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能够跟足球和雨伞抢眼球的,恐怕只有大V之间的骂战了。
有的人连续出招,搅得隐秘江湖血雨腥风,种种潜规则大白于天下,赢得满堂彩;有的人好不容易解了死穴,憋了两个月,祭出夺命连环问,不料遭遇舆论反转,瞬间就哑火了。
那些玩弄舆论,挑动情绪,心如蛇蝎之人,终将成为舆论的弃儿,被点燃的情绪灼伤。手段越卑劣,用心越险恶,就会被时代抛弃得越彻底,被烈焰反噬得越厉害。
大V骂战,不是今天才有。经验和教训,历史早就给出了,只是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够创造历史,改写历史。
狂妄,从来不是一个好东西。
1
1933年的夏天,鲁迅先生很生气。
一个叫邵洵美的人,发表了一篇文章《无人无行》。文章大意是,文人因为没有职业,走投无路才成为文人,于是文坛便乌烟瘴气。
文章中,邵洵美列举了五种“无行”文人的典型,其中第三、第五种是这样写的:
(三)学问有限,无处投奔,但是外国文字,倒识得一些,于是硬译各种文章,自认为时代前进的批评家。
(五)大学教授,下职官员,当局欠薪,家有儿女老小,于是在公余之暇,只得把平时藉以消遣的外国小说,译一两篇来换些稿费;或则以他曾参加过的某一集团的臭情秽史,就记忆所及,记录下来,而名之为小说。
这两种,邵洵美虽未点名,但鲁迅认为,就是在影射自己。此前,梁实秋批评鲁迅的翻译,说是“硬译”,大半个文化圈的人都知道。大学教授、下职官员、译外国小说、自己写小说,这些经历,与鲁迅一一对应。所以,当时人也很容易看出来,文章就是在影射鲁迅。
鲁迅很快回击了。在半年内,用《各种捐班》《登龙术拾遗》《漫骂》等好几篇杂文,把邵洵美打成了筛子。这些文章,一个中心思想,就是讽刺邵洵美用岳父家的钱,把自己捐成了“文学家”。
鲁迅的文笔,是犀利出名的。由他写出来的文字,确实有一种“痛打落水狗”的狠劲。举一下他反击邵洵美的例子:
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今天天气好”是也须会说的,就写了出来,印了上去,交给报贩,不消一年半载,包管成功。(鲁迅《各种捐班》)
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需,官司莫怕。穷小子想爬上文坛去,有时虽然会侥幸,终究是很费力气的;做些随笔或茶话之类,或者也能够捞几文钱,但究竟随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作文学资本,笑骂随他笑骂,恶作我自印之。(鲁迅《登龙术拾遗》)
邵洵美出身贵族,是当时上海文坛第一富豪。他的祖父邵友濂曾任上海道台、湖南巡抚等职,他的外公盛宣怀是晚清民初的巨富。鲁迅经常说邵洵美是“盛家赘婿”,指的是邵洵美娶了自己的表姐盛佩玉。
如此显赫的身世和婚姻,使得贴在邵洵美身上的标签就是:有钱,有钱,还是TMD有钱。他在上海有个外号,叫“文坛孟尝君”。也就是鲁迅所讽刺的,自己开书店,办杂志,办画报,画报还时常刊登摩登女子照片,崇尚唯美主义等等。
不仅如此,邵洵美喜欢写诗,而且是“淫诗”,和新月派的扛把子徐志摩关系密切。“天空不过是供白云淫荡的床”,“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这些下半身写作的句子,都出自邵洵美。
这种诗风,鲁迅很不满,讽刺邵洵美勃发的诗兴只停留在求偶上面,还戏仿了两句新诗“野菊的生殖器下面,蟋蟀在吊膀子”,质问“邵洵美先生之流,不知以为何如”?
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鲁迅继续讽刺邵洵美,他说他在中秋节发了两个愿:“一愿:从此不再胡乱和别人去攀亲。”“ 二愿: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
看到没,这两个愿,都是为邵洵美“量身定制”的。
邵洵美被鲁迅批得毫无还手之力,冒了一下泡,就久久不敢再搬弄鲁迅的是非了。
2
很多人会觉得,鲁迅真的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人家不过影射你一下,你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痛殴回去吗?
这里有必要澄清一下大家对鲁迅的误解。鲁迅的文笔是比较刻毒(不然也没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这一点已有定论,但能逼他以笔作匕首,连续刺下去的,一定是涉及公共利益,而不是个人恩怨。
事实上,早在1928年,财大气粗的邵洵美初入文坛,就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绍兴人》影射了鲁迅,通篇嘲笑主人公气量小、自私。
1929年初,在邵洵美主办的杂志上,又发表了章克标的文章,说:“鲁迅部下的走狗是极多的,以前的老例,每有一次对他的恶评,他部下便是疯了似的齐抢出来的,真像一个恶狗村。”
然而,这两次恶语相向,鲁迅云淡风轻,并没有怼回去。
在对待文学青年上,鲁迅向来是爱护多于攻击。他曾说过:
“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当时,创造社、太阳社的年轻人集体围攻鲁迅,鲁迅也是有选择性地进行反击,并未火力全开。
那么,1933年,邵洵美一篇影射意味不甚浓的文章,为何反会招致鲁迅的“狂轰滥炸”呢?
我们看看当时的历史背景:1933年初,热河战役爆发,东北军节节败退,3月4日承德失守,热河被日军占领。面对这一丧权辱国的现实,包括鲁迅在内的广大爱国知识分子对国民党的国策进行了批判。
国民党并未进行反思,而是采取了恐怖政策,消除不同声音:左翼作家丁玲在上海被捕,呼吁抗日的杨杏佛被暗杀,《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不得不刊登了“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
由于鲁迅声望巨大,国民党不敢对他施行暗杀。但是,鲁迅遭到封杀,只能不断变换各种笔名,对时局发声。
在这个当口,邵洵美发文影射鲁迅等人是“没有职业才做文人”,实际上是充当了国民党当局的“帮闲”。这才是鲁迅不放过邵洵美的真正原因。
尽管表面看来,鲁迅年长邵洵美25岁,是文坛宿将“痛殴”新生代,然而,正如前面所说,邵洵美拥有无可比拟的家世背景,他能调动的文化资源甚至比鲁迅多得多。
邵洵美跟国民党中宣部张道藩是结拜兄弟,跟力行社的骨干人物刘健群也关系密切,经常居中调停言论的事情。这是邵洵美的官方路线。而在文坛上,他通过办书店、杂志、印刷厂,出钱出力,也笼络了强大的人脉,被称为“汽车文人”“老板作家”。
这些,比空顶着左联盟主头衔的鲁迅,实用多了。
邵洵美被鲁迅“修理”的时候,他没吭声,但他的资源已经运动起来,对鲁迅连放冷箭。连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都掺和进来,就“富家女婿崇拜家”连发文章,说“文坛无时无刻不在招女婿,许多作家现在都变成了俄国的女婿”,又说“今日在文坛上最有声色的鲁迅、茅盾之流,一方面身为文人,一方面仍然不免是人家的女婿”。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里所谓的“人家”,指的是“俄国”。
这几乎是文人论战最下流的招儿了:诉诸政治。企图用政治来压制,并让鲁迅闭嘴,其用意之狠毒,不亚于今日大V骂战中,有人用股市、电影产业的大词来绑架对方的嘴。
3
邵洵美的反扑不止于此。他旗下的《人言》杂志继续处心积虑地利用政治做文章,用鲁迅的话说,这一招“含着甚深的杀机”。
1934年3月,《人言》杂志在未告知鲁迅的情况下,擅自翻译并刊登了他给日本《改造》杂志写的文章《论监狱》。这原本也没什么,但邵洵美在编者按中,一再暗示鲁迅“逃避军事裁判”,“被本国迫逐而托庇于外人威权之下”,
实际上是居心颇恶地把鲁迅暴露在当局面前,并且暗示鲁迅是“汉奸”。不仅将鲁迅与当局对立起来,而且将他与民众对立起来。鲁迅晚年备受谣诼所伤,不仅反动文人欲借当局之手,置他于死地,就是左联一些人,也想把他搞倒搞臭。所以,此时他被“汉奸论”包围,他自己慨叹说:
对于论敌,当和苏俄绝交时,就说他得着卢布,抗日的时候,则说是在将中国的秘密向日本卖钱。
我依旧被论敌攻击,去年以前说我拿俄国卢布,但现在又有人在杂志上写文章,说我通过内山老板之手,将秘密出卖给日本,拿了很多钱。
考虑到这些谣言的威力,鲁迅去世前曾准备另觅住处,离开日本人居住的虹口势力范围,拟迁到上海法租界去。
其实,就是鲁迅死后,所谓“汉奸”等谣言也一直跟随着他。1944年10月,重庆举行纪念鲁迅逝世八周年活动,军统特务头子郑介民打算散发新闻,说鲁迅曾受日本浪人内山完造的津贴收买。好在这一伪造计划,最终遭到陈布雷的反对和阻止才作罢。
看到政治中伤的威力后,原先在骂战中沉默的邵洵美,这下子感觉捏住了鲁迅的七寸,连续反扑。
1935年起,邵洵美多次公开发文,影射、讽刺鲁迅。一会儿说鲁迅不甘心做文学家,想做政治家,再次向鲁迅泼政治脏水;一会儿通过小说,拐着弯儿骂鲁迅是“猴子”,《阿Q正传》是他的自传……
在鲁迅生前,邵洵美最后提到鲁迅,是1936年10月拿鲁迅打了一个很不雅的比喻:
假使鲁迅先生在文章里说,他早晨一张眼便放个屁;有些读者一定会拍案叫绝,似乎惊讶着鲁迅也会放屁。但是假使同样的文字而出于一个无名作家之手,那么,我们保可以看见,一个个读者揿着鼻子,大骂这作家的下流与恶劣了。
此时,鲁迅卧病在床,几天后就去世了。
鲁迅去世后十几天,邵洵美发表文章《鲁迅不是思想家》,言语中无哀悼惋惜之意,显得冷静而咄咄逼人,抓住鲁迅晚年的政治信仰问题,判定鲁迅不是思想家,也不是“时代前驱”,说他不过是共产主义的一个信徒,追随在红旗子后面。
鲁迅是什么人,所以对于邵洵美的骂,他生前全都怼了回去。他说过,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
他还说过:“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
在鲁迅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不忘在相当于遗嘱的文章——《死》中,讽刺了邵洵美一笔。
还是在这篇文章里,鲁迅表达了他对怨敌的最终态度:
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历史终究是公平的。骂战进行的当时,人们或许分不清是非对错,但是,伟大的人物,与卑鄙的小人,迟早会经过时间的沙漏,被分得清清楚楚。
阴险之人,欺下必定媚上。再高雅的艺术之名,也始终藏不住真实的嘴脸。这样的人,不应该宽容,也不应当宽恕。
因为,鲁迅还说过:“假如指着一个人,说道: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漫骂;倘使她实在是做卖笑生涯的,就并不是漫骂,倒是说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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