的或者是我讨厌的。从十三岁一直到十六岁,我的每个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哦,我干了多少蠢事啊!我亲吻过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我偷过你进门前扔掉的香烟屁股,我曾将这个香烟屁股视为圣物,因为你的嘴唇触碰过它。到了晚上,我曾随便找个借口,反复不停地下楼,到胡同里察看你家哪个房间里还亮着灯光,以此更明白无误地感觉你那看不见的存在。在你外出旅行的那些星期——一看到那位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手提包提下楼去,我总是吓得心跳停止——在那几个星期里,我虽生犹死,人生了无意义。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闷闷不乐、百无聊赖、郁闷至极,此外我还得时时提防母亲从我哭肿的眼里看出我的绝望。

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诉说的一切完全是我的感情用过了头,真是荒诞不经,也是幼稚可笑的愚蠢行为。我应该为此感到羞耻,可是我并没有,因为我对你的爱要比这种天真的肆意表白更为纯洁、更为热烈。我完全可以连续几个小时,或者连续几天地向你诉说我当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却差不多没有见过我的面,因为每次当我在楼梯上遇见你、无法躲开你时,便低着头从你身边跑过,害怕看到你那燃烧的目光,就像一个人怕被火烧着而跳入水中一样。我完全可以连续几个小时,或者连续几天地向你诉说那些你早已忘记了的岁月,向你打开你整个一生的全部日历,可我不想使你厌烦,不想使你痛苦。我只是还想向你倾吐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个瞬间,请你别嘲笑我,因为这虽然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我这个孩子而言,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啊。这事可能就发生在一个星期天吧。你出门旅行去了,你的仆人把他拍打干净的笨重的地毯从敞开着的房门拖进屋子里去。这个善良的人干得非常艰难。我突然很大胆地走到他的跟前,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大吃一惊,但没有拒绝的意思,于是我就看见了——我只想告诉你的是,我当时怀着怎样一种敬畏乃至虔诚的敬仰之心!——你家里的内部空间,那是你的世界,我看见了你的书桌,你习惯坐在这张书桌旁边,桌上一个蓝色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枝鲜花,我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照片、你的书。我只是像一个小偷似的对你的生活匆匆瞥了一眼,因为你那个忠实的约翰肯定会阻止我仔细观看的,可就是那么一瞥,我就把你家里的整个气氛吸入了我的体内,让我在醒着或者睡着时都有足够的动力,对你不停地日思梦想。

这稍纵即逝的一分钟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一分钟。我把这个瞬间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啊,终于开始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

我告诉了你这个最幸福的瞬间,我也要把那个最可怕的时刻告诉你,没想到这两个时刻变换竟然如此之快。我刚才已经和你说过,因为你的缘故,我把一切都给忘了,既没有留意过我的母亲,也没有关心过其他任何人。我没有发觉,有一个中年男子,那是一位来自因斯布鲁克的商人,和我母亲是远亲,经常来我家做客,而且会待很长时间。不错,我的心里只有高兴,因为他时不时地带母亲去看戏,我就可以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受影响地想你,焦躁地期待你回来,这可是我至高无上的幸福,是我唯一的幸福。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唠唠叨叨地说是要和我好好谈谈。我顿时脸色煞白,听见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难道她预感到了什么,或是猜到了什么?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这个秘密,正是这个秘密将我和外部世界联系了起来。可倒是我的母亲显得羞羞答答的,她温柔地亲吻了我一两下——她平时可从来没有这么亲吻过我——把我拉到沙发上和她坐在一起,然后迟疑不决地、不好意思地说道,她的那位远亲现在是鳏夫,已经向她求婚,她决定,这主要也是为了我好,答应他的求婚。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只是想到了你。“那我们还住在这里吗?”我只能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么一句。“不,我们搬到因斯布鲁克去,费迪南德在那里有一幢很漂亮的别墅。”母亲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只觉得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昏厥过去了。我听到母亲对正在门背后等着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两手分开着朝后一退,随即像铅块似的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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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里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说了,我一个无权做主的孩子怎能反对他们强大无比的意志呢。至今想起这事,我这握笔的手依然会颤抖。我无法泄露我真正的秘密,因此我的反抗似乎纯粹是我的固执己见和恶意的无赖行为。谁也不再和我说话,一切都是在背后进行的。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候搬家:等到我回到家里,总有什么家具搬走或者卖掉了。我看到我的家毁了,我的人生也随之毁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正在家里,随后将所有东西全都搬走了。收拾好的行李就摆放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也在:我们还得在这里睡上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到因斯布鲁克去。

就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不在你身边,我是再也无法活下去的。我知道,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救星。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是否在这绝望的时刻还能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这一点我是永远也说不清楚了,可是突然之间,我母亲那时不在家,我穿着校服站起身来,走到你家门口。不,我不是走过去的:那是一种魔力驱使我迈着僵硬的大腿、哆嗦着四肢走到你的门口。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想要跪倒在你的脚下,请求你收留我做你的婢女、做你的奴隶,但我又怕你会嘲笑一个十六岁女孩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之举。可是,亲爱的,你一定不会嘲笑我的了,倘若你知道,我当时站在外面冰冷的走廊里,吓得四肢僵直,同时又被一股捉摸不定的力量驱使着不断向前;倘若你知道,我颤抖的手臂要从我的身体中挣脱开,然后伸出手去——虽然只是可怕的几秒钟的挣扎,却像是永恒一样——用手指揿住你家门把手上面的按钮。刺耳的门铃声至今还在我的耳畔回响,然后是万籁俱寂,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全身的鲜血凝固不动。我只是在凝神谛听,你是否过来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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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没有过来开门。没有人过来开门。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也出去买东西了,我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我们那个破败的空荡荡的家里。刺耳的门铃声依然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仅仅四步远的距离,却让我劳累至极,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小时似的。可尽管疲惫不堪,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我还是毅然决然地想看看你,想和你说说话。我可以向你发誓,那里面没有任何肉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懵懂少女,除了想你之外,我不想任何东西:我只是想看到你,再一次看到你,紧紧地抱住你。于是这整整一夜,这既漫长又可怕的一夜,亲爱的,我一直在等着你。我母亲躺在床上刚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厅里,侧耳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你,一月的夜晚真是冷啊。我疲惫困倦,四肢酸痛,房间里没有椅子可坐,我只好躺在冰冷的地上小睡,冷飕飕的穿堂风就从门下面吹过来。我仅仅穿着单薄的连衣裙躺在冷得叫人发疼的地板上,我没有拿毛毯,我不想让自己暖和,生怕一暖和自己就会睡着,就会听不到你的脚步声。我很痛苦,我的双脚因为抽筋而并拢着,我的双臂在瑟瑟发抖:在这可怕的黑暗中,天真是太冷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可是就像等待我的命运一样,我始终不渝地等着你。

终于,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吧,我听见下面有人打开了大楼门锁,然后脚步声上了楼。我顿时没有了寒意,热流随即涌遍我的全身。我轻轻打开房门,想冲到你的面前,跪在你的脚下……哦,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孩子当时都干了些什么。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飘忽不定地上来了。我哆嗦着握住门把手。上来的果真是你吗?

不错,上来的是你,亲爱的。可你不是一个人上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丝绸连衣裙拖地的窸窣声和你的轻言慢语声——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这一夜我是如何熬过来的,我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一丁点儿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用一生来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体验

《陌生女人的来信》是茨威格最著名的代表作,曾被徐静蕾拍过电影,被孟京辉改编为话剧,反响热烈。作家R在41岁生日那天收到一封没有署名和地址的信,这封信来自一个将死的女人,讲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而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也就是作家R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剧”,却成了全人类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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