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爲禮物的四十年

在我的前二十年中,我的人生與當時的大多數女子並沒有什麼不同,從小纏足、做女紅、學烹飪。只有一點大概是有些不同的——我二十歲時父母還未為我尋到合適的婆家,所以成了方圓有名的“老姑娘”。

二十一歲那年,有人上門提親。提親的人是周家夫人,之前我倒是常見她老人家,很和善,對我也很好。聽父母說周家本是名門世家,祖上是做京官的,不過近些年家道中落,尤其是在經濟方面比較拮据,不過家世與我們朱家倒也算是門當戶對。這門親事也就這麼被雙方長輩定下了,我未來的丈夫便是這周家的大少爺,那年十八歲。老人都說“女大三,抱金磚”,連算命的先生都說我倆是段好姻緣。

本來當年兩家是要把我們婚事辦了的,但是周家大少爺正好從學堂學成,而且得到了去日本留學的機會,這對於兩家總是光耀門楣的事情,所以我們的婚事也就一放再放,直到六七年以後。有一天母親告訴我,已經擇了成婚的日子,讓我好生準備。

成親當天家裡很熱鬧,到處是喜慶的大紅色,傭人們把喜服一一拿進來。我身材並不高達,喜服穿在身上有些寬大,不過這喜慶的紅色我是很喜歡的。我的繡花鞋並不是合腳的“三寸金蓮”,而是一雙大腳的鞋。這是因為之前我聽說周家大少爺喜歡大腳的女人,所以特意讓人準備的。在裡邊塞了很多棉花後,我總算可以穿著比較“合適”了。外邊一聲“吉時已到”,我蓋上蓋頭,在眾人的簇擁中走出了閨房。坐在晃晃悠悠的轎子裡,想到很快就要見到那個從未謀面的周家大少爺了,我的心也是極為忐忑。

我作為禮物的四十年

很快就到了周家,轎子停下,外邊的人告訴我該下轎了。我把一隻腳伸出去,半天也沒落了地,正準備把腳收回來重新調整一下姿勢,結果一不小心,本就不合腳的繡花鞋掉了,眾人忙幫我穿好,然後順利下轎。在司儀的指引下,我和周大少爺拜了天地,結為夫妻。

夜晚,賓客散去,傭人將周少爺引進新房,閉門離去。房內只剩我們兩人,很安靜。過了很久,我感覺有人走近,然後頭上的紅蓋頭慢慢退去,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丈夫——中等個頭,雖然不算強壯,但是渾身透著精氣神兒,只是他面色鐵青,漠無表情,讓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他把蓋頭放在床邊,自己坐在桌前,卸去禮帽,露出已經剪去辮子的短髮。我們就這麼坐了很久,時間很晚了,我輕輕起身道“大先生,該歇息了”,他只淡淡一句“你歇著吧”,卻坐著一動不動,隨後便是一夜無言。

第二日,本該到祠堂拜見先人的,但是大先生並未去,與我也無話。晚上大先生獨自搬到了娘娘(婆婆)屋裡去住。第三日,大先生與我回門,期間依舊是默默無言,晚上照舊住在娘娘的屋裡。第四日,大先生帶著二先生離家前往日本,與我並沒有一句道別。

我心想許是大先生初見不喜歡我,我好生侍奉娘娘,操持家務,總有一日他會視我為妻。

大先生一走多年,期間也只回家一兩次,時間很短,大多時間也是與娘娘說一些家事,而我則在一旁侍奉茶水,偶爾聽得一些他的情況。對於大先生,我傾盡心意,而對於我,他從未正眼看過一下。那些年,我能說話的人也只有娘娘,但是對於我和大先生之事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其實,即使我不說,娘娘也應該是知道一些的,這從她深深的嘆氣聲中便可知。

有一年,紹興老屋被賣,我隨娘娘及周家兄弟一起北上,大先生在那裡買了一套三進的院子,全家都住在裡邊。大先生住在最外邊的院子,我和娘娘住中院,二先生和兄弟兩家住裡院。雖然大先生不與我住一起,但是能經常見到,我心裡也是開心的,我想總是有機會讓大先生喜歡自己的。

來到這裡我才發現,大先生其實並不多回家的,他只是在禮拜天回家看望母親,其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工作。即使回來也並未有半分是與我有關的。不過沒關係,這十多年不也過來了麼,現在終究還能離得近些。

我作為禮物的四十年

大約三四年,大先生和二先生鬧了不和,大先生在別處買了院子,準備搬出去。走之前,他來徵求我的意見“是回孃家還是一同搬走”,嫁於他,我自然是要生死跟隨他的。於是我和大先生一同搬走,不久後,娘娘也搬過來同住。在這裡,大先生雖然依舊不與我接觸,但是把家裡的經濟進出都交給了我,這對我來說也是很開心的事情,終於可以為他做些什麼了。

然而我與大先生的接觸也還是隻有每日三餐同樣的話:“大先生,吃飯了”,“嗯”,其他時候他都在讀書、寫文或者出去,總之很忙,日復一日。

大先生並不是無情之人,他待人很和善,每次買回的點心也是先拿給娘娘挑選,然後又拿給我挑選,最後剩下的才拿回自己屋裡,在物質方面,對我也是極為慷慨,從不曾苛待於我。除了拒絕我走進他的世界外,其他都是很好的。

聽娘娘說,大先生在學校裡教書,我好羨慕那些學生,可以日日見到先生,可以隨時和先生說話。先生和他們說話的時候一定是溫和的,微笑的吧?

雖然我不知道大先生在做的事業,但是這幾年,對於大先生個人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知道有一個許小姐的存在。有一日,我做了個夢,夢見大先生領著一個孩子回來了。白天我把這個夢說給娘娘聽,她並不以為然,其實說的時候我是有些生氣的,不過娘娘也並沒有覺察。我知道她也希望有個孩子在身邊“跑前跑後”,可是大先生都不和我說話,我又怎麼會有孩子呢?!

五月,大先生回家探親,告訴娘娘許小姐懷孕了,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我一直以為大先生就像一面牆,而我就像一隻蝸牛,只要慢慢往上爬,總有一天會爬上牆頂,可是現在我累了,爬不動了。他不喜歡我,我做再多也是無用的。從此以後我能做的只是好好侍奉娘娘,為她養老送終。

幾個月以後許小姐生產,是個男孩,大先生給孩子取名“海嬰”。原以為我會很傷心,但是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很開心,大先生終於有了自己的香火,我覺得大先生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是開心的。

接下來的幾年,大先生雖和許小姐及孩子住在上海,但是總會寄來生活費,再加上二先生按月給的一些錢,我和娘娘的生活倒也不成問題。自此以後,先生的生活完全由許小姐照顧,其實以前,對於我的照顧,先生也是從未接受過的,只是我自己認為在照顧他而已。

1936年,我的大先生病逝,我的世界自此完全黑白。

我作為禮物的四十年

大先生走後,許小姐和海嬰在艱難的生活中依舊接濟著我和娘娘,他們三個人是和大先生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最親近的人,沒有了大先生,我只有他們了——母親、姐妹和孩子。

七年後,與我共同生活三十多年的娘娘也永遠離開了我。自此,我便不再接受二先生的接濟,因為他和大先生一直不和,我自己是不能接受他的錢財的。就像在先生過世後,一些人也提出過接濟我們,但是大先生有遺言在先,我得遵守。

以前我對大先生還是有一些怨恨的,怨他從未當我是妻,可是這麼多年,他並未與我離婚,那是因為他知道,那個時代被休的女人不是死就是遭受非人的苦難,他到底是個善良的人。我不該怨恨他的。聽人說,大先生曾對朋友說我是娘娘送給他的一件禮物,他只能好好供養,他果然沒有食言。

如今生活貧困潦倒,我也病疾纏身,自知命不久矣,可惜還未來得及見大先生留下的唯一骨血,對許小姐和海嬰都是甚為思念。

出生之時,父母愛女心切,為我取名“安”,大概是願我一生平安。到頭來,我這一生也是極為安靜,靜得如一潭死水,不曾有波瀾,即使有那麼一絲絲漣漪,也只是因為我的丈夫是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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