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紛亂世上覓天然

《邪不壓正》:紛亂世上覓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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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新作《邪不壓正》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清麗,而非他以往作品中肆意昂揚的跌宕與熱烈。

表面上看,在荷爾蒙與力比多之間起中和作用的是張北海筆下的北平風味——月牙、陽光、樹影、磚牆、前門樓子、衚衕巷弄,這晦暗時代中的諸多景象,於今人而言已是遺失了大半個世紀的亮色。或許只有如那位寫《俠隱》的旅美作家一般的親歷者,才能破解這抹亮色的失真與夢幻:“有時候,我坐在紐約的高線花園裡,閉上眼睛,就覺得自己像是坐在西直門的城牆上。”

《邪不壓正》:紛亂世上覓天然

根本上講,姜文從無意於在《邪不壓正》裡重複張北海在《俠隱》所講的故事,與其說姜文對張北海的文本進行了改編,不如說前者對它進行了再創作。既然是再創作,既然沒有過分受影響,為何創作者仍會壓抑自己的原有筆法,使得《邪不壓正》不復《讓子彈飛》式的“大片敘事”?可如果你真的懷疑“姜文變了”,倒不妨先問問“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的沛公為何在入關中之後“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答案無非“此其志不在小”。

最擅長講故事的姜文,此番的志向卻是在《邪不壓正》裡“不講一故事”,乍聽上去有些離經叛道。依我對姜文的淺見,看似狂狷的他不僅最能下死工夫,更是不會無來由地去離經叛道,不管是天道、世道還是他自己的道。他之所以不講“一個”,或許是為了講好“無數”。

《邪不壓正》:紛亂世上覓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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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李天然這個角色的人物設計,與其說來自張北海的那部小說,毋寧說跟彭于晏在《明月幾時有》裡扮演的嶺南抗日英雄劉黑仔更像,一樣的生逢亂世、單槍匹馬、身懷絕技,要知道許鞍華那部作品的編劇何冀平此番也參與了《邪不壓正》的劇本創作。

與劉黑仔的不同之處在於,李天然身上具備一種自覺性(姜文語),關於一個人的成長和變化、掙扎與懷疑,而且最重要的是主人公在實質意義上的關鍵節點完成了扭轉,這種自覺性是姜文電影中以往角色所不具備的——馬小軍從房頂上落了地,他就失去了米蘭;張麻子扳倒了黃四郎,其部屬卻離他而去。一言蔽之,和李天然相比,他們並不知道各自的問題出在哪兒?因為那些問題很可能不是他們造成的,而是他們所處的世界造成的。

在《邪不壓正》裡,主人公解決問題的路徑便是“復仇”。15年前,師兄朱潛龍勾結日本人殘忍殺害師父全家,李天然僥倖生還,被美國醫生所救。15年後,李天然由美國學成歸來,北洋進階民國,仇人位高權重,時局紛繁複雜,世道幾經更變。在外界造成的巨大悲劇面前,李天然不假思索地跳上房頂,在個人經歷與歷史敘事的夾縫中穿梭,一面是小楫輕舟,一面是波瀾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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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電影的主旨,有人看到了秘不可宣的歷史,有人看到了少年與御姐的愛情,有人看到了莎士比亞戲劇式的復仇。試問,一部能夠提供如此之多討論切入點的電影,又怎會淪為“不知所云”的晦澀之作?我著實不理解《邪不壓正》有什麼好罵的,更不理解那些連看姜文電影都要思量一下該不該買票入場的人,為何為爛片買單時動作那麼嫻熟、內心那麼坦然。至於那些看過電影仍然頗有微詞的觀眾,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些緩解失望情緒的靈丹妙藥:

至於那些影評人,你可能見慣了他們的伶牙俐齒與頭頭是道,直到有一天他們談起一個你精通的領域,或者你熟悉的事件,你才明白什麼叫譁眾取寵,什麼叫強行刻奇,什麼叫不懂裝懂,什麼叫故作腔調。他們不是在“評論”,他們是在“毀壞”。

姜文對於影評人的詬病由來已久,此番他也特地在《邪不壓正》裡量身定做了嘲諷影評人的段落。至於編劇史航飾演的那個滿嘴“之乎者也”的影評人,在電影中外號為何叫“公公”,看看姜文早年的那句話就明白了——“很多影評人就像太監,淨瞧皇上辦事了,自己只會瞎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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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壓正》裡的北平是荒誕不經的。

美國醫生亨德利在北平的街道上飛揚跋扈地開車,不避讓行人,還美其名曰“入鄉隨俗”,這很荒誕;

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恆將文壇泰斗梁啟超健康的右腎切除,留下患病的左腎,導致梁啟超的壯年早逝,這很荒誕;

藍青峰說蔣介石在日記裡寫的實際上是心裡話,朱潛龍說老蔣有病就有病在這,政客實在一回,反倒被說是有病,這也很荒誕;

當荒誕不經成為一種常態,正常便會成為一種突兀,這是電影中那個民國的真相,也是所有凡塵俗世的真相。《邪不壓正》的敘事既不亂、也不散,創作者只是在鋪陳世界本身的粗糙與混沌,那些雞零狗碎又自得其說的部分,屬於歷史,也屬於未來。

很多人說這部電影拍得太亂,恰恰是因為電影的細節拍得太真實,拍得太接近生活本身而非戲劇理論中關於生活的想象與建構。姜文當然可以把生活拍得更有序,但前提必須是生活真的是有序的,是讓那些講理的人、認真的人、自然的人活得更順更妥帖更稱心如意的,如果“生活”做不到上述這些,那麼姜文就寧可還原這種變質生活的“既讓人沒法生”和“又讓人沒法活”。

至於什麼叫做“真亂”,便是沒看過經典的人說經典晦澀難懂;是不認得幾個字的人斥責辭藻佶屈聱牙;是大眾毫無道理地偏聽偏信、人云亦云;是濫竽充數者“料他人應如是”。如果一整個世道都流行這些,這樣的世道便是亂世。

《邪不壓正》:紛亂世上覓天然

結合電影去看,李天然孤軍深入的世道之所以是亂世,乃是因為他的本性過於赤誠與純良,換個人去適應,比如奸佞朱潛龍或者老油條藍青峰,“如魚得水”和“手拿把攥”這類關鍵詞就會被扶正。李天然要做的事情,表面上看是在進行一場難度係數極大的復仇,實際上是在努力理解一個禮崩樂壞的世道的生存指南,並在其中找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密碼。

李天然像走獸一樣在屋脊上閃展騰挪的狀態,實際上是一種隱喻,關於行動,關於行之有效,關於行知合一。

電影在進行上述略顯深邃的題旨的同時,劇情裡顯露出的一切均是經過考證與編排的,看似寫意潦草,實際上非常講究、細緻。拋開劇情和寓意不談,即便是衝著這份講究與細緻,觀眾也應當致以相當程度的敬意,而不是急著落井下石。

《邪不壓正》的細節的確講究,比如電影中露面不超過半分鐘的張自忠,他在被藍青峰接上車時只有一句臺詞,演員的口音用了山東口音。張自忠將軍是山東臨清人,口音的細節便是考證過的,姜文就是能細到這個程度。

再比如李天然前去復仇時,“七七事變”到平津失守前北平城的時局,電影裡也有一明一暗兩處細節與歷史呼應。明的那處是日本特務在街頭槍殺人力車伕,聽見槍聲維持秩序的卻不是中國軍隊,而是為虎作倀的警察;暗的那處是藍青峰送李天然比武途中,車上照會他,29軍已經撤走,日本兵還沒有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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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自忠 佟麟閣 趙登禹

當時的情況正是,南苑要地因漢奸出賣而遭日軍突破,29軍副軍長佟麟閣、132師師長趙登禹陣亡,華北防線被攔腰截斷、大勢已去。29軍軍長宋哲元為保留實力,委任38師師長張自忠為代理北平市長,與“中國駐屯軍”司令官香月清司談判,企圖拖住日方攻勢。29軍殘部在南苑淪陷的第二天便撤離了平津防線,僅留下4個團來維持治安。北平城的中國軍力瞬時成為真空狀態,日本軍人、特務、浪人幾乎可以為所欲為,這也正是電影末尾反派開始大舉反撲並且氣焰囂張的原因。

如果你熟悉上面這些“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歷史細節,你便知道在那些影評人“分析來分析去也分析不到點子上”的歷史縱深處,姜文已經走了多遠!這樣的人做事不是為不懂的人做的,而是為懂的人做的。懂的人可能很少,而且不懂的人可能永遠也變不成懂的人,他們不懂的事情或許永遠也不會懂。但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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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在《圓桌派》裡講過,自己之所以找了一批一米五多的中學生去扮演日本兵,是因為結合老照片復原三八大蓋與日本鋼盔之後發現,那時候的侵華日軍普遍就該是那個身高。竇文濤於是問姜文,日本鬼子比槍高還是比槍低這件事,對今天的年輕觀眾來說,意義究竟在哪裡?

面對這個刁鑽的問題,姜文的回答堪稱經典:“我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我覺得他今天不懂,他有一天會懂的,等他懂的那一天回來想——老薑真對得起我……我對得起他小時候無知的時候,但沒關係,有一天他會明白的,我對得起那時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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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電影的名字,《邪不壓正》和《俠隱》的腔調完全不同。之所以叫《俠隱》,是因為世道太亂,令包括俠在內的所有人都無所適從,舊的規矩已經破碎,新的秩序仍在顛倒,人們苟且偷生,不得不窩著。但俠從來是不甘寂寞的,地上若是沒有立錐之地,那就在房頂上出現,磚瓦之上似有一個清平世界,與汙濁現世平行共存。俠隱中的“俠”,是一種步履堅定的叛逆;俠隱中的“隱”,則是一份迫於無奈的浪漫。

清末程派八卦掌宗師程廷華便是這樣的隱俠,崇文門外經營一家眼鏡店,從不多生事端。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入京師,生靈塗炭。程廷華氣不過,便於夜間提一把單刀走壁飛簷,遇見落單洋鬼子便跳下格殺之。動靜一多,被洋人盯上,最終歿於侵略者的亂槍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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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叫《邪不壓正》的故事就不太一樣了,主人公不再隱於市朝,他試著從所有表面文章中跳將出來,徹底認清周遭的世界。

電影開場弒師的橋段有個特寫,朱潛龍朝師父開槍,後者眉心中彈,本能性地發功運力,想要手刃逆徒。但師父離朱潛龍還有數步之距,他的掌力拍不到逆徒身上,接著朱潛龍開了第二槍。想想王家衛的《一代宗師》,馬三同樣偷襲了師父,但他用的仍是師父所教的拳術,近身得手後還被師父用最後的力氣打出門外。

所以說,《邪不壓正》的世道比《一代宗師》的世道更亂、更險惡,因為壞人直接上槍,不講理的人不講的可不單是“理”,連“情”都不講。如果李天然堅持他的“月棍年刀一輩子槍”,那他最後一定數不清身上到底多少個槍眼。他想要復仇,就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把刀槍換成手槍,二是不信拿手槍的人說的話。

第一件事容易,李天然在美國受訓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第二件事困難,難住了他回到北平之後的大部分時間。直到他遇到關巧紅,後者告訴他,復仇不用別人信,“一個人,一把槍,足矣”。電影中關巧紅的原型是俠女施劍翹,她臥薪嚐膽整整十年,直到親手擊斃殺害父親的軍閥孫傳芳。關巧紅這個角色對於李天然的意義,就在於她以己為例破解了後者的心症:不管在何種境遇,一個人都應當明辨是非、內心強大、步履堅定,別的不用想,想了也是白想。

為什麼想了白想?因為壞人重塑了規則、篡改了真相,就像電影裡的朱潛龍,搖身一變成為大英雄,成為不可撼動的形象,受世人頂禮膜拜。你跟他講規則,他跟你講道德;你跟他講道德,他跟你講法律。總之一直會繞來繞去,讓你找不到發力點。跟顛倒黑白的人講理,永遠講不清。這時候還在乎社會評價,請問你怎麼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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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壓正》令我想起一個是非題:一個快餓死的人倒在屋子前,被屋主人救了。接著,屋主人被害,兇手成為了新的屋主人,屋子也變成了他的屋子。再後來,那個被救的人回來了,他想向屋主人報恩,試問他應當向屋子的主人報恩還是實際救了他的人報恩?如果這個人能明辨是非,向實際救了他的人報恩,他此刻就應當向屋子現有的主人報仇,這便是電影;大多數情況下,這個人真的就“認賊作父”了,將屋子現有的主人視為恩人,這便是歷史。

李天然跟朱潛龍對質的時候,後者百般無賴,拒絕承認錯誤。李天然用了一計,他問朱潛龍,如果師父答應日本人種鴉片,你還害師父嗎?後者果然中計,他回應道,那我還殺他幹什麼?就在朱潛龍說出這句話後,李天然扣動了扳機,他就是要等壞人的謊言被自行拆穿後再殺之,這個“講理”的過程實際上是做給觀眾看的。李天然當然知道是誰殺了師父,藉著上帝視角去看了整場電影的觀眾也知道,可如果《邪不壓正》不是電影,所有人變成了普通視角,周遭充滿著被迷惑被欺騙的可能性,又有多少人能夠篤定誰是正,誰是邪?

歷史的糊塗賬太多,所以唐德剛在詩裡寫道:“勸君莫論中原事,且乘歌聲舞一回”。再回到電影裡,李天然完成了復仇,他終於理清了以往的紛亂,但所處的時代環境卻比從前更亂,更不可控,日本人昂首闊步地進城,紅顏知己亦不知所蹤,新的困境接踵而來。李天然已經學會了一手拿刀(舊秩序),一手拿槍(新規則),但在從未停止卻又不合邏輯的“變化”面前,他永遠顯得滯後,永遠手足無措。

姜文是悲觀的,也是客觀的,他安排主人公達成戲劇意義上的使命後,沒有授予其“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權利,而是又帶著他看到了生活更深邃的真相。

《邪不壓正》:紛亂世上覓天然

  • 作者:92年生,金牛座,愛文藝、喜昏睡。秦朔朋友圈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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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 圖片 | 視覺中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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