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往事

凡人的往事

因為祖籍是河北,從小在廣東生廣東長的我便想著將來我一定要回到北方去當回北方人。在工廠時甚至還和幾個好友悄悄密謀偷偷到北方某大型火車製造廠去工作,當然是絕對不能告訴家人的,可惜被父母發現後未能如願成行。所以在後來的叛逆心理中,揹著父母偷偷與青梅竹馬的男友結婚私奔去 了江西九江市。在前往江西的途中,逗留在武漢,感受著北方秋季乾燥的空氣,看到滿地法國梧桐的落葉,被一種淒涼的美深深打動了。想到十月的廣東又悶又熱的天氣,想到一年四季常青的樹木,想到每年只有夏季和冬季的日子,想到不知道捧雪在手是何感覺?暗喑高興,我終於可以當"北方人"啦。

當我真的到了江西九江市,這個長江邊上的小城市,出現在我面前的既沒有高樓大廈,又少見汽車行人,下午六點以後街上便店門緊閉漆黑一片,連麵包餅乾都沒有得賣!臨上火車時公公所謂的"廬山腳下、甘堂湖畔、桃園山中、"全是誇大其辭!還不如廣東的一個公社小鎮熱鬧。從船上下來我就急切地問"怎麼還沒到九江呢?"隨行的幹部說,"這就是了!"看著這簡陋荒涼,枯枝敗葉的城市我沒有欲哭無淚的感覺,而是毫無遮掩沒羞沒臊地嚎啕大哭,哭了又哭,眼睛都哭腫了,淚水都匯聚成了小溪,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煩得要命,太陽公公也被我哭得躲了起來,雲朵全都嚇得藏到了廬山背面。結果那年秋天幾乎沒有下過一滴雨,地上的草都枯萎的捲縮在了一起,我則在心裡面盤算著怎麼才能逃回廣東去呢?

1978年10月我們住進了正在修建的海軍幹休所,當時還隸屬南海艦隊。我們家的房子已經蓋好,因為所裡還沒有其他家庭搬來,公公便隨意的在小樓周圍圈了大約兩畝地的院子。幹休所修建在九江市內最高的一個小丘上,原來叫桃園,可我卻連桃樹都沒見過一棵,反而是房前屋後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就像是住在廢墟中。於是我們就像是拓荒者一樣開始了艱苦的平整土地、搬石種樹,修整家園的活計。

每當我抬著重重的一大筐石頭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走著時心裡就會說"我一定是在做夢!我不是農民!我不是苦力!"每當我看著自己從用力將煤粉和黃泥攪拌之後再汗流夾背一塊塊壓制成的幾百塊蜂窩煤時心裡就會說"我一定是在做夢!我不是工人!我不是賣煤的!"每當我揮著砍柴刀用盡全力劈著木柴時我心裡就會說"我一定是在做夢!我到底是誰?我可真能幹!"每當我蹲在草叢裡拔草被太陽曬得頭暈眼花、被蚊子叮得滿臉是皰時心裡就會說"我一定是在做夢!我再也不能像中學時代學校勞動時,裝病哄著老爸寫病假條逃避勞動了。"每當我看著自己一雙粗糙的手,指甲縫隙裡全都是黑黢黢的怎麼也刷不乾淨的汙垢、指甲裂開倒刺叢生時心裡就會說"這真的是噩夢!我己經不是那個被老爸當作小公主的自己了!"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也許是認命了,也許是淚水拌著汗水流光了,也許是自己變得堅強了,總之我此後再也沒有因為任何辛苦勞作哭泣過。

在這個荒丘上修建的房屋周圍,天天都能看到無數的大蜈蚣,大蜘蛛出現在你的面前,金環蛇公然盤據在門口,老鼠成群亂竄,馬蜂窩掛在新房子的屋簷下。這些曾自由自在的生物們,它們仍生活在自以為是家的地盤上,在它們的眼裡我們都是入侵者。它們戀戀不捨這片土地,以為只要自己不走,人類就會離開,但是為此它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公公挖地時,但凡發現大蜈蚣就會捉住活生生的裝進大瓶子裡,很快十幾條近一尺長的紅頭黑蜈蚣就裝滿了,倒入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浸泡起來,說是可以解毒。

小時候就聽人家說,如果有馬蜂在你附近,你只要蹲下不動保準沒錯!這個"真理"我到九江後可真的就驗證過了。這天正在雞圈外面摘姜花,這是我特別喜歡的花,馨香得足以使人迷醉,花兒雪白嬌嫰,每次開花我都會偷偷摘了插在臥室,滿屋彌香,而每次都會被公婆責罵,說是會影響生薑在地下生長。我趁著中午時分老人午睡了便又去摘花,這時聽到頭頂上傳來嗡嗡嗡的叫聲,抬頭看到一隻黑色蠶豆般大小的蜂子圍著我飛來飛去,我趕緊用手抱著頭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等著它快點離開。嗡嗡聲繼續著,只覺得左手腕一陣巨痛,我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大叫起來,連黑馬蜂都被我的叫聲嚇得一溜煙兒飛跑了。只見我的手腕瞬間腫成個大饅頭,由紅變紫而且向小臂漫延,公公婆婆聽到慘叫聲衝出來問淸原由,一邊打電話叫醫生,一邊拿來了蜈蚣酒,把那些令人厭惡難聞的酒倒進盆裡,讓我把手浸泡在裡面。真的太神奇了,巨痛很快便減輕了,不到半個小時腫也慢慢消退。我們全家人圍成一圈扒在桌子邊緣上,用敬畏而虔誠的眼神注視著瓶子裡的十幾條大蜈蚣,恨不得對它們說聲謝謝!這件事後,所裡家家都泡了蜈蚣酒,凡是無名腫痛,瘡癤膿瘍,蚊叮蟲咬都會用來塗抹,嘿!還挺管用的,而且每次塗抹的時候大家都會說一遍我的經歷來證實蜈蚣酒的奇效,後來大蜈蚣幾乎在院內絕跡了。

因為幹休所的建設工程正在進行中,木頭到處都是,我每天都會去拾柴火,其實也不叫"拾"啦,房子周圍到處都是大塊大塊上好的杉木,又好劈又好燒,撿回來堆在那裡像小山似的取之不盡,我曾想過,也許兩、三年內都不用買柴火啦。家裡還買了小狗小貓,養了雞鴨,我的心情也慢慢變好。每天都會把雞圈沖洗得乾乾淨淨,婆婆心疼水,不停地嘮叨,"洗這麼幹淨幹嘛呀,你也想住進去嗎?" 我還自己動手又是搬磚鋪地,又是搭蓋小屋,買來鋼網圍起一座大大的狗圈,小狗就住在裡面,但小狗卻不喜歡。每天在我們修建家園時,小狗便會四處尋視,見到野鴿子、野貓、小狐狸、野山雞等等一切不像人類的東西都會汪汪吠上一大通。有一天它歡快地叨著個東西跑回來在我的身邊搖頭擺尾地跳著,我搶過來一看,原來是個沒有下頜骨的骷髏頭,嚇得我尖叫著用力甩到牆外面,小狗氣得嗚咽著夾著尾巴走開了。然後,過這麼一、兩天小狗便會叨一根人腿股骨或者一根肱骨、要不又是一個骷髏頭回來放在我腳邊,然後再抬頭用最最純潔而渴求的雙眼望著我,等著我把骨頭丟回給它。實在沒辦法,我便拎著大竹筐在周圍尋找,不到半天工夫竟裝了一筐骨頭!這叫什麼事兒呀!我找到正在蓋房子的工人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個所謂的"桃園"是個亂墳崗,幹休所徵收土地時,大部分的墳己遷走,剩下的無人認領的就推掉了,這個工人還笑嘻嘻地說"你撿的木頭全是棺材板,我們都不敢告訴你,怕嚇到你了。"我頭皮發麻手腳冰涼的回到家,蹲在那一大堆棺材板跟前一籌莫展,倒不是害怕,而是實在不捨得將這麼好的木柴棄之不用。許久,我跺跺腳,咬咬牙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你們也不住了,讓我燒給你們吧。"心裡頓時一片坦然。

公公是老革命,紅軍汀州第一次整編便參加了紅軍,參加過長征走過兩次草地,打過仗受過傷,沒什麼文化。因為是苦出身,離休後在兩畝地上大展拳腳,什麼都會種!蘋果、梨、核桃、花椒、板栗、柿子、棗子、石榴、桃、枇杷、葡萄,香椿樹和杉樹成排而立,總之,不論種什麼樹全都枝繁葉茂,果實累累。家裡有親戚是園藝師,送了二十多個名貴品種的玫瑰花苗,開花時各種不同的花色爭奇鬥豔,都是見所未見有著高雅名字的花兒,引來眾多參觀者,全家人都驕傲得很。公公會在清明節前後插枝精心培育,有人索要便會欣然相送。院子裡還會長出許多枸枝,都是野生的,長長的枝蔓上開小小的白花,花謝後紅色的果實壓彎了枝條,隨便一採便也是一盆。

冬天的臘梅花,春天的黃素馨(迎春)花、牡丹花、芍藥花、玫瑰花,橘子花、桃花,夏天的紫薇花、石榴花、枝子花、女貞子花,秋天滿地的杭白菊、金桂花⋯⋯。春天站在樓上涼臺上可以看見牆外菜農們種的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油菜花和菜田邊成林的桃花,年年都可見也不覺得有多美,縱然是幾十年後的今天也從來沒有讚歎過黃燦燦的油菜花有多奇,也許就是當年只緣身在此花中見多不怪了吧。夏天夜晚搬張竹床躺在涼臺上,天上的銀河壯麗,繁星融手可及,遠處的廬山在星光下影影綽綽,山上燈光依稀可辨,想起公公誇張地說"住在廬山腳下",那時認為他是誆我來九江瞎辧的,這時的我己經不以為意了,甚至有了超凡出世的感覺。

我們家後院種滿了各種蔬菜,我第一次知道,春天種下一顆扁豆種子,從初夏到寒露便會有吃不完的扁豆;今年散下一把莧菜種子,吃不完的莧菜秋天會開出像萬壽菊般金黃色的花隨風搖曳,來年春天地上又會冒出新芽,年年如此,不必再種;洋蔥發芽長大後,得沿著根部刨開土,露出根莖才能長成大䓤頭來;我還年年清明穀雨時節釆摘茶葉,兩片葉子的是毛尖,三片四片葉子的是老茶,婆婆、老公都會炒茶,我總會被新茶的香氣所誘惑,喝了一杯又一杯,結果通宵無眠直至第二天都精神百倍⋯⋯。

記得以前的冬季雪都會下得很大,早上出門時站在門口,看到眼前一片銀裝素裹亮得刺眼,鵝毛大雪飄舞著落在我的身上、臉上、睫毛上,厚厚的雪地上除了小狗的足印一片光潔沒有任何痕跡。我就站在那裡心生感動,實在不忍心踩踏上去,怕雪會疼,怕破壞了眼前的美景。我會緊貼著樹蘺推開冬青枝沿著樹根走,儘管我知道這很可笑,自己不踩別人也會踩,但是我好希望在我的世界裡永遠都是這麼純淨這麼美好!

幹休所裡不斷的有新的家庭搬來,所長、幹事、戰士、醫生、衛生所配備齊全。四十多個老幹部的院子越來越熱鬧,每家的叔叔阿姨及子女我都認識,有什麼事大家都會互相關照,所裡的範圍很大,有非常多的樹和魚塘。家家種菜養雞養花,自供自足,所里人氣旺盛,笑聲歌聲時時從樹林中傳來,花香果香在空氣中瀰漫著,就連地上的大黑蟻也忙得不亦樂乎!我家曾養過一對小白兎,因繁殖過多過快,分送給各家,家家都養得不耐煩而放生在院子裡,給它們自由,讓它們快樂的生活,結果所裡的野兔子成群成精成災了。秋天瓜果成熟的時候,會常常在夜晚見到小刺蝟啃甜瓜,曾經捉了一隻,餵它吃什麼都不開口,堅定不移地絕食,因為怕它餓死了只能放生。幹休所裡綠樹成林,雜草野樹叢生,於是有了黃鼠狼半夜敲雞舍門,有了狐狸叨著野兔、野鳥慢悠悠地走過小路,有了夜晚不知道是什麼東東的怪叫聲,嚇得我晩上不敢一個人出門。每當柿子、楊梅、枇杷熟了的時候,各類鳥兒便來會餐了,專挑最好最大的果子啄食,還只啄一口就換一個,討厭極了!這時家裡的喵星人也忙得上竄下跳,仼你喂什麼好魚它們都懶得理睬,倒是家裡門後床底輔滿了鳥毛鳥骨頭。夏天到了,每天晚上老公會拿著手電,扛著氣槍,讓兒子拎著桶出去打鳥,短短兩個鍾爺兒倆便滿滿一桶麻雀拎回家,第二天婆婆便會把洗淨的沒有頭的小東西成串地掛在陽臺上曬成幹,然後做成下酒菜,這時候我就會覺得很噁心。

我想,那個時候我曾忘記了自己的身世,生活在遠離父母的地方,生活在雖然是長江以南但仍是我心中的北方,生活在這裡的一年四季中,生活在九江的幹休所裡,在這兩畝土地上也找到了不一樣的快樂。 在九江干休所的日子裡,我不記得自己是軍人的後代,也不記得過去養尊處優的生活,我甚至忘了我的朋友們。只是覺得自己像個農婦一樣,養一切可以伺養的小動物,過去不吝沾手的苦活髒活累活全都幹過,盡情地享受一切收穫的喜悅。單位的同事朋友們都以為我除了工作能力強,業務水平不錯以外,不過是個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嬌小姐,我也從來不去解釋什麼,只有到我家來過的人才會了解他們所認識的另一個我。而那個時候的我每天想的都是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廣東呢?特別是遠在廣東的同學們偶然打來電話問候時,98年九江特大洪水災害時,同學們的關心更加讓我感動;中秋節含著淚水梗噎著嚥下同學寄來的月餅時,令我更加想回家,想回廣東去。

公公病重時,有一天輪到我陪護他,這晚他格外有精神,說了很多話,還再三要求我扶他起來出去看看花。他挺重的,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扶出屋外,這時己是清晨四點了,記得月亮還在頭頂偏西,月光灑在院子裡,周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四月的淸晨仍然泠冽,我拖過身邊的椅子扶他來到一株白色的玫瑰花旁,他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但面容安祥。我們望著那株玫瑰上綻放的四朵大大的,如同一雙張開併攏的雙手般大小的白花,我想這真的是玫瑰花嗎?忍不住走近嗅了嗅,濃郁的玫瑰香味兒撲面而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特殊的時刻,我怎麼都不會懷疑自己的眼睛,但是這花開得實在是太大了,比院子裡種的牡丹花都要開得大。公公笑了,淡淡地說"多漂亮呀!多坐一會兒吧,這花是給我送行的。"早上他老人家走了,我又出去看了看白玫瑰,依然開得那麼燦爛那麼美。心想自己盡到了一個兒媳婦的孝心。

離開江西九江己有近二十年,上個月又重回幹休所看了看,若大的院子被海後(海軍後勤部)佔了五之一蓋公寓,魚塘不見了蹤影,幹休所一分為二,市政工程在中間修了一條大道。所裡的老人幾乎見不到了,院子裡冷清到極致,可憐到殘忍。我們的家因無人居住,更是破敗得不堪入目,果樹花木何在?鳥兒蟲兒何在?幸好有兒子發小年邁的父母在院裡種菜,養蜂,那平整的土地讓人感到有了許多的感動和安慰,當時因一時衝動甚至還起了立馬回來整修的念頭。

後來夢裡經常回到這裡,夢到潔白的玫瑰花,夢到我養過的所有的小貓小狗,夢到雞鴨成群、雞蛋成筐,夢到魚兒跳躍⋯⋯。九江干休所已經成為了我記憶中往事的一部分,記憶中的往事還有很多很多,但只有在那裡的二十年我不記得自己是軍人的後代,雖然公公是軍人,雖然幹休所是軍隊所屬,但是我卻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平凡普通的人、一個吃苦耐勞懂得下地勞作的人、一個對瓜果蔬菜種植熟悉的人、一個談起各種小動物便會眉飛色舞的人。其實我們誰又不是這樣的人呢?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出了精彩,活得忘我,活得不忘根本,不忘初心,全都是在自己的人生中繼續向前走的人!

文: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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