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驚現10歲女大學生,是一鳴驚人還是拔苗助長?

河南驚現10歲女大學生,是一鳴驚人還是拔苗助長?

河南驚現10歲女大學生,是一鳴驚人還是拔苗助長?

6月,結束大一的課程,11歲的張易文從商丘工學院回到家。她暫時擺脫了大學校園裡經常試探過來的好奇眼光,不再顯得另類。生活有媽媽照料,不需要每天和一群高自己半個身子的大學生搶食堂,她又做回乖巧的女兒。父親張民弢把她安排進自己創辦的私塾做助教,每天發80塊工資。

張民弢很欣慰,女兒上大學後,已經可以替自己做很多宣傳工作。7月7號,他在朋友圈發佈了一條圖文鏈接,是張易文為私塾做的“美篇”。文章末尾的配圖,是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上面有張易文的證件照,扎著馬尾,黑黑瘦瘦,眼神有些羞怯,像一隻受驚的麋鹿。

私塾名為“聖童私學”,是張民弢和妻子在2012年創辦的,跟全日制普通學校不同,學員縮短學制,快速積累知識以提前參加高考。女兒張易文很快成為 “10歲考大專,13歲考本科,14歲考一本”的現實樣本。張民弢為她設計了光明的“前途”:“先專升本,然後考研,之後再去美國最好的大學讀博士,20歲博士畢業”。

然而這些詞彙背後的意義張易文還理解不了,這一年的大學生活,她孤獨沉默,心智和生理的差距讓她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曾試圖反抗,想回到初中上課,“和小朋友在一起”,但很快被父親化解。

父親張民弢或許很難察覺到女兒的這種尷尬處境,他堅持自己“另闢蹊徑”的教育實驗。作為儒家思想的信奉者,張民弢把私塾的孩子稱為“聖童”,他希望自己像孔子一樣,把“聖童”培養成聖賢。

張民弢試圖在應試教育體制之外撞開一條育才通道,然而,他那粗糙的自我包裝很快被識破,不僅如此,張民弢的私塾是一所沒有資質的“黑戶學校”,這間學校曾被商丘當地教育部門多次取締,至今未“正名”。

留給張易文的是孤獨的成長之路,她註定要在在另類和普遍、少年和成人的身份之間,艱難地尋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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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歲大專生

第一次見到張易文的時候,她正在上課。講臺上,數字電子技術老師大聲強調著實驗報告的寫作格式,學生們開始低頭刷手機,有人打開電腦玩起網頁遊戲。只有張易文堅持睜大眼睛緊盯著老師,兩臂交疊放在課桌上,保持著小學生守則上的標準坐姿。兩個男生向後側身,隔過張易文攀談,張易文向前弓了一下身子,埋頭記起筆記,瘦小的身軀淹沒在教室飛轉的風扇下。

當我問起旁邊學生對張易文印象的時候,一個穿白襯衫、西裝褲的男生搶著說,“神童,這小姑娘太厲害了”,理由是,“人家那麼小就跟我們一樣上大學,你說厲不厲害?”

課堂上不玩手機被同學當成一種非常罕見的剋制能力。而在父親張民弢看來,這是女兒擺脫低級趣味的表現,這得益於他的私塾教育。入學前,他擔心女兒在大學裡會被同學膚淺的愛好影響,不過,經過一年的觀察,現在他已經放心了,“孩子的免疫力很高,並沒有被她們汙染”。

10歲進入大學讀書的張易文是父親“創新教育”的成果。她沒有經歷過普通孩子的全日制義務教育過程。4歲時,張易文待在媽媽身邊進行“生活化”的學習,熟悉日常生活需要用到的詞彙和算術,那算是她的啟蒙。之後,張民弢辭掉了南方的工作,回到商丘和當老師的妻子開了一傢俬塾。2013年,因為向當地教育部門報批全日制私塾沒有通過,張民弢最後在香港註冊了一個公司,名為“美國聖童教育有限公司”。

張民弢根據“自己的經驗”設計了課程和教材,其中包括《弟子規》、《人權宣言》、《共產黨宣言》等,還有他自己的高中筆記、詩詞。這些教材還被做成電子版本,通過網絡微店售賣,標價在0-99元之間。

他認為,理想情況下,孩子應該在5歲入學,根據自己設計的步驟來學習,迅速學完小學及初高中的知識,然後,比常規教育中的同齡人早4、5年參加高考。“我們最終的目的是省錢省心,上學節省了時間家長就節省了四、五年的撫養費,孩子就能早工作,早賺錢四、五年”。他用16個字總結這套宗旨:先專後博,學以致用。早成英賢,省心省錢。

張易文就是這套新理念下鍛造出來的樣板“產品”。張易文在私塾僅用5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從小學到高中知識的學習。她的同學很少,在父母的“引導”下獨自學習。父母告訴她普通高中有很多作業、考試,競爭壓力很大,因此,即使沒有上過高中,張易文堅持認為那是“很折磨人的地方”。

按照張民弢的計劃,2016年,9歲的張易文參加了河南省普通高考,考了172分,超過了河南省8%的考生。儘管這一成績沒有達到任何一所大學院校的錄取線,但媒體報道仍舊以“神童”稱呼她,這引發公眾的討論。有人認為張民弢借女兒為自己的私塾宣傳。

這次高考沒能為私塾實驗交上滿意答卷,因為私塾裡的老師沒人懂高中理科綜合知識,張易文在之後進入當地一個高考複習班就讀。2017年,張民弢給女兒換了一條賽道:參加商丘工學院的單招考試,避開競爭激烈難度較大的普通高考。

最終,張易文以352分的成績進入這所民辦大學的電子信息工程專業讀專科,學制3年。

無法成為“同齡人”

靠著複習班的速成訓練,張易文進入大學,離開父親的私塾,來到嶄新的世界。

入學第一天留給張易文最深印象的是學校池塘裡的小金魚,她形容那些魚兒在陽光下魚鱗閃閃發光,像一團火。去領軍訓服的時候,她聽到背後有人在議論有關自己的新聞,張易文沒有理會。她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食堂裡的東西想一個個都嘗一遍,學校裡的每個角落也都想逛一逛。

然而時間長了,新鮮感褪去,張易文開始感到無聊。除了教室食堂和宿舍,她偶爾才和室友去外面溜達一圈,還要在門禁之前趕回來。她發現自己迅速積累起的知識基礎太薄弱,大學的很多課程涉及數理,她應付得比較吃力,上學期的《電路基礎》她差了8分,沒有及格,只能等到畢業清考的時候才能補上窟窿。

開始的時候,舍友張雅婷(化名)儘量避免在她面前提起生理期和找男朋友的話題,“總覺得她還小,不太好”。她和其他人保持著這種默契,這導致宿舍比其他女生宿舍“安靜”很多。但有時候話題聊開了也兜不住,張易文在一旁默默聽著,偶爾偷笑一下,從沒插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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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易文在課堂上。殷盛琳 攝

這一年,張易文試圖讓同學把她當成“同齡人”看待,不過她隱隱感受到那條“溝”很難填平。室友在宿舍的桌子上放了很多化妝品,各種色號的口紅,用途不同的乳液、面膜,瓶瓶罐罐擺成堆,而她的桌子上只有課本和資料。“我還用不到這些”,張易文有些不好意思。

下課回宿舍的時候,室友陳晨(化名)聊起大家最近都在追的電視劇《扶搖》,誇楊冪在劇裡的造型漂亮。張易文茫茫然,不知道楊冪演過什麼角色,她不關心那些電視劇和綜藝節目。在她的生活裡,看電視某種程度上屬於“不務正業”。

張民弢對女兒的“免疫能力”感到欣慰,“我們結婚的時候買了一個小破電視,但是我們從來不看,我們的手機都是用來工作學習的。” 張民弢認為,張易文應該擁有更為高雅的趣味,培養“聖賢人格”。

“聖賢人格”是儒家修身的最高境界。在張民弢看來,這是被中國人丟失的傳統信仰,儒家精神裡蘊含著高貴的道德目標。

他曾經對大學生“低俗”的愛好有過顧慮,怕影響自己的女兒,但後來這個念頭消失了。他覺得一個人的興趣得益於三個方面:家庭文化、學校文化、社會文化。“我們控制了她的家庭生活和學校生活,只有社會生活沒法控制。但是這三分之一的社會生活起不到決定作用,左右不了我的孩子”。

但張易文還是加入了學校的日語日漫社團。跟著一群哥哥姐姐學習基礎日語,看動漫,偶爾跑到校園裡面去,在井蓋上畫畫。她不會,幫忙拿點工具,在旁邊看著大家,也會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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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戶學校”和父親的志向

自2016年張易文參加高考,被商丘當地一家媒體報道後,兩年來,很多記者趕到這裡挖掘 “最小高考生”的故事。張易文年紀小,性格內向,有些不情願,張民弢倒是來者不拒。

但很快,他發現,媒體的報道多為“負面”,質疑他利用女兒做廣告。張民弢覺得委屈,他認為自己的實踐是為了“改變中國的人性,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

他創辦的私塾目前一共20多個學生,最小的5歲,最大的9歲,按照不同的學習進度分了兩個班,但其實是在一個屋子裡上課。除了張民弢夫婦之外,學校只有1位老師。大點的孩子教比自己小的,實在解決不了的問題老師再幫忙解答, 張民弢稱之為“複合式”教育。

“理想情況下,一個學校一個校長,兩三個老師,100多個學生,大學生教小學生,生活自理,老師只提供教學方法”,張民弢說。兩個班的班長是通過民主選舉的,管理具體事務。學生需要做勞動,目前他正在訓練他們獨立做飯,替換唯一的廚師。這些勞動都被納入了考核標準,在私塾內,文化課很少考試,主要的考核內容是“是不是勤勞,有道德,是不是講衛生,愛別人”。

張民弢表示,自己想讓更多平民家的孩子接受這種“精英教育”,培養他們的“信仰”。但私塾的收費標準卻顯然比商丘市內一般的輔導機構高:“日託”的一年3萬8,“年託”的一年5萬8。

目前,除了張易文,並沒有人按照他的“實驗流程”走完。一些家長把孩子送來,呆不到半年就重新送入了普通全日制學校。網絡上,有人質疑他不懂教育,揠苗助長,在“禍害孩子”。

張民弢很憤怒,根據他的自述,他本人也是縮短學制的受益者。“我16歲考上了大學,而且學校還比較好” ,張民弢解釋自己“這麼優秀的原因”是不斷的自我教育。

2016年,張易文9歲參加高考的新聞引發關注,很快,張民弢的履歷也被網友“扒”出來。

此前,張民弢對媒體稱自己“他8年學完了中小學全部課程,後考上北大,5年碩博連讀,後來在外地做了一名教師”。這個說法很快被證偽,隨後,張民弢公開承認,自己是“10歲上初中,至於本碩連讀,也沒有獲得學位,只是在香港的大學旁聽博士課程。”張民弢認為自己完全吸收了博士的課程,“具備了同等學力”。而對於撒謊,他辯稱,“為了生存需要。”

河南驚現10歲女大學生,是一鳴驚人還是拔苗助長?

張民弢掛在網上售賣的的私塾課程。

小學的時候,他身體瘦弱,出去玩兒經常受小朋友欺負,週末就留在家裡學習,很快讀完小學的課程,提前參加了中考,獲得全鄉第二名的成績,這讓他覺得小學階段“不需要讀那麼長時間”。

到了少年時代,他偶然讀到秋瑾和魯迅的詩,受到震撼,“從那個時候起就決定要為社會服務,要拋頭顱灑熱血”。 但遺憾的是,出身農家,學歷不高,“沒有機會現理想”。他曾創作過詩詞來表達這種不得志的鬱結:“功未成,志空存,此生長恨,心憂蒼生,深沽何人?”

親戚和長輩對他教育子女的方式並不認同,張民弢從來不願意多做解釋。“世俗裡的家人親戚讀書很少,不可能到我這種層次的。”對於網友的質疑他更是不屑,覺得那是“在從眾裡獲得安全感”。

有律師和學者質疑他違反了義務教育法,張民弢認為不衝突,“義務教育法規定孩子有享受教育權,規定孩子必須享受國家辦的學校或者國家允許辦的學校的教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是給我女兒提供了更優質的教育”。

此前,他的私塾一直沒有獲得當地教育部門的辦學許可。今年5月,張民弢到深圳創業,想把這個理念傳遞給更多人。目前,他已經和一所剛修建好的私立小學達成合作,正在進行新一輪的招生。

張易文的弟弟今年8歲,已經學到初二的知識,張民弢打算,如果能在深圳創業成功,就讓兒子12歲左右考深圳或香港的大學,如果創業失敗回到商丘的話,就讓兒子走他姐姐張易文的路,11歲前考大專。

一棵獨立的樹

張易文上大學之後,雖然和室友關係還不錯,但年齡差距帶來的疏離感無法消弭。她也後知後覺,選擇將心事隱藏起來,週末回家的時候再和人傾訴。因為膽小,張易文對人防備,她從來不和陌生的網友聊天,真正信任的人只有少數幾個。

孤獨感和學業的不如意糅雜在一起,這種壓力超出一個11歲孩子的承受範圍。張易文不是沒有過反抗。

大一上學期結束的寒假,張易文跟父母攤牌,說自己不想讀大學了,想回去讀初中。“和小朋友在一起”,結果父母黑了臉,大聲質問她“你怎麼能退學呢”。在張民弢的回憶中,事情是另一種模樣。在他看來,女兒突如其來的反抗是因為寒假回老家受到表姐的“壓力”。

“她有一個表姐,比她大了兩歲,學習很好,第一名,而且會唱歌會跳舞,有非常強的榮譽感。我女兒在班裡不是第一嘛,所以就感覺自卑,想回初中去拿第一。”張民弢覺得女兒有點幼稚,一個初中生的第一名根本不如一個大專生的中等成績。

張易文在學校裡感到孤獨。“沒有人陪我說知心話,我想多點小朋友,能跟我正常說說話。”她哭鬧了很多次,甚至威脅要自殺,張民弢最後也沒有妥協。“因為孩子有時候未必理解的充分,所以我們需要用強制措施管理她。”

當被問起張易文曾以“自殺”要挾的具體情況時,張民弢沉默了幾秒,繞過了這個話題。張易文在回憶裡,那次被父親“兇”了之後,她就斷了回去跟小朋友一起讀書的念頭。父女之間的裂痕也曾讓張民弢不安,他時常念起張易文小的時候,他經常把女兒架在脖子上出門遛彎,那是父女倆最親密的時刻,然而那些親密已經在父親的控制與對目標的追求之中消逝了。

又一個半年過去,張易文接受了自己是個“大學生”的事實,不再想回去讀書的事情,因為她發現,一年的時間真的改變了很多東西。“跟同齡人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可聊了。”她們的世界是動畫片和遊樂場,而她的世界是大學考試和成人關係。

回憶裡,童年的生活除了學習之外有些荒蕪。張易文印象最深的歡樂時光,是和私塾裡的一個女孩去當地的地和公園玩。“蹦極(彈簧床跳彈)那個刺激”,張易文語調突然上揚,“然後我們去買了很多很多好吃的,真的很多”,這是她童年裡為數不多的出遊經歷。

後來張易文離開私塾出去讀書,那個女生不久也離開了那兒,她們沒有告別,再也沒有見過面。

張民弢說,張易文小時候的娛樂活動是散散步,自己看書,或者和父母一起看中央十套科教頻道,偶爾看動畫片還是科普類的。他帶女兒出去旅遊的次數不多,一次是帶她到開封和合作夥伴見面,“她就是我的樣板。”

當我問起張易文長大之後抱怨這段經歷怎麼辦,張民弢篤定地認為這不可能。他的證據是,張易文曾經寫過一篇科幻小說,文章裡,主人公和小夥伴登上火星探險,看到一棵獨立的樹。“這表示她已經有種心態,認同了自己是另類思維、另類路徑,不甘於做一個普通人了。”

幽深的宿舍通道里,張易文也回答了同樣的問題。“我不太想和別人不一樣”,她抿了抿嘴巴。

“那是一種不好的感受?”

“嗯。”

晚自習的鈴聲響起,張易文和室友抱起書本跑起來,白色T恤很寬大,兜著她瘦小的身體,衣服被風吹的鼓起來,像一隻白色的蝴蝶,輕飄飄繞過走廊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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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裡的張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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