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大帝本紀——每周一更小故事33(上)

雪梨大帝本紀——每週一更小故事33(上)

吾皇雪梨已死。

她的死亡非常緩慢,先是腦部停止了工作,接下來其他器官一個接一個罷了工。機械肺,機械心臟,都不能再拯救她。日復一日,她就臥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彷彿空氣變成了粘稠的流體。她溼漉漉的眼睛失去了神采,長長的睫毛粘結在一起。那根神氣的尾巴,如今像一柄沾灰的拂塵一樣僵硬。她沉默著,人們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思緒,可卻讀到了那沉默中的堅定和堅持——要離開,要吐出最後一口氣,要到永恆的地方去。

人們只好依了她。監護儀上的滴答聲已經沒有了意義,一顆死掉的心不足以支撐一具如此龐大的軀體。沒有人拿那些俗氣的問題去煩擾她,比如,失去了她,人類該何去何從?又比如,她是否已經選中了一個妥帖的繼任者。唉,雪梨!她還遠沒有活到十二歲,而十二歲,在她的族類中也不過是個中規中矩的壽數。英年早逝這個詞在每個人心中被默唸。

整個世界籠罩在死亡的不詳氣息中。在世界各地,已經有大批的人準備追隨她而去。她的肖像更被無數人紋在胸口,最靠近心臟的地方。雪梨,改變了世界而不自知的雪梨。她從未要求任何人為她做任何事,卻給予了整個世界太多太多。她是當之無愧的聖徒,是全能的神。

在提筆之前,筆者曾最後一次試圖與雪梨的思維建立聯繫,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世界各地的電視屏幕上都在同步播放著雪梨的心電監護數據,我知道那紅點仍在跳動,可是雪梨已經走了。地球的子民們,醒醒吧,雪梨不會再回來了。是時候做出你們的選擇了!至於筆者,在這本傳記完成後,定會追隨她而去。

順便說一句,這本傳記是經過雪梨授權的獨家官方版本。本書的上半部,是她在張博士離世後的無數個不眠之夜寫就的。雪梨的思維,世界上每一個與她心靈互感的人類,都已經讀到了一部分。而本書的上半部,正是雪梨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關於她的前半生那些珍貴的資料,絕對是首次被披露。本書的下半部,則是筆者遍訪當事人後得到的獨家材料。

再次聲明:以下文字經過了反覆校驗,連標點符號都不會有任何謬誤。

——筆者按

上部 雪梨自述

我的前半生乏善可陳。

我的族類,生性隱忍而沉默,卻又力大無窮。這一點是福是禍,我至今未得定論。古往今來,無數鮮血淋漓的例子早已昭示吾輩,跟地球上唯一的霸主——人類作對的後果,很嚴重。人類是非常實用主義的,面對一個陌生的物種,頭三個問題準是: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該怎麼吃?在飽餐一頓之後,如果血液還能供給大腦思考,那麼接下來的三個問題就會是——不能吃的部分還有什麼用處?性情是否足夠被驅役?靈性是否足夠被馴化?

諸位,我也不想這麼尖刻,可是,這畢竟是我的自傳。世界上當然有很多不敢、不能或不願說真話的自傳,這一篇絕非那種讓人替作者臉紅的東西。我敢保證,每一個字都比黃金還要真——放在牙縫裡咬一下,準帶著齒痕。

我其實不太喜歡黃金。張博士剛剛發跡的時候,跟一切的暴發戶一樣,恨不得昭告天下。他給我定製過一個純金項圈,上面還鑲著一圈五顏六色的寶石——設計師太諳熟像他這樣乍富的人,想要什麼樣的東西了,總之那是張博士一生中離他一向宣稱唾棄的媚俗最近的一次。戴上後,我發現那東西又沉又涼,根本沒有皮項圈那麼妥帖。好在張博士是個很民主的人,見我不喜歡,他也就放棄了再弄一個金鼻環給我,好配成一套的打算。也幸虧他及時放棄,否則我很有可能已經遭了歹人的毒手。要知道,那項圈足有三斤多重,上面的石頭每一顆都比鴿子蛋大一圈。現在這年頭,戴個沒克拉的戒指都有人連手指一塊兒搶走……我真不敢沿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

還是簡單說說我的前半生吧。我的族類,是這個星球上與人類能和平共生的少數物種之一——也許共生有些誇大其詞了,不如說寄生,或者豢養。吾輩為人類提供勞力、奶源和蛋白質甚至血清,換來種族的延續。我曾是優質奶源的提供者,這一點我從不避諱——歷史或者說過去,是不能被抹煞的,再處心積慮、再絞盡腦汁也不能做到,封住別人的嘴或者縫住自己的嘴,都無濟於事——大大方方承認才是最好看的姿態。

所以,不必再猜疑,我就是一頭奶牛,生物性別雌性,種屬分類荷斯坦中國小型亞種,也就是遍佈中國大地的黑白花奶牛。只不過,我的花色有些特別,黑與白的界限並不是很清晰,更接近大麥町犬、也就是斑點狗的花色。在我小時候也的確曾有過好幾次被錯認為一隻斑點狗的經歷,這給繁育場的工人們帶來了無盡的笑料,在他們的糖果鼓勵下,我形成了一種現在想來很讓人赧顏的條件反射——直到暮年還保留著那種不太正常的跳躍式步態。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冷笑話——奶牛沒有公的。這個笑話其實很殘忍,充滿人類霸權的血腥氣,因為我的族裔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性別失衡最嚴重的物種了。在我生活了半輩子的那個奶牛場裡,雌雄比例永遠是X:0。我的雄性族類只有三種命運——除了被萬分之一的幸運眷顧,成為DNA的傳承者,絕大多數一出生就被做成血清,或者籠養數月後變成粉嫩的肉食。並且,為了追求這種毫無意義的粉嫩,它們的這幾個月將付出生不如死的代價。

在張博士的宴會廳裡,我被迫聽了無數遍這個笑話,人們總是一見到我,就想到這個笑話,然後迫不及待地把它講出來。人類真是一種幽默感嚴重匱乏的生物。我有時會覺得有點兒被冒犯,特別是睡得不太好犯起床氣的時候——張博士總是在清晨大宴賓客,他說他最喜歡想象賓客們為了在六點鐘準時赴宴而不得不在三四點就爬起來披掛一番的情景。我無法理解他的樂趣,想來跟皇帝老兒上朝有異曲同工之處。

起床氣嚴重的時候,我就會慢騰騰起身,然後用尾巴尖把一些排洩物甩到講笑話那個傢伙的餐盤裡。這個動作我練習過無數次,絕不會失手殃及無辜——要知道,張博士的宴席,有一個重要的規矩就是不準剩飯。很多人曾被這樣特別招待過,後來,他們還給這種招待起了個別稱,叫“雪梨的法式親吻”。雪梨是張博士給我起的名字,不過後面那些字我可不敢苟同。至於他們回去之後拉不拉肚子,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唯一知道的是,被這樣招待過的人,都會得到張博士的補償。每個人的補償都不一樣,但他們都是同樣的心滿意足——那時候,張博士早就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了。

我的前半生只出過一次遠門,那是一歲半的時候,做了挺久的車,從溫氏旗下的一個試驗繁育場被送到了紅星奶牛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高牆之外的世界。說實話,我有點兒不太喜歡。天空並沒有更藍,地面上不要說青草了,連乾草都很少見到。當然,像我這麼大的塊頭,想要透過土工布的縫隙管窺一下並不容易,不過“外面”的味道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熟悉且溫暖的混雜著體味、青草味和泥土味的氣息越來越淡,公路上特有的浮躁並摻雜著汽油、柏油與半融化橡膠的味道越來越濃。陌生,就意味著危險,這是祖祖輩輩的經驗在DNA中的傳承。我和同伴都緊張地沉默著。

司機在途中曾停下來休息了幾分鐘,於是劣質菸草的味道漸漸瀰漫在車廂裡。說實話,我挺喜歡那味道,我不介意像嚼食任何其他東西一樣嚼食菸葉——如果是新鮮多汁的就更好了。我的周圍當然有著很多同伴,她們散發著清新的處子氣息——這是好聽的說法,畢竟車廂內空間有限,雖然有攔網分割,可某個同伴的臀部就在離我的鼻孔只有不到十釐米的地方,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排洩物的痕跡。如果放任思維去流淌,我很怕自己會嘔吐出來——你知道的,我們天生就很會嘔吐。

在那一天之前,我對生活大體是滿意的。身為一頭奶牛,本來沒什麼幸與不幸可討論。在一歲半之前,我的生活只有三個主題,那就是吃、睡和放空。我作為雌性和作為商品的那共同一關還沒有來到,但我知道它即將到來。我也不是很為之焦慮——無法拒絕的命運總會到來,苦難是一切活物的必修課——我一度很不喜歡我的族群那溫吞水一樣的生活哲學,只對處變不驚這一點心悅誠服。這種沉穩同樣深深鐫刻在我的DNA中,這是我較之人類最值得驕傲的地方,即使是張博士也曾自嘆不如。

我絕沒有誇大其詞。我的關節和肌肉可以承受長時間保持同一靜止姿勢,這一點無人能及,如果硬要模仿,就會像張博士的某個客人一樣,活活生出褥瘡來。那個客人我至今記憶猶新。不過是張博士的一句玩笑話——陪雪梨待幾天,她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他就當聖旨一樣遵從了。他當然有求於張博士,每一個來見他的人都帶著各種各樣的問號,期待著張博士能把它們變成感嘆號。張博士很喜歡大宴賓客,他說鬧哄哄的人聲是他最好的催眠藥劑。他常常在宴席上睡著,甚至一睡一整天。張博士早就立下規矩:主人不離席,客人不得擅自行動。那些賓客此時的樣子別提有多可愛了,從酒足飯飽枯坐到再次飢腸轆轆,一切能聊的話題都被惡狠狠聊了三四遍,尷尬無聲蔓延,與此同時,還得拼命忍住大小便!總之,賓客們一個個都漲紅了臉,就像一戳就炸的氣球。

那個被下令陪我待幾天的客人,乃是天下第一實在人。我睡覺的時候他就在我旁邊打呼嚕,我吃飯的時候他跟著我一起用舌頭把青草捲入口中。他那個難以消化草酸的胃,讓他在我反芻的時候也跟我保持了高度的同步。不過,他把嘔吐物從地上慢慢舔掉的樣子真是很影響食慾。他一點兒也沒有讓我開心起來。在我每天漫長的放空時間裡,他總是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學我的姿勢,就連我每隔幾個小時換個位置,以便皮膚能接觸到最恰到好處的陽光照射也要學,可又學得不得要領,好幾次幾乎中暑——此人真乃教條主義的傑出典範。總之,兩個星期後,他的屁股、膝蓋和手肘就全都爛掉了,散發出屍體般的味道。

一到紅星場,我就分到了一根木樁和一根皮繩。它們組合起來,就變成了一個圓規,劃出了我此生的地盤——不出意外的話。我在紅星場待了三年。那是一個絕對聖潔的地方,充滿童貞女和神蹟。只不過,這神蹟是被冷凍在試管中的,還需要一個人類操作員充當顯聖的介質。三年間,我生育了兩個孩子,都是隻來得及為它們舔舐乾淨胞衣就分別了。荷爾蒙會讓我有短暫的抑鬱,其後就只有乳房的脹痛不時提醒我它們曾經的存在了。在短暫的幹乳期,我甚至完全忘記了它們。母性、愛情與耳廝鬢磨,在我的世界裡統統不是必要元素。

本來我會像無數前輩一樣度過一生——生育與哺乳,在衰老之前被送進神秘工廠,在那裡變成人類所需的蛋白質。這個過程大概是六到七年,這就是我可以預見的一生。

可是,我生病了。

在生病之前,我就見過張博士。他帶著一條貨真價實的斑點狗來打牛奶。每天早晚,總有很多人拿著各種容器,鬼鬼祟祟地等在紅星場的後門那裡,還心照不宣地排著隊。其實這是違規操作,不過,高於市價兩倍的利潤讓場裡的所有工人都學會了裝聾作啞。這些利潤會直接體現在他們的伙食上,沒人會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只有張博士不同,他是大搖大擺進來的。據說他的某種藥劑曾拯救這裡於水火,此後就獲得了無限的特權。

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他幾乎驚呆了。他對工人們說:這不就是大號的露露?!露露是他那隻狗的名字。不得不承認,我跟露露的相似是跨越物種的。後來我成為了他指定的奶源。隔天早上,他就會來一次,帶著方糖塊兒,有時還會顧自說些我那時還聽不懂的話。露露總是圍著我們打轉,用舞蹈般的步伐表示他的喜悅——我不知道狗們為什麼總是那麼心滿意足,它們的好心情實在太容易製造,不論是一小塊零食還是一句含混的誇獎,都能讓它們興高采烈很長時間。無論如何,它的喜悅還是感染了我。

在這個有著不計其數生物的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人寫過太多族群的故事,當然也有許多人曾為吾輩著書立說。可是人所關心的總是停留在特定的層面,比如解剖學、肉質或者烹飪方法,或者化身為形形色色針劑的黑魔法——促進生長的、治病的乃至壓榨生命的。沒有一個人關心過我們怎麼想。也許是因為我們怎麼想並不重要,對於個體和種群的延續都沒有任何影響。

後來,張博士也曾讓很多人寫下我的故事。可是那些故事統統謊話連篇,那些恭維的漂亮句子後面,總藏著齷齪的心思,最基本的一點就是認為我的人類靈魂被困在了一具母牛的軀體裡,而張博士竟然沒有聽出弦外之音,這讓我無比憤怒——我並不想變成人類。

我生病後,紅星場很快放棄了我。腫瘤就在負責商品輸出的部位,性質未定。像很多莫名其妙離開的同伴一樣——後來我知道她們也是生了“不治比治更划算”的病——即將被“處理掉”的那天,我在一大清早就被允許放開肚皮吃青料,而且這個特權僅有我享受,其它企圖蹭青料的同伴們都被惡狠狠趕走了。於是我本能地恐懼起來。

到了晌午時分,一輛鬼鬼祟祟的小貨車就開了進來。那個與我相熟的飼養員盼望我自己順著斜坡走到車廂裡面去,他拉動著我的鼻繩,血滴在地上。可是我聞到了那上面不詳的氣息,寧死不從。

就在我們僵持的時候,張博士出現了。那天他來得其實比平時要晚,因此正好趕上這一幕。

張博士用一沓粉色的票子救了我,也把我變成了他的附屬物。可是那時的他還沒有發跡,並沒有牛棚之類的地方來安置我,只好暫時把我養在了他的地下藏書室裡。就在那裡,他親手為我做了腫瘤切除,並且,為了以防萬一,他切除了我全部的乳腺組織。手術結束後那種輕鬆簡直無法形容,伴隨我幾乎半生的沉墜與脹痛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忍不住用兒時的跳躍步伐向他表示了我深深的感激之情。

藏書室並不大,不過與我之前棲身的牛棚相比,就算豪宅了。在博士的精巧設計下,陽光從天窗射入,彎彎曲曲地照在我身上。露露依偎著我,她跟我一樣痴迷陽光,可也願意分享。狗真是一種慷慨的動物。

這種假日般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不久之後的一天,張博士突然不見了。我和露露在無數次試圖打開地下室的門未果後,終於明白,我們是被困在了裡面。那段經歷我真的不想再回憶。三天後,我的乾料吃完了,於是,我開始嘗試吃架子上的書。可是露露沒有能消化書的腸胃,也不忍心把我變成食物,只好拼命舔舐那個連接在自來水系統之上的自動喂水球。遺憾的是,沒有什麼生物能只靠喝水活下去,最終,她還是活活餓死了。她死後一直保持著蜷臥的姿勢,我她拱到了天窗下面永遠能曬到太陽的那塊地方,她就在那裡永遠地曬起太陽來。

我吃了很多書。鬆軟的、乾硬的,帶著墨香和帶著墨臭的。我一點兒也不挑剔,統統把它們反覆咀嚼。那些字不知怎地,就從我的肚子裡跑到了我的腦子裡,在夜晚又反覆出現在我的夢裡。我就這樣過了大半年,吃掉了張博士大半的藏書。就在那段時間,我徹底習得了人類的語言和思維方式。

張博士終於回來了。他看上去就像半年沒有睡覺,當然,也足半年沒有理髮和剃鬚。後來我知道,他是被抓進了某人的大獄。對於他為什麼被抓,他始終緘口不言。事實上,他一推開門就看到了露露早已風乾的身體。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哭,他哭得很是酣暢淋漓。

後來,不知怎地,他有些糊塗了,總管我叫露露。為了讓他開心起來,我常常用小時候那種步伐在他面前跳來跳去,他就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不過,他來看我的時候很少,每次來又要把我叫成別的名字,這讓我有些沮喪。我發現自己已經漸漸認同了寵物的身份,並且滿心要討他歡喜。這讓我有了一種自輕自賤的輕佻快樂。乾料堆滿了半個藏書室,可是我喜歡上了書的味道,還是常常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啃上幾本。他發現後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補上缺失的書目。

張博士就是在那個時候慢慢發跡的。他思念露露成狂,於是研究出了一種修補DNA的方法。開始他只是在我身上試驗了一番,讓我徹底變成了大號的露露。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有一天,他靈光一現,跑去申請了專利,當然,只是那些符合倫理學的部分。這部分很快就讓他成為了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因為他的專利可以延長人類的壽命和改變人類的外貌。人們稱他為“上帝之手”,為他瘋狂。

博士和我搬離了地下室,我們搬進了現在這所大房子。這房子約定俗成是世界上最有錢的那個人住的。我還記得它的上一個主人搬走時那依依不捨的樣子,他的白髮飛揚在風中,眼神久久不肯離開。他的風燭殘年和一群蛀蟲般的兒女,決定了他再也不能捲土重來,那真是最深重的絕望。

大房子被修葺一新,我和張博士都住得很舒服。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有了大宴賓客的習慣。他要求我一定要出席他的宴席,並且向所有賓客介紹我是他的“愛犬露露”。凡是質疑我巨大體型和奇怪相貌的賓客,很快都上了黑名單。經過一段時間這樣的篩選,賓客們就比他更相信我是“愛犬露露”了。他們為我進獻各種各樣的貢品,從松露到魚子醬,卻不知道我是堅定的素食主義者。還有一個傢伙,不知從哪兒搞來一隻跟我旗鼓相當的公犬,嚇得我幾乎魂飛魄散,轉身一個後蹬就夷平了那傢伙的鼻樑骨。

不過,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我又生了病,而且這次博士也跟著病倒了。他冒著虛汗站在工作臺前面分離著病毒。突然,毫無徵兆地,他大哭起來。他喊著我被棄用的名字:雪梨!然後喃喃自語道: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後來我知道了,我們感染了一種人牛共患病菌。這種小小的桿菌終於讓他認識到,不論如何粉飾,我的生物屬種還是沒有改變,我不是他的露露。

病好後,張博士開始閉關。他抽取了我的血液,很多次。我愈來愈不安。待到出關後,他將一種奇怪的水藍色藥劑分為兩半,分別注射進了我和他的身體內。在一陣暈厥之後,我有了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我和張博士的思維能夠互通了!他那如銀河般廣袤的知識體系深深嵌入了我的腦海,而他那心懷蒼生的博大情懷,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更讓我戰慄的,是他對露露的深厚情誼——他沒有一刻停止過思念它。它的影子鐫刻在進入他視網膜的每一個畫面上。

我抬起頭,看著張博士的眼睛。透過酒瓶底一般的鏡片,他的目光也正柔和地看著我。他的心語同時傳入我的思維深處:雪梨,你的族類竟是如此地悲憫,我要把你的思想傳播給整個世界。

後來,張博士就舉辦了那次萬人大宴。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人為出席此次宴席的機會而互相殘殺,誰都知道張博士的宴席幾乎就是阿拉丁本人的請柬。可是那次不同,那次來的賓客,每人都喝下了特質的紅酒。那紅酒的味道絕佳,因為裡面有著經過數次改良的藥劑,喝下它的每個人,都將感知到我的思想。

張博士對我說:病毒沒有一點好處,可是它依然能為我所用。雪梨,我知道你又要批判我的實用主義了。等著看這件事的結果吧,你的思想應該被傳播到世界的每個角落,成為人類這種功利主義者的嶄新信條。雪梨,你會成為他們的神,你等著瞧吧。

可惜博士沒有親眼看到後面發生的事,他因為過於激動而突發了心臟病,於當晚靜靜地走了。

後面的事,不用我說,大家早已在五花八門的暢銷書中讀過一千遍了,我想,我的自傳到這裡也可以結束了。我只想告訴每一個人:我並不是神,我只是我的族類中最普通的一員,不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也不是最多舛的那一個。我的思想,雖然經過了人類終極智慧擁有者張博士的洗禮,可依然受制於我的族類。最後,就讓我用一句最耳熟能詳的禱語結束我的自傳吧:

命運不能被拒絕,苦難是生命的必修課。擁抱利刃與荊棘,傷痛必將化為陽光,照我前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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