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4月27日,米脂縣第三中學校門外,一條不足百米的巷道成了上千學生的鬼門關。曾就讀於該校的趙澤偉,持匕首沿途行兇,造成9名學生死亡,19人受傷。血案之後,一個個家庭瞬間崩潰。

陳宏宇每天都會接送孩子,27號這天下午例外。他有事需趕赴榆林,沒想到這一去,竟再也未能接到自己的女兒。

當天清晨六點,女兒陳雲循例起床,漱口,吃飯,穿衣,再由陳宏宇開車送往學校。時間匆忙,父女倆鮮有對話,唯一的交流,是陳宏宇對女兒的催促:“快點快點”。他怕她上學遲到。

女兒照舊坐在副駕駛,枚紅色的書包放在後座。車至北門洞,父女倆各自下車,陳宏宇從後座拎出書包,遞給女兒,她轉身便往學校跑,不一會兒,身影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城隍廟巷。

等他再次見到女兒,她已被醫生宣告死亡。心臟、腹部,身中三刀的她安靜地躺在搶救室,全身僵硬。

陳雲就讀的米脂三中是當地人口中“有點關係、學習好”方能考取的名校。它坐落於鳳凰山山腰,與米脂這座千年古縣的北大門——北門洞,僅一百多米的距離。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米脂三中

每日放學,學生們沿必經之路城隍廟巷西行,只幾分鐘,便能抵達北門洞,再經由這裡的四條小路四散而歸。

但27號這天,這條僅百米左右的小道,成了上千學生的鬼門關。曾就讀於該校的趙澤偉,持匕首沿途行兇,造成9名學生死亡,19人受傷。

“我們可以躲一下嗎?”

起初,王彩林並未留意到外面的吵鬧。她坐在自己經營了幾十年的“好鄰居小超市”裡,等待放學的學生光顧。

但這天,生意似乎有些冷清。她沒多想,直到不經意抬頭,看見門外的學生前後閃躲,“像拔河一樣”,直覺告訴她,可能有事發生。

她起身,繞過玻璃櫃,推開門,向門外的學生打聽,“怎麼了?”

“有人拿刀殺人”,嘈雜的人群中有人回應。

她探出身去,上下打望,這條百米有餘的上坡路,已躺了好幾位學生,血漬滿地。

“快進來”,王彩林立馬反應過來,她衝著四處尋找避難之處的學生招手。十幾位學生魚貫而入,迅速擠滿了這間20平米的小店。她趕緊將門合上,上鎖,並叫待在裡屋的媳婦出來幫忙。

進門的一位女學生右腹部已經中刀,鮮血汩汩而出,浸溼了校服。她讓她躺下,由媳婦用校服幫忙捂住傷口,王彩林守在一旁叮囑,“叫她不要睡著”。

與此同時,行兇者繼續沿城隍廟巷直上學校,他的匕首,捅進了一位位並不相識的學弟學妹的身體。

另一位女學生腹部中刀後,由三四位同學扶著,在小賣部處左拐,挪到了租住在這裡的一位住戶的院門前。“我們可以躲一下嗎?”幾位學生慌張地向院內求助。得到首肯,她們拖著疲憊的步伐,藏進了小院。

起初,中刀女學生意識清醒,“趕緊打120,救我”。待住戶撥出求救電話、救護車趕到,她已失去意識。

學生們四下逃散,趙澤偉也嘗試逃跑。他手持匕首,拐入旁邊小巷,試圖藉機溜掉。

此時,人們已經有所反應,他逃跑在前,學校老師追捕在後。途中,還有人朝他投擲磚頭,三塊磚頭橫空飛來,趙澤偉頭部也撕開一條口。

跑出兩百米遠,趙澤偉被追上的警務人員,用警用鋼叉制服在地。隨後,體格強壯的體育老師上前,奪走他手中的匕首,並將他雙手反扣,壓制在地。

另一位警務人員,用腳踩住趙澤偉的頭,使他完全喪失抵抗力。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院門前,白色粉筆勾畫的圓圈,是趙澤偉被制服在地時的位置

但他並未選擇妥協,當他們向他詢問戶籍信息,這位米脂縣城郊鎮趙家山村的青年試圖混淆過關,他稱自己是二十多公里外的“龍鎮的”。

趙澤偉被捕後,慌亂的情緒並未停止蔓延。躺在王彩林店鋪裡的傷者被三位警察抬上了救護車,其餘學生,疏散後,陸續回家。但有兩名女學生,嚇到腿軟,躲在超市裡,不敢露頭。

沒能最後道別

趙澤偉漫無目地行兇時,陳宏宇正在開往榆林的高速上。

妻子張靜接到朋友電話,“(三中)上面砍人了”,她立馬將信息轉給了陳宏宇。

他不以為意,笑著和妻子說,“咱們孩子這麼乖,大聲說話都不會,不可能的”,他想,一定是調皮男生之間的紛爭,吵了個嘴,打了個架,絕沒往如此慘重的傷亡上想。

幾分鐘後,班主任來電,“孩子被捅了”,他方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下了高速,掉頭往回趕。

張靜先他一步去到醫院,“剛剛三中下來的孩子,在哪個房間?”

護士一指,張靜順著方向挨個找去。

米脂縣醫院找了,沒人。她又去了第二人民醫院,依然不見女兒蹤影。“搶救的孩子,還在哪些醫院?”她慌張地向醫生求助。

最後,在米脂縣中醫院,她見到了滿身是血的女兒陳雲,只一眼,又被醫生勸出門外等待。

前來尋子的父母越來越多,張靜們被勸至院門外,醫院拉起了警戒線,待陳宏宇趕到,只能與妻子一起,隔著警察搭起的人牆,向裡眺望。

幾個小時過去,醫院沒有任何動靜,家長進不去,消息也未送出來。焦慮隨著時間推移升溫,等不及的家長屢次朝警察詢問,得來的答案“要麼是正在搶救,要麼是不清楚。”

張靜按耐不住了,她向警察建起的人牆發起衝擊,身後,其他家長紛紛效仿,但均被攔了下來。

“你好歹有一個醫生出來通知我們一下,至少告訴我們知道孩子怎麼樣了,哪怕你說孩子已經不行,(我們也心裡有數)”,但沒有。

焦慮侵蝕著張靜本就脆弱的意識,不一會兒,她暈倒在警戒線外的人群裡。

“這個人快不行了,快來人救。”警戒線在家長們的呼救聲中鬆開一角,醫院送出擔架,張靜被抬至病房,緊急治療。

她很快甦醒。睜眼的第一件事,仍是見女兒。

張靜拔掉氧氣管,扯開肘關節上的血壓計氣袖,下床往病房外衝去。

“誰也不要攔我,我要看我女兒”,她踉蹌著向圍過來的警察說。

張靜的執著並未奏效,每走一步,身後都跟隨幾位警察。她從一樓跑到三樓,“警察就在後面追,攔著我,不讓我自由行動。”

她理解警方的做法,“他們肯定是怕我們家長鬧事”。但誰又能體諒她呢?“我們只是想,守在孩子身邊,就這心情。”

幾經協商,張靜被允許留在了樓道。她守在第一次見女兒的病房外,本想了解些女兒近況,“但是等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有醫生進出”,她判斷,女兒可能不行了。

那一整夜,病房前的張靜,與警戒線外的陳宏宇,都沒能見到女兒,直到第二天清晨七八點,已被宣告死亡的陳雲,四肢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得以與父母相見。

據張靜說,後來,他們看過報告單,女兒送至醫院不久,便沒了呼吸脈搏。她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一整夜,這麼長,不給家屬一個最後道別的時間?”

她無法釋懷,“我就想最後抱一下她,看一下她,在她有體溫的時候”。然而,再見已是冰冷僵硬的遺體,“這一點,我到現在也接受不了。”

不跟人拉話,也不談戀愛,不像正常娃

張靜和陳宏宇的女兒共被刺中三刀,兩刀落在心臟,一刀直擊肺部,刀刀致命。包括她在內,共9位學生的生命就此定格,十位學生因此負傷。

大量的鮮血浸透地面,難以清洗。事發當天晚上,隍城廟巷的石板路被抹上了一層層新鮮水泥,用以遮掩。水泥乾硬後,泛白的印記旁,仍有一小塊一小塊沒被覆蓋的血跡,它們提醒著這裡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出事後,鮮血浸透地面,難以清洗。為掩蓋血跡,石板路面抹上了一層層新鮮水泥。

事發第二日,4月28號,五一放假前一天,米脂三中的學生提前迎來了假期。這一天,經歷風波後的米脂三中人去樓空,一位帶著紅袖章的工作人員,謹慎地站在學校鐵門裡,為進出的警務用車、公務用車開合大門。

緊張防備的氣氛同樣出現在趙澤偉老家——米脂縣城郊鎮趙家山村。

普通話一出口,對於非本地人的防備之心便高高築起。一聽來者詢問趙澤偉,村民指著剛落客掉頭的車輛說,“你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最常見的拒絕措辭是“不知道”,與趙澤偉家毗鄰而居的村民,不知道“趙澤偉家在哪裡”。其次是“害怕”,說完,擺擺手離開。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圖為趙澤偉家

發生在八公里外的這起殺人事件,讓整座村莊都籠罩在一團陰影之下。村民們仍對事發夜晚,在房屋上空拉響的警笛聲記憶猶新。而殺人一事,通過朋友圈、微信群的傳播,更是人盡皆知。他們對這個生活在不遠處的小夥子,哪怕是提一兩句,也選擇敬而遠之。

事發當晚,警察來村裡問詢,趙澤偉的父母曾向警方出示一份證明,稱兒子患有抑鬱症。村支書趙志亮當時也在場,他記得,警方回應,“你拿出來的東西,證明不了他患有抑鬱症。”

28號上午,趙澤偉父母離家。趙志亮猜測,“可能是怕家屬報復”。一家人生活的小院,房門緊閉,白色瓷磚上的紅色春貼格外顯眼,上面寫著五個大字:家和萬事興。

中午與晚上,趙父曾返回家中,同行的還有警察,他們前來搜家。趙志亮回憶,中午,警察從家裡搜出幾把利刃,有十公分左右的刀,與二十公分左右的匕首。搜出後,警方將利刃依次排開,放在桌上拍照,“大概有五把”。

晚上,警方再次到訪,從家裡搜走趙澤偉的電腦,畢業證等物件。

至於他為何作案?村裡人都不清楚,“他不愛和人拉話”。“拉話”是本地方言裡“交談、談心”的意思。

“村裡有什麼熱鬧,大家都去看,但是見不到他,估計他在家。”村民說,趙澤偉不喜與人接觸,即使是他的二爺爺與他在路上相遇,“(他)也不打招呼。”

除此之外,大家對他有限的記憶是,“小時候可好了”,好在“聽話”,好在“成績”。小學,他在本村就讀,初中考去了米脂三中。村裡人說,“(米脂三中)那裡”,只有城裡人與“成績好的”可以去。趙家山村的趙澤偉能去,當時成績可見一斑。

只是,“這孩子上了初中,不好好學習,成績退步了”,至於原因,大家都說不上來。趙志亮說,警察問話時,趙澤偉父母曾透露“他受人家欺負,他要報復”的信息。但具體所為何事,無從得知。

據他了解,趙澤偉初中畢業,曾在榆林某專科學校就讀兩年,之後,留在榆林打工,2016年回村後賦閒在家,整日沉迷於遊戲。

父母曾嘗試為他談一門婚事,“別人給他介紹,他也不見,看都不看。”父母為此發愁,向趙澤偉的二爺爺抱怨,“但也沒法。”

“感覺他是不正常,不跟人拉話,也不談戀愛,不像正常娃。像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他在家,也沒見他跟誰好。”上述村民說。

4月23號至25號,趙家山村文化廣場連續三天舉辦了廟會。一向不愛露面的趙澤偉曾出現在廟會中,又於廟會結束當日離開本村,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裡。趙志亮說,有傳言,他去了米脂縣某網吧上網。

兩天後,趙澤偉再次出現,已是殺害九名學生的兇手。

五一假期到了,女兒沒了

為什麼殺人?

官方通報裡,趙澤偉給出的理由是,“在米脂三中上學時受同學欺負,遂記恨學生,持匕首殺人。”這位自己口中的“受欺凌者”,將刀刃對向了更弱的人。這次隨機的復仇,他毀掉了九個家庭。

陳宏宇說,他不期待行兇者的道歉,“很蒼白,也沒必要”。無論如何,女兒回不來了。儘管他還有一個小女兒,但“完全代替不了大姑娘在我心裡的位置。”大女兒乖巧、懂事,從不給父母惹麻煩。

陳宏宇記得,女兒的小學課本里有一篇文章寫道,“遙遠的北京城,有一座天安門,我多想去看看,我多想去看看。”為此,他特意帶女兒去了一趟北京,還逛了清華校園。回來後,女兒便常在耳邊唸叨,“長大後,要去清華大學,學習軟件開發,因為她喜歡玩遊戲。”

女兒成績確實不錯,“拔不了尖,也滑不出前五。”她所使用的筆記本,幾乎都是獲獎所得,橫開的、豎翻的,堆在抽屜裡用不完,陳宏宇很少在文具方面為女兒花錢。白色書桌上,一支嶄新的筆袋還未開封,這是陳雲今年獲得的獎品之一。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陳宇宏女兒所得獎狀

她也孝順,常跟張靜許諾,等她長大,掙了錢,就給他們二老購置一套二三層的小洋樓,樓裡種上花草,讓他們頤養天年。

孩子越貼心,事發後,積壓在父母內心的痛苦越沉重。陳宏宇說,他幻想過無數關於女兒未來的可能性,上學、工作或嫁人,唯獨沒想到,會是這般結局。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二十幾天前,女兒十二週歲生日,收到了小姑姑送的新手機,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禮物。

女兒走了已兩日,他們仍然沒辦法接受這個現實。女兒的房間照常佈置,進門處懸掛的兩件外套,是上週女兒換下的髒衣服,她就讓它們這麼掛著,彷彿房間仍有人氣。

米脂校園砍殺案受害家長:五一假期遊玩都計劃好了,女兒卻沒了

女兒臥室,仍懸掛著她上週換下的衣物。張靜舍不得洗,彷彿女兒的氣息仍在。

她時常回想起幾年前自己生日的一個場景。她一覺醒來,床頭櫃上多出一支手工摺紙玫瑰。粉紅花瓣,綠色枝幹,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媽媽生日快樂。

頭晚,一家三口睡在一張炕上,“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怎麼半夜起床、開燈,去到另一個房間,幫我做完了手工,又放回來。”

她說,在女兒心裡,自己不僅是媽媽,更是閨蜜。命題作文,凡以“我的朋友”為主題,媽媽張靜都是她落筆的首選素材。

她黏她。每日早起,睜眼,女兒不會立馬穿衣,她習慣打開房門,穿過客廳,溜進媽媽與妹妹的房間,“鑽會兒被窩”。與張靜並排躺會兒,再磨蹭著起身。但27號這天,她沒像往常一樣“鑽被窩”,急急忙忙收拾完。出門前只有一個匆匆的“拜拜”。

沒想到,這竟是母女倆一生中最後的告別。

張靜說,原本十天前,夫妻倆準備去太原辦事,考慮到即將到來的假期,他們決定延後出行,待五一到來,“帶著孩子,出去轉一圈,散散心。”

眼看著五一到了,女兒卻沒了。

“人活著,就覺得,沒有奔頭。”陳宏宇點了一根菸,眼眶泛紅。

他時常設想,當天,假如他與往常一樣,準時出現在北門洞前,等待放學的女兒,這把利刃,是否就不會落在女兒身上了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