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隱》是一場舊夢《邪不壓正》是一場春夢 一個走心一個走腎

姜文電影《邪不壓正》上週五開始公映。毫無意外,我的微信朋友圈隨之進入了刷屏炸鍋模式。同樣毫無意外的,是對這部電影的評價出現了嚴重的兩極分化情況。評價的兩極分化情況存在於各種不同的層面。例如演技問題。我看到有人讚歎這部電影的演員表演達到了各自的最高水平,《邪不壓正》應當席捲所有演員獎項;但很快就出現了表述同樣極端但觀點完全相反的聲音,認為整部電影裡演技唯一過關的是梁啟超的那隻腎。再如電影的敘事問題。一批人覺得《邪不壓正》的形式和節奏盡顯大師鬼才風範,看不懂純屬個人智商問題;另一批人則明明白白扔出一句“好好講故事不行嗎”——你說我腦殘,我還說你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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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此外,還有一種爭議比較特殊,同電影的小說原著、張北海的長篇小說《俠隱》有關。《邪不壓正》對《俠隱》的改編是否成功?有人覺得成功,起碼電影也濃墨重彩地渲染了北平風光、復仇故事似乎還更燃更刺激了;另一些人則覺得姜文的玩法純粹是糟蹋原著,拋開具體情節的改寫暫且不說,對人物線索的刪減實在太過粗暴(師叔的角色砍沒了,寄託了張北海自身形象的“藍蘭”只剩下兩個完全可有可無的鏡頭),至於把原著裡平凡而深情的巧紅直接改造成一位眾人追捧的潛在女俠、將她的裁縫鋪拍出了宋莊藝術家沙龍會所的氣派,則只能說是姜文送給周韻的“太太福利”了……

對於影片的具體技術問題,專業的影評人當有更多話說,我在此不想多談。但有關電影和小說原著的對比,我的看法是:二者間並沒有太多比較的必要。借用電影裡的一句臺詞,《邪不壓正》跟《俠隱》是一對“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看著像是一回事兒,其實不是一回事兒。前者走腎,後者走心。前者是狂想曲,後者是輓歌。前者是一場春夢,後者是一場舊夢。如果非要說有什麼實質性的共同點,那就是:二者共同使用了李天然復仇故事的殼子,卻都對這個具體的復仇故事沒什麼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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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隱》

張北海 著

先說走腎和走心。電影裡的李天然,活脫脫就是一個早生了三十年的馬小軍,上房揭瓦、打架撩妹,什麼師門血債、間諜任務,反倒像是句子開頭的大寫字母和句子末尾的小小句號——它告訴我們“故事開始了”、“故事結束了”,然後僅此而已。影片中流溢著極其濃烈的荷爾蒙氣息,其他所有元素都可以為這種荷爾蒙讓路、甚至原本就是為這種荷爾蒙服務的。一個鮮活的例子便是“溫酒燒倉庫”那場戲。為什麼要燒日本人的鴉片倉庫?嘴上的理由是師門仇恨(電影裡,朱潛龍是因為索要山莊土地種鴉片不成,才對師父一家痛下殺手),然而火燒起來之後,身體倒是很誠實,馬上就追著巧紅求起歡來了——這哪裡是復仇天使?分明是隻炸著屁股肆意開屏的孔雀,一切行為都在腦門上蓋著“我很行”“我超棒”的紅字大戳,暮色裡熊熊燃燒的火光不過是推倒美人的助興焰火。

小說裡這段則跟兒女情長全無關係,燒倉庫純粹就是復仇行動的一部分,既是要給仇家添堵、也是想引敵人現身。況且《俠隱》裡面的那位李天然,真真是從頭至尾因師門血債而苦悶焦慮不已——跟巧紅的魚水之歡固然是見縫插針一刻不曾耽擱,但只有實實在在完成了手刃仇人的使命,他才真正有了“解飢解渴”的感覺。另一處極其典型的對比出現在房頂。影片的高潮之一,是彭于晏飾演的李天然赤身裸體只披一襲薄紗在層層疊疊的四合院屋頂上跳躍飛奔。啊,古都的春風和煦,撩起薄紗的下襬,亮出了彭于晏那兩瓣青春洋溢的滾圓屁股。小說裡呢?李天然一襲黑衣,師叔德玖也是一襲黑衣,縱身上房、面巾下扯,哪裡還看得出青春或衰老、英俊或油膩!面容遮住了,屁股當然也要遮住,所有的秘密只能在心裡。所謂“俠隱”,要“俠”更要“隱”,敵強我弱、敵明我暗,若是跟著腎上腺素的節奏玩起了孔雀開屏、裸男走秀,只怕玩不過十章就要吃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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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想”與“輓歌”

因此在我看來,彭于晏的身體,本身就是《邪不壓正》最完美的海報:它是荒唐的、經不起邏輯推敲的,但同時也是浪漫的、華彩的。這是“狂想曲”的特點。在這個意義上,影片的所謂“延宕”(很多人將《邪不壓正》類比為中國版的《哈姆雷特》),純粹是為了無限延長“狂想”的過程、在主線情節的寬大縫隙里加入更多神采飛揚卻無關緊要的“爆點”:蓋滿印章的裸體、互扇耳光的酒局、子彈橫飛的驚心、鐵鉗拔牙的殘暴……仇人早早就彼此相認,可偏偏我不殺你、你也不殺我,美其名曰“相互利用”,實際上就是因為腦洞大開的戲碼還沒有飈夠。更不用說姜文“民國三部曲”裡濃度極高的政治隱喻性——考據索隱、過度闡釋、聯想猜謎,這同樣是“狂想”的一種。

相比之下,《俠隱》這部小說則要深沉安靜得多。張北海是把李天然作為最後一代“武俠”來寫的,也是把1937年的北平當成遺像來畫的。小說裡,藍青峰說“我都不敢相信今天還有你們這種人……你大概是最後一批了”;日軍進城後,美國記者羅便丞甚至直接大段大段(替作者本人)發出感慨:“這迷人的古都,還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無所不在的悠久傳統,那無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無所不在的生活方式……這一切一切,就要永遠消失了”。光嘴上說不過癮,手裡還要乾杯:“讓我們為一個老朋友的死,乾掉這杯!……讓你我兩個見證,今夜為她守靈!”光說一次不過癮,等到小說臨近結束,還要派藍青峰出來再說一次:“不管日本人什麼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遠消失,再也沒有了”。更不用提,“時代變了”這四個字,在小說裡不知道已出現了多少次:“俠”的倫理道德、行為方式、生存空間,註定要在強大的現代文明社會規則面前被徹底碾碎消失。讀者自然可以說“武俠”連同其身上的神奇本領、操持的獨特話語體系,原本便是一種敘事虛構的產物;然而老北平傳統城市景觀、生活方式、時空觀念、人際關係的曾經存在和最終消失,卻是實實在在的。

因此,如果說《邪不壓正》依然是一派姜文式流光溢彩、“陽光燦爛”、交響樂交織美聲歌劇腔的情感色調,那麼《俠隱》的最後一章恰恰被極富深意地命名為“夕陽無語”——孤燕穿雲歸去,輓歌四下響起。一個時代結束了。或許,正是在此種意義上,王德威等人給予《俠隱》一書大力的推薦。2007年文景版本的《俠隱》,封面上印著一行字,“民初的武林,江湖已成為過去”;開篇王德威一篇序文,將《俠隱》同南宋《東京夢華錄》比照來談,題目直接就叫《夢迴北京》:“北京夢華錄所描寫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跡,留得下來?瞬息京華,求諸他日,惟有夢寐,惟有文章。”說到底,《俠隱》就是一場借殼武俠故事而得以重溫的舊夢,這與姜文電影裡那種身心勃起的春夢格調有著本質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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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好的小說 但是好的讀物

也正是從這裡,我們進入到了另一個話題之中:《俠隱》這部小說,究竟寫得好不好?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俠隱》不是一部好的小說、最多隻能說是一部還算合格的通俗小說,但它是一本好的讀物。

什麼是“好的小說”?以純文學的眼光去看,小說之“好”,即便僅僅從技術層面考量(把題材內容的重大意義或著對人類情感的深度挖掘等等暫且擱置一邊),也必然會對作品的結構設置、形象塑造、語言方式等有所要求。然而一一對號入座,《俠隱》在以上提到的每一個方面都存在著明顯的不足。

先說結構問題。小說以“回京報仇”始、至“仇報城破”終,故事結構單線展開,遵循著“任務啟動——獲得裝備(師叔、藍青峰等協助者的出現)——階段性成果(掌斃羽田)——重大挫折(師叔死亡)——任務完成(血濺順天府)”的結構四平八穩推進。看出來了嗎?不過就是好萊塢類型片結構與RPG類角色扮演類遊戲結構的結合複製,可以說是非常俗套、全無新意、極其單薄了。再說人物形象問題,這就更誇張了。小說重點書寫過的只有兩種人,不是李天然的朋友、便是李天然的敵人,善惡分明、是非明辨,清一色扁形人物,清晰倒是清晰、人性的無限可能卻也被全然封死了。涉及到情感線索的人物塑造一度讓我感到頗為尷尬。被正兒八經描寫過的適齡女性總共四位,全都火速拜倒在李天然的腳下:巧紅是現女友,馬姬是前女友,藍蘭想當女友而不得,連唐鳳儀這種“北平之花”最後都有點兒假戲真做的意思了。沒有掙扎,沒有懷疑,沒有轉折。這哪裡是純文學小說該有的人物關係?倒更像是“東京熱”作品的人物關係。至於語言,許多細部的確做得精緻準確,然而穿幫的地方也著實不少。例如寫到李天然喬遷新宅,馬大夫很貼心地送來了全套咖啡用具,作者居然直接說“李天然非常喜歡,非常高興,非常感動……”即便是剛開始學習小說寫作的人,也不應該讓這種概括性的語言直接出現在文本里,這根本就不是小說語言。客觀地說,小說裡如此嚴重的失誤並不太多,但只要出現幾處,便會顯得極其刺眼。

如果把小說比作一棵樹,那麼《俠隱》的樹幹顯然是有問題的,長得不粗不直、甚至很多地方還出現了中空。然而,倘若單看樹枝末梢,《俠隱》卻可以說是枝葉茂盛、甚至掛花結果。花開堪折直須折,把《俠隱》的若干細部掐下來插在花瓶裡觀賞,這完全可以成立。小說寫主要人物寫得單薄,然而寫老媽子寫得豐滿。寫俠客復仇新意不大,然而寫涮烤羊肉喝老白乾生動萬分。

“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衚衕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著菸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有關這一切,張北海寫得極細、極暖。一座城市、一種生活,在張北海的筆下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復活。這正是阿城推薦此書時所說過的那種“細節精確……貼骨到肉的質感”,它令《俠隱》籠罩在一片獨特而明亮的光輝之中,無關乎“小說”作為特定文體的種種核心要求,但的確是屬於文學的。隨著氣候的變化,這種光輝下成了一場大雪,蓋住了原本重要的情節故事和人物形象、只留下一派“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孤獨蒼涼:“全蓋著雪,都一個樣兒了,連皇宮屋頂的金黃琉璃瓦,都顯不出來了。”在此意義上,我不覺得《俠隱》是好的小說,但它作為文字、以及由文字構成的文學實體(作為廣義閱讀對象的“讀物”),可以提供很多有價值、有味道的東西。俠客的故事寫得出不出色?這重要,也不重要。所謂“古都俠隱”,“隱”的是俠、也是古都。或許老北平、以及老北平背後那個已然遠去的時代,才是《俠隱》一書真正的主人公。

文 | 李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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